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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斥外人的这山头,不可能找得到可以歇息的客栈或茶店,加上人生地不熟,仲孙焚雁无从选择地只能背着初音随人走进了药铺的后头。
等到了后头,鄂多海才发现,星家的地位和势力以及几世代下来累积的财力有多丰厚;因为那全显现在后头这一落又一落、一进又一进深院的建筑上头了。
虽然没有雕龙画凤,没有堂皇楼阁,可是那些用上等高山硬木搭建起来的两层高耸楼屋,围了个天井,中间铺地的上等青石磨得光亮,几尊雕工精美的兽像错落在角落,这样的格局在这偏山小村从头到尾都是石堆的矮房中,算是极奢侈不俗的。
“这是山里头的宫殿吗?整个村的银子大概都被你们家掘走了。”眼珠子四下转了一圈,仲孙焚雁不忌讳地带着鄙夷道。
“都是父执辈累积下来的。”他一个外地人,不晓得个中缘由,多解释也是无益。不过他星霄算是星家数代来最不看重名利的了。“那是这雪山传说中的力量之妖,猞猁。”当萨遥青走到一尊合该是兽、却拟作成人样的石像前站定时,星霄接着说了。
猞猁,为山中一种孔武有力的兽,不畏高山雪寒,不忌薄冰易穿,其履雪山如平地,无息无痕,日可奔千里,夜可过千峡。
虽然以往村中猎户传有人目睹,但那也仅是捕风捉影,因为如舍猁那般只存在于山巅的极速之兽,哪可能会来到人间,还被人瞧见?传说终究是传说。
“这……雕得有点丑。”萨遥青搓着下颔,啧啧两声,给了那尊石像负评。
星霄不以为意地笑笑,便带着人来到一间干净空房,在床上铺上厚被之后,让初音坐上,再开始为她诊疗。
“入了山染上这毛病,轻则如此,重会死人,所以怕是得躺床几天,不能过劳过激,真真切切休息才能好全。我前头拿药,煎好后饭后服下。”在确定为轻微高山不适症和风寒之后,星霄便欲至前头开药方。不过他人才想要从床边站起,那原本以为正在昏沉的谈初音却忽地伸出一手搭上他的肩,跟着她顺势轻拂了下,才又垂手至自己的身侧。
“在……天井。”她虚弱地说。
“什么东西在天井?”星霄问。
“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在天井右侧楼的第三根木柱旁,小树盆子底。”
她?看住那半蒙着眼的初音,以为她病得胡言乱语了,星霄又是笑笑,跟着要站起。
“你等等。”但这时站在一旁始终盯着床上人儿的仲孙焚雁发了声,他径自转身走出房门,半晌,折了回来,便朝星霄摊开手。“这个,夹在盆子和柱子中间的草丛内。”
对着仲孙焚雁掌心盛着的物品,星霄揉揉老眼细瞧,一会儿他愕然张嘴。
“这个……”
那是一只蒙了尘、颜色因而变得有些暗淡,以黄金镶嵌的翡翠耳坠子,是他死去好久的妻子从娘家带来,说是传家宝,且当真当成宝贝似的嫁妆之一。
一回戴着出门,却说掉了一边,当时屋内屋外找了好久都找不着,甚至因而迁怒地骂了他许久,连到她病重弥留之际都还挂念不忘。
现下,这从未进过这屋的姑娘,却能细数他家梁柱,从那微小到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的地方,将这早被人遗忘的东西找出来?这……实在是太令人……
“她走了。”初音说。
悬念没了,那紧紧抓着的手,便也会松去。
走过千山万水,她看尽人世,那所谓的执念,常常都是一件未竟的事、
未了的情爱,甚至像眼前这……仅是一只小小的,生时找不到,亡故后知道所在,却无从起出的小物。
所以不管如天般大或如蚁般小,都也唯有那真正惦着的人,才会如此悬心,到死都不肯放。
