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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杀你,也可以杀吕不韦!”
“不,孩子,你不能杀他,就跟你不能杀我一样。〃太后摇着头微笑。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什么?〃这下是他被击中要害!他跌坐在几案前,无力地垂下头:“你也这样说?不,你是为了开脱他才如此说的,不,我不相信,我是庄襄王的儿子!我是嬴家的子孙!”
“孩子,你是谁的孩子,只有做母亲的最清楚。〃太后微笑着站起来:“看看你自己像谁?”
秦王政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两眼发直,迹近疯狂,他双手举起几案舞动,将室内竹简书籍纷纷扫落地上,玉石摆设全都打得粉碎,他口中不断地喊着: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用七匹马分你的尸!”
太后微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他小时候撒娇耍赖一样。她知道暴风雨过后,就是雨过天晴,吕不韦不会死了。
“我要回雍地去了!〃太后柔声地说,她也明白这是她离开的最好时刻。
“吕不韦,我要灭你九族!〃秦王政仍在疯狂大叫,他特有的似狼似豺的尖锐嗥叫声,惊动了后宫所有的人。
但就在太后要出门的刹那间,他突然冷静下来,恭敬地向太后行礼:
“太后,儿臣不送了,儿臣永远不要再见到你,除非是在黄泉之下!”
太后这时反而不寒而慄,泪如雨下,她颤声喊道:
“孩子,我的儿子!”
但秦王政没有理她,推窗而立,面向窗外,陷入沉思。
过没几天,秦王政连下两道诏命。
第一道是有关后宫的——
今后选女人入宫,三年一更替,愿留宫中者留,不愿留者遣归,无家可归者,由公家主婚陪嫁。
宫中姬妾依周制排定值宿表,按王后、夫人、姬妾次序递减值宿日子,非必要不得改变日期。此诏订为王室规例,后代子孙应世代遵守。
第二道诏命是有关吕不韦的——
相国吕不韦举人不当,按律当连坐,姑念对国功大,着予免去相位,出就河南封地。11
秦王政解决掉吕不韦这个心腹之患,开始时感到轻松多了,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到,免去他的相国职位,并不能根除问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不韦更像一棵大榕树,尽管你将它移动了位置,但只要它密布在地上和地下的根没除去,它仍然富有活力,它吸尽了地力和养料,在它笼罩的范围内,寸草难长。
吕不韦和他的利益团体吸尽了秦国的国力和资源,每逢出兵或国家有重大开支,国库还得向他和他的利益团体设法调借,换句话说,吕不韦仍控制着秦国的财经动脉。
更使秦王政不安的,乃是吕不韦在秦国和国外的潜在势力,在这次就国时充分展示出来。
在他诏命公布后的一个月里,咸阳城似乎变成了吕不韦城,从早到晚,无论是富贵人家,茶楼酒肆,或是街巷市井,上自君侯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口中谈论的都是吕不韦,设宴送行的、赠送纪念物歌功颂德的,更是无日不有。
吕不韦起程的那一天,送行车队长十多里,祖道的几案从东门一直排到十里长亭,送别宴毕,还有人送过渭水的。
然后,吕不韦就国之后,河南就变成了政治、经济、外交,甚至是文化中心。各国使节或是来访大臣,到咸阳之前,都会先到吕不韦那里停留议事,到达咸阳见他时,所提出的往往是在吕不韦那里得到的结论。
在咸阳的大臣遇有重大问题和疑难杂症,也会和吕不韦书面往来商议,甚至是远到河南移樽就教。
在文化中心方面更不必说了,吕不韦免去相国,闲暇时间更多,他召集门客吟诗著作,齐议时事,俨然成了清流首脑。
想到吕不韦的有形无形势力,以及他控制着秦国经济,逐渐将秦国的国力变成他和他利益集团的私人势力,秦王政就有如芒刺在背,夜夜都不能安枕。
他决心再采取行动。
那天,他将蒙武找来,在南书房讨论了一个晚上,等蒙武走了以后,他又在灯光下沉思很久,最后亲自书写了一封给吕不韦的信,信中主要的话是——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
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徒处蜀!
