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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本嫁衣-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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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当她把有身孕的消息告诉以明的时候,以明当即就皱了眉,沉默不言。她一下子就心凉。跌入谷底。
  以明没有表态,只是自顾自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然后背对着她沉着地说,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理它。
  但这所谓的商量的结果,康以明也并没有对这个孩子的存在提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意见:还是去把他打掉吧。他淡淡说。
  我以为你会与我结婚生子。知秋面对他,神情幽暗如潮湿青苔,轻轻地说道。
  她声音这样的轻。好似幻灭于风中不会落地的血红秋叶。
  以明心里痛了一下。但也仅仅一下。他知道这个孩子不能要。未来是未来,谁都不知道。曾几何时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停下来。但终究又还是太年轻,一切都如此旺盛。女人如踩在脚下的松软绿茵草地,他尽可以在这草地上奔跑驰骋……他要的是如此自私洒脱的酒肉天地,所以不会长成一棵坐怀坚定的大树。那样必有太多承担,他并不希望过如此的人生。
  另一条路的人生,他大概永远不会懂得。也不不愿意懂得。
  但是与知秋算来也是有十几年的相识,再如何也算是有缘有份。新的他想要,旧的他也不愿割舍。他抱着她说,我带你去。陪你一起去。
  知秋欲哭无泪,静静说,不必了。
  你何时决定去,我陪你。这几天注意身体。
  他忽然温和,叫她内心如草叶揉碎一般充满幽凉的汁液。
  真的不必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以明又没有回家,餐桌上照旧留了几千块钱给她做生活费——比平日多出好些,或许是打掉孩子的费用。她心里明白他是在另一处房子里和一个新欢女子私会。顿觉怒火急涌,一万个不甘心。她咬牙切齿,偷偷找他,跟踪他跑到那个房子里,站在门口静了一会儿,砰砰砰猛力敲门。以明当然是在,穿着大裤衩睡眼惺忪出来开门。女子懒洋洋睡在床上,轻轻哼了一声,扯上被子盖住身体。
  你给我回家。我还有你的孩子。
  她极力压制爆发,咬牙切齿地说道。
  以明神情慌张,不停地挤眼色给她,低声哄道:这个女人我追了好久马上就要到手了,就跟她玩一把,我们老夫老妻的,回去和你结婚便是……别闹了,你先拿点钱回去,快走,我怕你生气起来又惹祸生事……
  他渐渐就压下门来,想要关上。
  顿觉这场景万般熟悉……这莫非成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噢,远不到三十年,此一时非彼一时,过去她就是如此躺在以明的床上见他把一个又一个女人打发出去。而今终于还是轮到了自己。终于。她抚着腹部,感到内里的负荷痛楚而沉重。这所谓新生命不过是他高潮时的一茶匙排泄物,她却奉作圣洁希望。
  以明又草草哄她了几句什么,她早已无法听清。男子频频慌张回头望,转脸又一边哀求一边不耐烦地说:快回去吧,别闹了,我们老夫老妻的,别坏了我的好事……过几天再说……
  他转身从桌上拿了钱包抽出几张钞票,贴身挤出门来塞在她的裙兜里。
  知秋扬手狠狠地掴了他两个耳光,下手再狠,这控诉也还是乏力而俗套。以明闭眼,沉默一瞬,咬了咬牙关,说,“够了”,便关上了门。
  知秋立在门口,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放在小腹上——是的这里还有一个生命。但是为何,太多生命原来都是错误。
