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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的黑缎长袍遮去许多年前他手臂上、腿上、膝上留下的大伤、小伤、内伤、外伤,只把一个最雍容光鲜的外表留给了世人。这便是已经在位十八年的皇帝——拓跋烨。
夏日的微风掀起了拓跋烨的袍角,诗还未念完,只剩下一句叹息。
一直默默随侍的内侍总管黄信道:“皇上,又在思念敬贞皇后了么?”
拓跋烨口中吟诵的这首古风便是已故的敬贞皇后管素纨二十岁时所作。
“唉……”拓跋烨叹了口气,“黄信啊,现下朕身边,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黄信笑道:“皇上这是同奴才说笑了。皇上身边的自应是各位娘娘和各位大人,奴才只能站在皇上身后。”
拓跋烨转过身来,黄信俯首。拓跋烨道:“就你最会油嘴滑舌,都这把年纪了……”
“奴才不敢。”
“罢了。”拓跋烨大袖一挥,“回仁昭宫吧。”
如今的仁昭宫早已不见了过去的痕迹,可拓跋烨永远不会忘记他三岁那年仁昭宫的那场大火。从那时候开始,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站在他身边的人,真的会是后宫的妃子和朝中的大臣吗?不,他们也只敢站在他的身后。曾经站在他身边的人,早已离开了。管素纨中箭身亡,许山去琉球做了知县,阿卓和战死,浔儿自尽,阿烁离开了京城,阿煜做了个不问朝政的闲散王爷。也罢,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条孤独的路,既然当初走上了这条路,就要一个人走到尽头。
拓跋烨一边看着一摞一摞的奏折,一边问:“端午的大宴准备的如何了?”
黄信道:“皇上交给五爷去办,对五爷也实在是器重。五爷未曾有过办这种宴会的经历,经验上是欠了些火候,不过五爷事事亲力亲为,现下也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拓跋烨淡道:“那就好,明日散朝以后,让谦郡王来见朕。”
“遵旨。”
“对了,阿炜的郡王是什么时候封的?”
“回皇上,十三年前。”
拓跋烨自言自语道:“都做了十三年郡王了啊,阿炜如今也都三十三了,嗯……”说罢,他又继续低头批阅奏折,黄信在一旁默默研墨。
过了半晌,端着绿头牌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黄信道:“皇上,该翻牌子了。”
拓跋烨道:“不必了,今晚去蔚皇贵妃宫里。”
“是。”
蔚皇贵妃靳氏便是三朝元老靳呈青的侄孙女靳芷嫣,在拓跋烨初登基时被封为贵妃,七年前晋为皇贵妃。
靳芷嫣才被通知过要接驾,拓跋烨便已经到了。靳芷嫣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迎出宫门去,见到拓跋烨,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后面跟着的是整齐划一的“参见皇上”。
“平身吧。”拓跋烨抬了抬手。说罢他便向内殿走去。靳芷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随后二人同坐在榻上。靳芷嫣温言道:“皇上今日晚膳想吃些清淡的么,臣妾着小厨房去准备些。”
拓跋烨道:“很好,芷嫣你一向是最贴心不过的。”
过了半晌,几个小宫女端着些简单的菜肴上来,放在了桌上。靳芷嫣不动声色地把每一道菜都试过,然后将另一双筷子递给了拓跋烨,“臣妾都试过了,没有问题,皇上请用吧。”