短短一封信却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他召进内侍,命他连夜将信送到蒙武府去,并命蒙武明天即起程,将信送给吕不韦。
近侍走了以后,他轻舒了一口气,踱步来到窗前,推开窗户。只见庭院中月色如霜,他抬起头一看,竟已是仲秋满月。他在心里这样想:
“假若他是我父亲,他应该知道如何自处!”
他不禁又回忆起邯郸那段日子,吕不韦对他和他们家恩惠和功劳都实在太大,没有吕不韦,父亲和他根本登不上王位。但为了秦国,为了平定天下,这棵吸尽地力的榕树必须连根拔去。他喃喃自语:
“假若他真是我父亲,应该知道如何自处,不要逼我再走第二步!”12
吕不韦在灯下看完了秦王的信,抬头对坐在西边客位的蒙武说:
“主上命我和家属迁蜀,是否有限期?”
“主上没定限期,也未明令夺爵,什么时候起程,君侯可自行决定。〃蒙武恭敬地回答说。
吕不韦起立,在室内踱着步沉思,突然转过头来又问:
“临行主上还有别的话没有?”
“主上在臣已拜别上车时,还交代臣转告君侯,希望君侯能善以自处。〃蒙武从容地说。
听了蒙武这句话,他心头一凛——善以自处,这句话弦外有音,嬴政到底想对他怎么样?他没有再问蒙武,而是坐回到席案前向蒙武说:
“蒙大人是否能在此多盘桓几天?”
“不了,王命在身,主上也一再交代送到信,得到回信即回,臣想在明天就起程返回咸阳。”
“这样我就不敢留蒙大人了,〃吕不韦笑着说:“今日已晚,待我修好回秦,明日在长亭设宴为蒙大人送行。”
“那怎么敢当!明日一早再来君侯处辞行。〃蒙武说着起身告辞。
等送蒙武走了以后,吕不韦又回到书房,真可说是百感交集,众味杂陈。
他们窗伫立,很久都归纳不了思绪。
嬴政的信和蒙武传来的话,很明显是要他自行处理,换句话说,也就是要他自行了断。
嬴政在步步进逼,先是将他的产业能国有化的都国有化了,不能国有化的都加以重税,他和他的人负担不起,只有慢慢脱产。
接着他将他从咸阳贬到河南封地,现在又将从河南迁到蜀地,下一步呢?
也许是他自己的错,不该在贬谪之余还不知收敛,但这有什么办法?他只是接待来宾!诸侯使者、名士学者、市井游侠找到他这里来,他无法不招待,否则吕不韦就不成其为吕不韦了。
也许他最错的地方是当时没有听太后的话,合力将他废掉,立成蟜或是立嫪毐的儿子,他们都比较好控制得多。但这样可以吗?他到底是他的儿子,废他立别人的儿子,怎么也说不过去。
好了!现在他这个做父亲的节节退让,做儿子的却步步进逼,看情形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应该采取什么对策呢?
他离开南窗,又在室内转走一会,焦急徬徨,束手无策。要是对别人,他吕不韦可以三步一计,五步一策,但嬴政是他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无人可以取代。
他自书柜的密格里取出一啤酒,再取出两只玉杯倒满了,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鹤顶红。他喃喃向天祈祷:
“上天,请指示我该走哪条路!”
一条路是逃亡到赵国。赵王前不久还派了使者向他游说,聘请他去担任赵国丞相。赵国是合纵盟约约长,换句话说,他一去就可以和苏秦一样佩六国相印,联合六国对付秦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会同外人来毁灭自己的儿子,虽然嬴政并不承认他这个父亲,而是一步步苦苦相逼。
不过,他回赵国,至少是如鱼返水,他在赵国有事业也有朋友,不像在秦国完全是权势与利益的结合。他可以像范蠡那样三集三散其财,一展他经济长才,也可以优游林下,度过一个平静的晚年。
另一条路则是吞下这杯鸩酒,一了百了。这辈子他由贫贱而富贵,位至裂土封侯,可说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达到了为人臣的极致,何况他还有一个亲生骨肉在做秦王,凭着他这十多年的经营,秦国国力已足够吞并六国,依嬴政坚忍的天纵之才,成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环顾各国国君,个个愚騃软弱,和嬴政相比,真是龙蛇之分。
他是他的父亲,何必要与他相争,父子相争,退让的应该是父亲,因为父亲只有过去和有限的现在,而儿子却有着无穷无尽的未来!