  以明,我们分分合合,耍了那么多花枪,算计,抱怨,索求。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而今心如死灰,我想也到了尽头。
  她还是忍不住泪落如雨。
  慢慢离开。
  两日之后她便做了流产。疼痛一再提醒她活着的真相。其实这是寻常人情。遇人遇事都是自己的事先抉择,懵懂也好明智也好,结局来临该担当就担当。
  她大约再次略懂了一些。
  等到康以明与那个女子的淫靡寻欢告一段落,才想起回到家来,却发现她早就消失。家里的衣物已经带走,但房间没有收拾,茶几上还留着盒饭和剩下的咖啡,筷子上布满了咬痕,有一根已经折断了。以明略搜寻了一下,知秋没有留下任何字条音讯。她无意中在沙发的靠垫背后还留下了一件衣服。以明捡起来,渐渐握紧,上面还有她的气息。以明皱眉。忽然觉得这一次知秋真的走了。
  等到他幡然醒悟回头去学校找知秋,眼前女子只是冷冷地说,你走吧,孩子没有了。我不想与你再走下去了。
  以明不言,只是执拗地将眼神灌进她的瞳仁,看得那么那么深,目光就这么逼迫,又如死亡的盛大和安静。
  她说,你不过就是想知道我还爱不爱你。这又什么用。对你来说都一样。我只懂得我必须要走。跟着你我后生都会不幸福。这样不公平。我就快要赔上一条命了以明。你放过我。
  万千人都在试图挤进你的生命里,头破血流,唯独我在极力退却,我想大概你会因此多记认我一些。这就够了。
  这一切究竟是哪个季节的事情。那一天是灼烈阳光还是缓缓的细雪……相隔无法记认,总是百转千回相欠太多所以再无挽救的可能。爱情与世上任何一件事情没有区别,好比吃饭有食欲,择食,咀嚼,消化,排泄,这样的平凡过程,每一件事情都是一样。原来世间万事都像一段爱情。但可悲的是,爱情其实不过是一段事情。
  仅此而已。
  ◎叁
  '她不惊不惧,学会了灵魂的失敏:如果人间是地狱,那么这里是地狱的地狱。如此其实还能在这里做一个天使。只有在这里,心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这里永远不会有心。'
  1
  高中毕业后我给知秋写了信,犹豫再三,只能模模糊糊写了学校的地址和她姓名,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收到。信里我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家里安了电话,我便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在信中。末尾的祝福这样空泛,反而让人觉得失落而无意义—人们这样渴望幸福,大约是因为有太多不幸。我也不再多想,折好信纸,听着它在我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装进了信封。从邮局走出,觉得其实也已经渐渐不再想念她。
  她出现在我洛桥的家乡不过是一段幻觉。我时常这样提醒自己。
  后来却意外接到了她的电话。母亲喜出望外地与她寒暄了几句,唤我下来听电话。我跑下楼来的时候脚步都在颤抖,是知秋,那是知秋。当我听到她的声音,我忽然十分紧张。她像少年时那样叫我,一生,一生。
  她的声音来自遥远时光深处,我眼里忽然噙了眼泪。
  幻觉也有真实的时候。
  知秋那一边有些嘈杂,得知我将要来到津城,短短与我说了两句,就匆忙挂断。我都记不得她说了一些什么,大概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知是因为命运安排还是我故意追随她,高中毕业之后我考了与叶知秋同一个城市的大学。母亲拿出一个铁罐子,里面有一张存折还有零星一些现金。她说,这是我省吃俭用储蓄下来供你读书所用,现在你都拿去吧。大城市诱惑多,花花世界你不要迷失。叶知秋与你不一样。你们得走不通的人生。
  母亲语重心长,说完之后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为何母亲就知道知秋的人生就必须与我不通。大概这就是岁月赋予她的认知和见地—母亲是过来人,这么多年平静不急迫,心如止水,静若山川,又有无限日清月明的精致,牢牢保持在心。
  母亲略有迟疑,终于又耐不住一时动情,于是深深地对我说,一生,其实我多么希望,你以后能做一个俗常女子,一辈子过得小小的,静静地,淡淡的,嫁一个会过日子的好人,不用大起大落,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着亲手为你做一件最好的嫁衣。