拓跋烨微笑道:“朕早就说过,不用你亲自试菜,让下面的人去做就是了。”
靳芷嫣道:“臣妾总要亲自试过才放心。”
“你一直都是这样。”说罢,拓跋烨才动了筷子,“你也吃。”
靳芷嫣随后也动了筷子。
拓跋烨感觉味道不错,嘴角便微微翘了翘。靳芷嫣看在眼中,心中很是满足。
“你嫁给朕十八年了吧。”
“是。”
“这十八年来,是朕亏欠你了,你和璜儿、玥儿、瑾儿。”
“皇上若要这样说,可真是折煞臣妾了。”靳芷嫣抿嘴笑了笑,“皇上将后宫大小事宜全都交与臣妾处置,又对三个孩子这般疼爱,是臣妾最大的福气。”
拓跋烨不再接话下去。
似乎的确是这样的,靳芷嫣自从嫁给拓跋烨以来,一直都是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子,虽不是皇后,却执掌后宫,育有皇长子拓跋璜、皇次女拓跋玥、皇三子拓跋瑾。两个儿子都得拓跋烨器重,女儿被封为安懿公主。拓跋烨从未专宠过她,却也从未薄待过她,每个月至少有三四日歇在她宫里。要知道帝王的宠幸,能够细水长流,才最是难得。
靳芷嫣一向心清如水,不爱与旁人争斗,只默默做好自己的事,便是旁的妃子见了,斗志也都少了几分,再加上又拓跋烨护佑,放眼整个后宫也少有人敢针对于她。她修身养性,克己持重,年近四十,风韵犹存。这样的女子在后宫屹立不倒,也不奇怪。
至于拓跋烨有没有亏欠靳芷嫣,那便无从言说了。一位帝王薄待或是厚待后宫的任何一个女人,是他的自由,谈不上亏欠;可帝王之爱不会是长久的,他也亏欠了后宫的每一个女人,如果敬贞皇后还在,他会更加亏欠敬贞皇后。
“皇上,”晚膳用得差不多,靳芷嫣适时地挑起了话头,“臣妾有一件事想说与皇上。”
“你说吧。”拓跋烨点了点头。
靳芷嫣道:“请皇上多多留心庆妃,保护庆妃。”
“许青么,朕自会保护她,她是俪儿的养母。”拓跋烨平静地说,“平日里你跟许青的交集不多,怎么会想起说这些?”
靳芷嫣递上了茶水,“皇上,庆妃一向与世无争,可旁人却不一定希望她与世无争。”
“嗯,朕知道。”拓跋烨抿了一口茶水,“你费心了。当初也就是看重许青的性格,才会让她代为抚养俪儿,朕自会保护好她。”
庆妃许青,许平之女,许山之妹。许山是拓跋烨儿时的伴读,一直跟在他身边,如今是琉球知县,许平是拓跋烨的老师。拓跋烨初登基的时候许青被封为修容,拓跋烨让她做定平公主拓跋俪的养母,拓跋俪是拓跋烨和管素纨的独女。许青两年后有了身孕,晋为庆妃。后来孩子生下来,两个月便夭折了,从那以后许青便一直对什么都淡淡的,除了尽心抚养拓跋俪。拓跋烨对她也淡淡的,却从来没有冷落过她。
钟离准带领着伊赛的使团提前三天进了京城,歇息在了皇家的驿馆。此次所有到京城的异域使团和受邀的官员都歇在这间驿馆。有胆怯一些的,就老老实实地留在驿馆里,静观其变;有略大胆好奇些的,就轻装简从在京城逛一逛,领略一下□□大国,京畿之地的风采。
钟离准就是那个带人逛京城的异域王子。来自西边大漠的民族向来开放潇洒,无所畏惧;而来自北边戈壁草原的民族就畏缩得多了,他们当年可是亲眼见证了胡琚人的没落。
他本计划要去拜见水云天的,但是权衡之后还是决定宴会结束以后再行拜见。毕竟他的每一个行为,现下代表的都是伊赛的态度。
这一次同钟离准前来的是他的一个表哥,也是从小的玩伴穆德伊德阿甲,他现下是伊赛军中的一名武将,也是极识大体的,就是玩心重了些,与他父亲萨莱的老成持重截然不同。
阿甲没到过京城,萨莱也未到过京城,是以阿甲连关于京城的讲述也未曾听过多少。他对□□京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好奇。比如说,这里鳞次栉比的房屋令每一条街道看上去都一模一样,阿甲才刚刚上街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已经晕头转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咱们在哪儿?”阿甲知道钟离准对京城了解得多些,只好开口问钟离准。