不知是何故,又或者是自己的错觉,星霄竟然在初音说了一声她走了的同时,他那一直寻不到病因、却始终沉重着的肩头,竟像是被人提走了担子一样,瞬间松了。
直到这时,星霄才真正确认榻上这貌不特出的姑娘,口中说着的她,就是他的妻子,也许亡故后仍一直留滞不走的妻。
“谢谢爷……留我们。”初音说。为他解去他自己无从解的题,也算是答谢。
拿过仲孙焚雁手中的耳坠子,星霄捏在了手中,纵使心中百感,讶然满溢,且一股想探究这对陌生男女的冲动也在胸间极欲发出,不过当他望进初音那张倦然虚弱的脸时,那出自医者的本能,就也克制住了那股冲动。
“您休息吧,我去备药。”若有任何问题,也得待其好转了再说。
星霄离去后,房内的人便都静了下来,因病生了倦的初音撑持不住,最后躺了下来,并闭上眼儿。
但在闭眼前的一瞬,她瞅进床畔那除了焚雁之外的另外两人。
男子,就如她第一眼就看出的,非凡间之人。
而女子,看见她就宛若看见当初让她想出汉土来到这高原的那人。
数月前的某天,汉关前漫天风沙,黑云似的尘从远处沙漠卷来,好像就要掩没了万物,当时她正等着进驿站准备粮食的焚雁,一名步履不怎么稳的男子,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到她跟前时就这么跌了个跤。
她马上弯身去搀扶,迎上的,竟是斗笠下一张似是看尽人间愁苦、满溢着沧桑的眸子;可那眸子的主人看来不过是个时值壮年的斯文书生。
“什么事,如此困扰着您?”看住道过谢、拍拍自个儿身子就要走的书生,她忍不住问了声,因为他那对眸子里渗出的忧郁情绪,连她都感到心酸。
“一件说了也没人会信的事。”他答。
“倘若不说,又怎会知道有没有人会信呢?”许多人都是心中埋着满满的秘密逝去,有些秘密真不可说,有些秘密则是说了没人信,有些秘密则是该说却不说,才会成为秘密。
“如此吗?”男子又是一声苦涩的笑,“小姑娘,若说我今年快八十了,你可信?”
初音听了,但笑不语。
男子接着道:“那我说这朵花就像我的人,人病了,花就会枯,花若谢,就也是人亡时,你信吗?”
一边说着,男子一边从前襟处摸出一朵红艳艳的花,那花不大,但形状特殊,单瓣圈成一圆,中间的花蕊根根像沾着雪晶,风吹时软软地晃动着,神似垂泪的女子。
“就似镜子一般吗?以花观人。”
“果然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就像她……唉。”似是想起某人,男子的表情更苦楚了。“高山原,原覆雪,雪藏花,花似人。可这花偏偏不谢,我偏偏不死。人总求着长寿永生,但如不是跟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厮守度过,那纵使有多长的寿命又有何意义?我愿用这看似无尽头的寿命,换那一瞬间的心有灵犀,只是……可能吗?不可能了。”
当时男子的一席话,让她想往他口中说的,开满雪藏花的秘境一探究竟,虽不知有无缘分就那么让她找着,但男子接下来像喃言般诉说着的经历,却也令她大开了眼界。
第6章(1)
更新时间:2015…11…20 12:00:03 字数:5109
那名唤谈初音的女子与星霄的互动,以及那真正让星霄感到愕然的真相,对于不清楚细节的鄂多海和萨遥青而言,也仅能猜测。
谈初音与常人不同之处,虽未言明,但从众人之间的反应及眼神流转,却也能感受到几分,她确实有着凡人没有的神秘能力。
在确定星霄可以医治谈初音,并且暂时收留两人之后,鄂多海和萨遥青便离开了崁儿村;只是当他们回到山下的石板屋,便让鄂嬷嬷倒在菜圃间的景象给吓着。
“嬷嬷!”