这时,吕不韦苦思不定之下,突然精神恍惚,仿佛变成了两个人,互相激烈地争论。这个吕不韦说:
“嬴政是我的儿子,我应该让他。”
“父是父,子是子,乃是不同的个体,何况嬴政无论在名义上,在他的内心,都不承认你是他的父亲。〃那个吕不韦说。
“我内心承认他是我的儿子,也就够了。〃这个吕不韦说。
“就是你认为父子相争,为父的应该退让,也不该退让至死!〃那个吕不韦说。
“我活着一天,总是嬴政的心腹之患,各国都希望由我联合它们共同抗秦,假若为形势所逼,可能真会形成父子相斗的局面。〃第一个吕不韦说。
“那也总比你饮鸩自示软弱好多了,其实你去赵国息影林下,自由自在,拥美遨游,和陶朱公一样有何不可?〃第二个吕不韦说。
“说得容易,嬴政会放过我吗?我清楚他的个性,他会向各国君主要人,我逃到哪里,他就会要到哪里,那时会逼得我带领各国和他相抗,父子相斗的局面不得不形成。〃第一个他说。
“你可以不投靠任何国君,而是隐姓埋名,找个山水明媚的处所隐居起来,有何不可?第二个他说。
“隐居谈何容易?〃第一个他苦笑着说:“嬴政间谍满布天下,他所派的杀手会从地底将我挖出来,时时提心吊胆,刻刻怕人追杀,还能优游林下吗?”
“这样说,你是承认失败了?〃第二个吕不韦说。
“这不是承认失败,而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国所作的经营,也是要我的子子孙孙做天下的共主,想达成这个愿望,只有让我离开这世上,嬴政才能放心地统一天下!”
第二个吕不韦不再说话了。
吕不韦端起那杯下了鸩的酒,缓慢地踱到南窗前。他推开窗户,只见长空无云,一轮团圆满月高挂在空中,亭台楼谢,花草树木,石山荷池,小桥流水,全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
“多美!这个世界多美!〃他惊叹着:“习久不察,临去前的回顾,才明白人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习惯于在女色歌舞中追求美,却忘了在大自然里,美是俯拾皆是的东西!”
同时,他又回忆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时光,心中升起一阵酸楚,他举杯向着西方说:
“玉姬,来世见了,他是你无可怀疑的儿子,但愿他不会逼你像逼我这个没有名义的父亲一样。”
“今夜的月色好美!〃他凝视皎洁明月,由衷地赞叹着。
接着他举啤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第十一章一切逐客
1
秦王政高冠朝服端坐在殿上,陛阶下排列着文武百官,大半都是愁容满面,这些都是吕不韦和太后的心腹。
刚才秦王政宣布了吕不韦饮鸩自裁的消息,正注意观察各大臣的表情。
有的立刻面露喜色,差点欢呼出来,这多半是宗室大臣和秦国的旧臣。
有的满脸笼罩惨雾愁云,如丧考妣,偷偷的拭擦眼泪,这都是吕不韦生前的知己。
另外有些呆若木鸡,神情颓丧,这些是吕不韦重用的人,他们不是伤心吕不韦的去世,而担心自己的前途。
还有些刚听到消息,脸色转白,但顷刻之间变得神色自若,这是标准的骑墙派,也许他们曾向吕不韦输过忠诚,吕不韦失势以后,他们早已从事投靠宗室派阵容的活动。
有些听到这项消息毫无反应,那包括陛阶下执戟的郎中和侍立秦王政背后的近侍。
秦王政昨晚深夜得到蒙武带来的消息,先也是心头一震,接着感觉除去喉中硬骨般的轻松。
“文信侯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臣已将文信侯府整个全找遍了。〃蒙武禀奏。
“还要什么遗言?〃秦王政着说:“这就是他对寡人最好的答复和遗言!”