钟离准步伐笃定地向前走着,却附在阿甲耳边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喂,扎那!”阿甲恨铁不成钢地捶了一下钟离准的肩膀。他们两个私交甚好,私下里阿甲经常不叫钟离准“王子”。
“我有什么办法!”钟离准一脸无辜,“这里的每一条街都差不多,房子也都是一样高的,地上铺的也都是一样的砖石,你教我如何分得清楚!”钟离准摇了摇头,看来他还是低估了京城。
才过了片刻,阿甲便不再为方才的迷路所纠结,既然已经迷路了,那就将错就错好了。既来之则安之。阿甲笑道:“不如咱们就随便逛逛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走回去了。”
“好吧。”钟离准耸了耸肩。
二人就这样漫无目的逛着京城的街市。京城和扎托都很繁华,但不是同一种繁华。钟离准和阿甲都穿着汉人的服饰,加之钟离准本就有一半汉人血统,他们汉语说得又流利,没什么人看得出他们是异族人。
桂花糕、打卤面、果脯、糖葫芦……不过多久,他们已经将摊子上的小吃几乎尝了个遍,看来晚上回去是不必用晚饭的了。虽然他们都知道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是麦醇轩,最好的酒楼是龙禹酒楼,可他们还是相信只有在摊子上才能吃到当地最正宗的美味。钟离准从没有砍价的习惯,因为在扎托,人人都给他最优惠的价格,就算不是,他也感念人家小本生意不容易,不去砍价,这让阿甲郁闷不已。阿甲说,只有杀过价的东西买来才更有成就感,吃得才更香。不过,左右他们也不缺钱花就是了。
转眼太阳已然西斜,钟离准和阿甲停下了脚步。他们确乎是闲逛了小半个京城,但似乎是离驿馆越来越远了……
“阿甲!”钟离准没好气地顶了一下阿甲的腰,“你不是说走着走着就能走回去么。”
“我……那我有什么办法……”阿甲摊开了双手。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地站在了路中央。
“二位公子可是迷路了吗?”
忽闻一个很是悦耳的女声,钟离准和阿甲都转过身去。只见两个妙龄少女立在他们身后,双姝眉眼有些相似,应是姐妹二人。方才开口说话的应是妹妹。姐姐着水绿襦裙,妹妹着水蓝袄裙,二人皆绾着未出阁女子的发髻,发饰华贵而不奢侈,相貌清丽脱俗。身后跟着她们二人的丫鬟。
钟离准和阿甲朝姐妹二人作了一揖,钟离准道:“我们确实迷路了,请问二位姑娘可知道松筠客栈怎么走?”方才出来的时候钟离准曾留心,驿馆的旁边是松筠客栈。
方才说话的妹妹道:“我知道的,左右也是无事,不如我们给你们带路吧。”
钟离准道:“多谢姑娘了,还未请教二位姑娘……”
姐姐道:“小女子董仪,这是妹妹俪儿。”
董俪笑道:“二位公子不是汉人?”
钟离准心思一转,承认道:“嗯,董姑娘好眼力。我们从扎托巴和来,做些生意。在下扎那,这是表哥阿甲。”虽然他写入伊赛库卓氏族谱的名字是库卓扎那,但他对外用的从来都是汉名,因为钟离珏是伊赛汗王,又是汉人,这是旁人对钟离珏的尊重。是以他若说扎那这个名字,外人大都听不出他的身份。
董俪道:“原来二位公子是伊赛人,我父……亲总说,伊赛人生性豪爽,个个都是好人才。”
钟离准笑道:“多谢姑娘。”
阿甲见董俪是个爱说话的,便兴致勃勃地问道:“董姑娘,我们初到京城,不知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说与我们听听的?”