鄂多海急忙奔过去,就见老人一脸土黄,生气淡薄。她使了劲想将人搀进屋子里,但一介女子毕竟力气有限。
“我来。”萨遥青二话不说将老人轻易就抱了起来,待进了屋,将之安上了床榻,鄂多海去打了一点水过来为其擦拭之后,老人这才悠悠转醒。
“你们回来了,我……怎么会躺在床上?”看住床边四只满带忧心的眼睛盯着自己直瞧,她不禁问,并想坐起,可鄂多海却一手抵着,要她别动。
“我们一回来就看见您倒在菜圃里。”周遭物品整齐,并没有人来捣乱的痕迹。鄂多海说。
“菜圃?喔……本想掘点土豆晚上吃,但一时之间手脚无力,就软了。我昏倒了吗?”见日光打在屋内墙上的斜度和颜色,应该已近黄昏,那么她有可能真的昏了好一阵。
“是昏倒了,要不我去找星老爷来替您瞧瞧。”
“不用了。”鄂嬷嬷拉住那急着起身的鄂多海。“可能是累了,要不现在也没什么事,没痛的,只是少了点力。我想是吃得不够,要不今晚的晚饭让你做,我多吃点就没事。”
“好吧,要有不舒服立即喊我,别撑。”
“我又不是你,老爱撑。”鄂嬷嬷笑。
鄂多海又望住床上的人好半晌,这才姑且退了去;本想将杵在一旁的萨遥青拉出房,却被鄂嬷嬷喊住。
“你做菜还要好一会儿,就让遥青留着陪我说说笑吧。”
“这样吗?也好,聊完大概饭也煮好了,今天走得远,肚子好饿,煮多点知道吗?”
萨遥青搭腔,不拘小节地就占住刚刚鄂多海坐过的床沿,两只手臂抱在胸前,笑咪咪地看住那被赶去煮饭的鄂多海。
鄂多海自是回瞪了他一眼,才不情愿地走开。
“谢谢你抱我进来。”鄂多海走后,鄂嬷嬷这才瞧住萨遥青。如果她昏了,当然只有他才抱得动。
“我粗人一个,扛东西抱人都是小事,不用多礼。”
“该谢还是要谢。你知道人老了,要人帮的地方可多着,还好我有多海,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孩子家。只是,我再活也活不了多久,这儿有病呢。”她指指心。这几日吃着星霄为他特制的心药,竟是渐渐感到失去了效力,怕是她的尽头就在不远处了。“我娘我婆上面好几代都有,避不掉,可以活到现在算神迹。只是……就怕哪天就这么两腿一伸,自个儿是没感觉了,可那被留了来的,却才是我真正搁不下的。”她说的是鄂多海。
“人修不成仙,就命一条啊,至多活到一百二,该走还是会走,其实连棺材都不用装,因为到最后都是化成泥嘛。”
萨遥青全然无忌讳,把人的生死说得好像肚子饿了该吃东西一样自然,但若换成别人来说,大概就似在诅咒。
见识多了的鄂嬷嬷也不以为意,唇边始挂着浅笑,“这几天家里有你,热闹好多。”
“那是我话多,没事就爱吼几声。”他抓抓头,傻笑。
“应该是遇到投契的人吧。像我遇到投契的人,话就多。”说到这,她不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她讲一天一夜的话不停嘴都不觉得倦的,只是那人最后……垂下层层褶皮的老眼,她叹了口气,“其实多海很怕寂寞。”
“是吗?”人算是群居的,像她们这样离人远远的,倒是不多见。
“你和多海都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就挺投契,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见她和男子这么亲近,如果你能就这么留下来,我想她应该会很高兴。”
她会很高兴吗?怎么听老人这么说,他心底也跟着起了一点小欢欣?下意识地,萨遥青转过头去看房门外,不过也仅听得到厨房里传来的做菜声音。
“呵,我真是老不羞,怎么听起来就像在将人往你身上贴,这样要求实在太过了,您跟我们又不是一起很久的。”嘴里虽然说自己厚脸皮,但一字一句里更多的是对萨遥青的刺探。
虽她不知这人真正的来历,几次问了,也都仅说自己来自远远的那山头,没家人。
不过确实来自山里头孩子的优点,就是没什么背景,单纯。而这也许就是她对萨遥青没什么防心的原因,再来就是连着数日下来,那向来和人保持距离的多海,居然能和他相处得熟络,拌嘴互动甚至是一起进出门打猎,看来就是一点都不违和,合该成一对的。
不晓得是临着老,日子不多,奢望的也就跟着多了,所以她不由自主地就暗暗估量起自己能不能活到帮多海主婚的那一天。
所以适才说话的当儿,忽然就那么一瞬,她眼前竟就浮现多海穿上了掐着金丝滚着白狐毛的大红袍,盘着辫儿的头顶放块璁玉,身披天蓝卦子,颈项手上戴满巴珠、嘎乌和手镯,骑着有孕母马喜孜孜出嫁的模样……
如果他留下来,她会很高兴?是这样吗?