他看到蒙武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也许他认为我太残忍,也许他知道吕不韦是我父亲的事,但他不知道父子相争,有时候父亲应该退让,至于退让的程度和方式,全看个人的性格和当时的情势,吕不韦是聪明人!”
秦王政当时对吕不韦兴起一点知遇的感恩。
但今天一看殿下群臣的表情,他不能不触目心惊,大略统计一下人数,吕不韦的知己和心腹,占了重臣的一半,再加上那些墙头草两面倒的人,三分之二以上是吕不韦的遗产,这样沉重的遗产,他承受不起!
这棵老榕树,砍掉地面上的树身不能算数,必须根除蔓延在地下深处的这些盘缠错综的大小根。
他沉吟着该采取激烈的手段,一夕之间拔起,还是用缓和的办法,逐步斩断这些根的养料,让它们凋残而死?
两者都有利害,秦王政早就一再衡量过。
采取激烈手段,利是不浪费时间,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举清理掉这些残根,不让它们再有时间长出新根来。但害处是这些根和整个秦国的各阶层都已纠缠在一起,一不小心,轻则伤害某部份的国家利益。重则可能动摇国本,予各国诸侯趁势来袭的机会。
但用缓和的办法呢?利是可以防止前述的害处,但毛病是出在可能旧的未去,新的又蔓生出来,斩不完理还乱,永远没有清理干净的一天。
人正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禀奏的声音,转眼一看,正是大将军桓齮,他恭身行礼说:
“启秦大王,嫪逆已受刑,文信侯也怕连坐而自尽,嫪逆反叛案该告一段落,以免人心继续不安。”
“大将军所言不错!〃秦王政笑着说,接着喊:“廷尉!”
“大王,臣在。〃廷尉出班恭身行礼。
“嫪毐叛逆案该结案了,为了表示寡人宽容,与人改过向善,先前那些不知情或被迫从逆而流蜀的人,著准予赦免还籍!”
“是,大王仁慈。〃廷尉行礼回到班中。
“桓将军,还有事吗?〃秦王问。
“大王此举,惠及万人,臣没事了。〃桓齮恭敬地回答。
“那好。〃秦王目视殿前司仪。
司仪正想宣布退朝之际,忽见左边文官班里闪出一人启奏,秦王政皱皱眉头,正待责问——有事早不奏,偏偏要等退朝时凑热闹,但看清楚是蒙武后,他不禁微笑着说:
“蒙骑射,有何要紧事,可否明日再议?”
秦王政自认对他特别,可是蒙武并不领情,他大声说道:
“启禀大王,嫪毐叛案已结案,轻微从犯也会都赦免,大王却忘记一个人!”
“什么人?〃秦王政不高兴地问。
“太后,〃蒙武回答说:“大王至今三年都未曾和太后见过面!”
“你退回去!〃秦王政一听太后,怒气就上升:“这事以后再说!”
蒙武一见秦王政发怒,警觉地想起这涉及太后和秦王之间的私事,不能在朝中公开争论。刚才只是见桓齮歌颂秦王,秦王心情好,他想顺水推舟解决这件事,既然秦王不愿谈,只有以后找机会。
他顺势退下,秦王点头笑着宣布:
“太后的事,寡人自有主张,今后有人再提及太后事者死!”
他话刚说完,只见文武列中出来一大群人,全都同声启奏:
“请大王迎太后回咸阳!”
秦王政惊诧地看着这些人,仔细一看,全都是太后的死党,有宗室大臣,也有来自赵国的吕不韦门下。
他不怒反笑,缓缓说道:
“各位卿家,寡人刚才宣布提太后事者死,你们都是不怕死的,来人!”
出列奏事的众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只是看到秦王面带笑容,认为蒙武没事,他们也乘机为太后一表忠忱,博得敢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