  她这一席话算到了我的心底去,我不敢再看她。
  其实换一种可能,我也希望做那样的女子。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年轻,耐不住世界的折远和广大,不甘湮没人海庸碌一生。
  若要说大起大落颠沛流离是很难的事情,可是—要寻一个好人相伴,平淡相守,一生宁和……大概也不会比前者容易到哪里去。甚至更难。
  告别母亲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如此的苍老。三年之前叶知秋在这里离开,回过身来肯肯切切地说,一生,你以后也一定要离开洛桥。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有多好,但你不要因为它不好就不敢走近它。
  我不知道她而今是不是懂得了这样的世界。
  临行之前,我扶着母亲的轮椅在小镇上散了步。石板路好似静静时光被我们轻轻走过。母亲指着处处小景,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走到路上她停下来,说,这就是我把你捡起来的地方。一生。
  我用脚尖轻轻触着地面:原来这就是我的起始。襁褓之下一块石板为地,身上只有一片落叶为天。姐姐和我,一叶知秋,一叶一生。
  起始人生如叶,一样有晴有雨,有朝有夕,有荣有枯……从萌芽到归根,不过是一个轮回的四季。终归化作尘土。
  母亲同样做了甜酒酿和茶叶蛋放进搪瓷盅要我带走。我提着它觉得格外沉,心里想起的是多年之前知秋离去时不肯带走母亲的心意,我蹲在月台上把它们狼吞虎咽吃下去的情景。母亲行动不便,我没有让她送我。我独自上了车,列车缓缓启动,心里明白如此就是漫长的一别。我也不知道后来会如何。但是位置的茫然让我欣喜,我想大概是必经年轻气盛。
  来到津城市凌晨三点,我以后知秋会来接我,下了火车,在出站口茫然四顾。夜色已经被黎明稀释,天空泛白,天边呈现灰色,大概是污染过重的大气。火车站人来人往嘈杂脏乱,有着各种各样的莫名气味相互混合。广场的地面睡着潦倒落魄的穷人,还有流鼻涕的脏小孩爬来爬去。我徘徊一圈,觉得似乎应该还是等着她,她知道我到达的时间的。我站了好久,又坐下来等了一会儿,眼前有太多的脚晃来晃去。迷乱入移动的森林。
  我想大概叶知秋是不会出现了,四点过的时候,独自背着背包离开。在车上我困倦起来,天空渐渐亮了,城市好像呼吸一样就醒了过来,这样手忙脚乱的嘈杂。
  这里如此干燥,阳光苍白无味。我想念起洛桥的柔和水影还有点灯光,以及若隐若现的浆声。
  2
  大学生活原来并不如我想想一般。空闲的时间,我大都是在图书馆。教师讲课并不吸引人。远远站在我们前面一句话一个停顿地讲课,都是些不太用用的唠叨,我总是听着听着便走了神,陷入模糊不清的失望之中。我常常坐在拥挤教室的中间自己看书,一页页地翻过去,一个个清脆直接的印刷字体在纸上呈现,我有时候已经没有阅读,不过是停下来盯着它们看,盯久了就觉得字形越发陌生起来,竟然变得不再认得那些汉字。着实诡异有趣。
  我犹记得上政治课的偌大讲堂里,角落有一顶燕窝,有时候飞进来一只燕子,在屋顶扑腾。我总担心它们无法飞出去,目光紧紧追随着它们。记得有一次一只雏鸟想要往外飞,一次次地往玻璃上面撞,突突突的声音听得我揪心,许多人都在看着那只鸟,老师忽然停止了讲课,课堂静了下来。
  我身后的一个瘦高男生突然站起来跑到窗边打开了玻璃窗,那只鸟却未能有力气再飞起来,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点血迹,如雪地美化一般秀丽,那只鸟就这样掉在了窗台上。那个男生捧起雏鸟来,径直急匆匆走了出去。
  我想他应当是个心思善良的男孩子。应当是。
  这便是何耀辉。同系不同班。浙江人氏。听说爱看书和写作,在宿舍与那些喜欢聚众看黄片的男生略有一些格格不入,其他没有别的什么特别之处。后来的文学导论课上我们又碰了头。老师还在讲着五月花号和清教徒,以及美国梦,他做我旁边,埋头在那里写字,执的是黑色墨水的钢笔。我见到他殷切专注的侧面,脸上的汗毛在充沛的光线中有毛茸茸的一圈光晕,我看得有些出神,未曾料到就此开口问了他,那只燕子后来怎样了?