不过他这回下山,要的不就是探探这些俗世之人的真面目?怎么那些吃人不吐骨的阴险模样都还没见着,一遇上鄂多海这小女子,脚步却不知不觉就这么被留在这山下小石板屋了?
这真不是一个大器又豪迈的大妖该做的!
而且,真像嬷嬷说的,留下来就为讨一名人界女子的欢心,这岂不是太小家气?!回山里一定会笑掉同族人的大牙的。
隔日,天未亮,鄂多海就整好衣裳准备出门,那本来习惯睡大觉至日上三竿的萨遥青却一反常态地早早就洗好脸端盘坐在大门前的地板上等人。
“去哪?打猎吗?你的弓箭呢?”固然心里说跟着一个女人实在太丢脸,但他还是忍不住要跟。他笑笑地问向鄂多海。
“今天不上山。”打开大门,她走向屋子一侧提了两只大木桶和扁担,就往不远处的溪边去。到了溪边,她为桶子注满水,将担子穿过提把,弯腰准备将那极沉的木桶担起的同时,肩头却忽地一轻。
“这种事,我来。”萨遥青一个屈膝,很快地就将那两只桶子扛到自己的肩上,然后转身就往房子方向走。
“不用了,我习惯自己一个人。”鄂多海跟在后头嚷着。
“有两个人,就不用习惯一个人了,习惯这种东西随时都可以改的。”他腿长,精气又足,没一会儿就将水担回了屋子,“放哪?”
“搁圃子边的大桶里,一会儿要浇菜。”她说,停顿了一下,见萨遥青将水注入大桶,木桶被搁地之后,她便向前拿了桶子和担子又想回溪边,但这时却又被手脚极快的萨遥青抢过,“我来我来。”
接过木桶的萨遥青,就在鄂多海的注视下,来回了溪边与房子几趟,很快地就将圃边的大桶子注满了水。
“我来快多了,是不是?”最后一趟,他搁下木桶,将扁担打直一竖,两只大掌交迭在担头上,头又搁到手背上,气息依旧平稳,丝毫不见劳动过该有的喘状。
“为什么要帮我?”鄂多海问。
“因为我吃了你们很多粮。”
“但我对你并不好。”常常凶他给他白眼,又从没好语气。
“那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对我好。女人对男人好,就像母兽对公兽撒娇,公兽也会疼回去的,舔舔毛啊,窝一块儿磨蹭,咬耳朵,低低吼叫,很生热的。”
讲这话的同时,萨遥青很认真地望住鄂多海,但他却不知道这一番毫不修饰的话,竟令不谙男女情事的鄂多海耳根生热。
她原本还盯住他的眸子,当下一垂,黑瞳儿左右晃了几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萨遥青瞅住她生窘发红的脸蛋,不禁笑了。她这样好美,美过他所看过的每一道朝霞。
虽然最后她是干脆转过身去,走回屋边要拿锄土的工具。
“还要干什么活儿,告诉我,我可以帮忙。”不让她溜开,萨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