董俪抿嘴笑道:“若说起我们京城,好玩的东西可不少。吃的东西有桂花糕、枣泥糕、山药羹、芝麻糕、椰丝球……那可当真是三日三夜都说不完。还有许多玩的东西,像是陀螺、铁圈、空竹……若是碰见杂耍的师傅在街边摆摊,便可以一饱眼福了。还有……”董俪竟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好似整个京城的精彩之处全都在她心中,丝毫不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
董仪的话相对少得多了,只是在妹妹说到尽兴的时候接上两句或是附和两句,要么是在不知不觉走入岔路的时候提醒一句,的确是个稳重的长姐形象。
当董俪问道扎托好玩的东西时,钟离准才讲了两句,话头便被阿甲抢了过去。纵然钟离准知道的不少,也断比不上爱玩的阿甲。对此,钟离准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太阳将落的时候,四人终于到了松筠客栈门口。钟离准道:“多谢二位董姑娘,我们到了。”
董俪道:“二位公子不必言谢,那我们便告辞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说罢,钟离准和阿甲走进了客栈,待到董家姐妹走远了,他们才回了驿馆。
阿甲坏笑道:“方才那位董俪姑娘生得可当真是漂亮,跟你还略有点夫妻相!”
“你说什么!”钟离准捏住了阿甲的耳朵。
“你放手!”阿甲皱了皱眉头,随即又转而笑道,“都说夫妻生得同相,董俪姑娘长得可是当真跟你有几分相似。”
钟离准不以为然,“那董仪姑娘还是董俪姑娘的长姐,她们二人长得还相像呢,你怎么不说董仪姑娘同我长得有几分相似。”
阿甲正色道:“不,真的不一样。我方才仔细看了,就是董俪姑娘长得与你有些相似。董仪姑娘和妹妹像,却不像你。”
“少见你如此严肃啊!”
才不过多一会儿,阿甲便原形毕露了,“嘿嘿,你都老大不小了不是还没娶王妃么,我看这董俪姑娘与你年龄相仿,家世也不错,不如你就同大汗说说,娶她做王妃算了。否则,到时候参加完了什么端午大宴,万一皇上一个龙颜大悦,将哪个公主赐婚于你,你说,你能不让人家公主做正妃?”
“你!”钟离准抬起手来。
“别别,我求饶,我求饶还不行么。”阿甲一跃躲开,“你的断风掌使出来,我可不是要七窍流血了。我都是开玩笑,开玩笑的嘛!谁不知道你心里那个女子是你大伯的千金啊!”
“几个月没跟你打架了,你是不是皮又痒痒了?”钟离准一把拿住阿甲后颈的穴道。
“我的王子殿下,我可是真的服了!”阿甲登时全身酸麻,没了反击之力。钟离准这才松开了手。
不过阿甲可当真是死性不改,才逃脱了钟离准的手心,便又信口开河起来,“我说,不如咱们择日去逛青楼吧,听说关内的姑娘秀气水灵,温柔乖巧,甚是可人。尤其是这青楼里的女子,进了这温柔乡里,可决计是不想出来了!”
“你……”
这一次阿甲学聪明了,提前躲钟离准远远的。
钟离准耸了耸肩道:“好,很好,当真是个好主意!一个王子,一个表少爷,到了京城别的不干,就只想着逛窑子找姑娘,一看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这样一来文武百官可再不会把咱们伊赛放在眼里。你可不知比父汗高明了多少!”
阿甲不以为忤,反而故意道:“大汗的英明岂是我辈可以比肩的?不过既然你觉得是好主意,那拣日不如撞日,我们明日去可好?”
“行啊!”钟离准往榻上一坐,“那你去吧,千万别说你是从扎托来的。”
阿甲竟还煞有介事地行了一礼:“既然王子吩咐,那属下可就从命了。”
“嗯,但愿你还能找得回来。”
“我当然要找回来,”阿甲信誓旦旦,“我还要保护王子殿下。”
钟离准坏笑道:“你说……若是阿绮知道了你在京城是这副德行……”
“喂!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绮妹!”阿甲登时便急了。
阿绮大名叫做达伦绮,是达伦加和达伦迟的小妹,也是达伦家的铸造师,只不过是个半吊子。阿甲一早就和达伦绮两情相悦,把达伦绮看做自己的妻子一般,二人就只差成亲了,萨莱也喜欢达伦绮,把她当做自己的儿媳妇一般。阿甲连钟离珏这个大汗都不怕,却唯独是“怕了”达伦绮。
左右二人也不过就是嬉闹了半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