  他抬头略略吃了一惊。目光还有些飘忽,仍然撞痛了我的瞳仁。我自觉地又说不出的动人。他说,哦,那只鸟后来被包扎起来,养好了就飞走了。
  我们就此开始认识。不等老师把课讲完,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在校园的树荫之下走了几圈。北方的树原来跟南方这样的不同,叶子疏落,阳光渗透洒下如同星光,不如南方的大叔那样郁茂盛。我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林中光线都西斜了,可谁都不好意思说我们走了吧。他抬头望着白桦上的鸟巢,说,我喜欢鸟。
  之后我再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我们的谈话其实一开始就万分艰难。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有多笨舌。书读得太多可能果真不是好事。我永远做不了伶俐可人的女子。
  我以为他大概就此再也不会与我单独见面,更不用说出来散步。我心里惴惴不安,等待多么熬人。然而下一次文学导论课的时候,他却又一次坐了过来,在我身边叫我的名字,叶一生。
  我听到他叫我,由衷喜悦地一笑,内心划过这样明亮的快乐,像是无声的闪电。这一次我们坐满了整整一节课,低声地聊了一些天,融融恰恰。他细细对我道来,家里的爷爷奶奶和父母,还有一个小弟。我没有仔细听,提到家庭我总是可以回避,但看到他说得这样起劲,我还是装出了认真的作态。
  我因为人人都与我一样是读着书本长大的孩子,相信世界光明美好,可是我后来才发觉书本其实又没有用,世界并不光明美好;辛苦雪莱的诸多只是注定要忘却,同样因为没有用。或在世上用的原来不是知识。懂得这些事我与知秋相见了之后的事情。
  我见到她已经是秋天了。北方的秋天这样纯粹,天色黯淡下来,像是抖着灰尘坠落的沉重的幕。晴朗时树叶金黄,看上去凄美如花,时常都有疾风。等我见到知秋,她早就脱离了记忆中的样子。依然是瘦,瘦得这样离奇——我还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早就吸毒成性。
  读着她的脸孔,再无往日的清澈骄傲,大概是痛楚太多,唯有遗忘才是承担。我见到她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她早就走不了不知多少事情,无非就是一个又一个男人,一段又一段伤害……太多的事情倒影在她的瞳孔里,如一把锁。这是后话,我起初并不知道细节。
  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也跟随她去过她工作的夜场。那样的天地对我来说太陌生,我总是坐下不久便借口离去。她一直坐在我前面抽烟,不停地有男人找她喝酒。夜场太吵闹,她一再地应酬别人,非常娴熟。我默默忍受她的陌生,心里这样的失望。母亲果然非常英明。我问及她的母亲叶青而今过得如何,她说,没有消息。我根本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
  她静静的抽烟,没有回答我的话。脸孔慢慢的冷漠下来,只有宁静的残忍。她已经瘦得脸皮金金贴着头骨轮廓,身上也是如此。她只是说,一生。这些年你不会知道我走过了一些什么事情。而你还是一个孩子。
  一生,你长大之后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相信。她突然抚了我的脸,像老人一般深深地看着我,目光如井。我想她也许有些醉了。
  这句话我印记这样深刻。那日我已经无言以对,摸摸低头喝完杯中的纯水,起身告别,走到门外,与她并肩站在风中。她轻轻挥了一下手,尾未等我离开,她就转身迅疾消失在夜色中,如此的迅疾,令我顿觉不祥而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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