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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昭子的话说到了子路的心里,夫子来齐后,那晏婴确是处处作梗。先是迟迟不肯引荐夫子见齐景公,后又谏阻齐侯封夫子食邑,眼下鲁昭公复国在际,他又迫使齐侯下令撤兵。这诸多事实都在证明,一年前他对晏婴的评价是正确的。
高昭子见子路默默不语,并不催促,他欣喜自己一箭中的。子路正在认真考虑他所提出的问题。大厅里很静,只有三人的呼吸声和高昭子偶尔走动的脚步声……
子路突然爆发似地长叹一声说:“事已至此,不袖手旁观又有何路可行呢?”
高昭子微微一笑说:“路倒是有一条,只怕将军怯而无勇,不敢涉足……”
高昭子不仅在研究孔子,也在研究子路,对子路这样性格的人,最好的自然莫过于激将法。
子路果然被激起,高声问道:“有何见教,请高大人明示!”
“好,仲由将军果然豪爽!”高昭子走上前去,以长者的身份拍着子路的肩头说:“只要你能帮我除掉晏矬子,我便向景公荐孔夫子为太宰,到那时,不仅,鲁侯复国不费吹灰之力,孔夫子的仁义之道亦可光照天下,岂不美哉!”
子路一怔,默默地低下了头。
高昭子冷冷一笑说:“记得孔夫子曾说,见义不为,无勇也,莫非将军无此胆量吗?”
子路说:“非由无勇,此等人命关天的大事,不与夫子商量,岂可贸然妄行?”
“此事万不可让夫子知晓!”高昭子忙说。
子路问:“这却为何?”
高昭子回答说:“将军请想,夫子乃天下大贤,岂能取故友之位而代之?再者,万一事泄,岂不毁了夫子的贤名?下官深知将军不仅忠于鲁君,更忠于孔夫子。下官料想,将军豪侠,闻名遐迩,为了忠义,为遂鲁君与孔夫子心愿,必赴汤而蹈火矣……”
“就依高大人,仲由当遵嘱行事!”子路说。他并非为高昭子的一席美言弄晕了头脑,而是在想,何必跟他纠缠,姑且答应下来,待禀过夫子再说。
高昭子信以为真,心花怒放地说:“仲将军真不愧是圣人之徒,忠、仁、义、勇兼而有之!”
子路告辞离去,高昭子在继续着他的美梦……
听完了子路的禀报,孔子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果决地说:“仲由,收拾行李,即刻搬往馆舍!”说完,前往高昭子书房辞行:“高大人,孔丘在此多有打扰,告辞了。”
高昭子一怔:“怎么,你们要走?”
“仍搬回馆舍去住。”孔子冷冷地说。
高昭子来回踱着步,忽然停下来,也是冷冷地:“夫子,且莫悔之晚矣。”
孔子微微一笑说:“孔丘只知礼义,不知后悔。”
高昭子将右手一伸,作了个送客的动作说:“那就请便吧。”
车轮缓缓移动,孔子师徒满怀希望而来,心灰意冷而去。高昭子并不送行,只有那个额上有紫红色刀疤的汉子跟出了大门。
第二天上午,馆舍孔子的居室,晏婴与孔子席地而坐,交谈了半天,临别时晏婴拱手说:“还望夫子海涵!”
孔子默默不语。晏婴欲行又止,继续解释说:“只要晏婴任一天齐国太宰,就决不让齐鲁交战!”
孔子叹了口气说:“惜乎鲁无晏太宰这样的贤臣!……”
晏婴上前抓住孔子的双手说:“夫子肯原谅我吗?”
孔子宽厚地说:“彼此各为其主,有何不可原谅的呢?”
晏婴感动得两手颤抖,久久不肯放下……
太阳落山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馆舍里洒满了夕阳的余辉。院子里,子路淘米,冉伯牛劈柴,曾点烧火,大家正在七手八脚地忙做晚饭。一群乌鸦飞来,落在一棵光秃秃的枣树上,报丧似的呱呱地叫着,令人生厌。冉伯牛抓起一块木柴挥臂打去,“轰”的一声,乌鸦呱呱地飞走了。就在这时,黎鉏急急闯进院来,惊惶失措地对子路说:“快,快领我去见夫子!”
听说今夜有人在向他们师徒下毒手,孔子不解地说:“孔丘并未获罪于谁,何人竟来加害?”
黎鉏说:“夫子不必多问。我家太宰说,请夫子即刻动身,免遭不测。”
子路并不信任这位高昭子的家臣,满脸杀气,拔剑在手: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孔子用手势制止住子路,沉思不语。大家也都沉思不语。
孔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也罢,我们离去吧。”
子路说:“米已淘好,吃了晚饭再走不迟。”
孔子严峻地命令道:“不,即刻动身!”
淘好的米被倒进口袋里,装上马车。马车急速前行,车后是淅淅沥沥的水滴……
黎鉏将夫子一行送出城去,迎接他们的是茫茫黑夜……
黑暗吞噬了一切,远山,近树,城楼,只留下模糊的身影。
夜幕下,城楼上一位身材矮小的老者正在躬身施礼拜送孔夫子远去……
两个蒙面人轻手轻脚地翻过馆舍的高墙,敏捷地窜进孔子下榻的房间。房间空空,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蒙面人见状面面相觑。正在这时,一馆人哼着小曲跨进门来,突然,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一蒙面人恶狠狠地问:
“孔丘何处去了?”
“这,这……”馆人吓得颤若寒蝉。
蒙面人将刀在馆人眼前晃了晃:“说!”
“走,走了……”馆人瘫坐在地上。
另一蒙面人向院子里一指说:“老三,你看——”
他们来到院子,伏身看去,一行水滴直通院外。那个被称为“老三”的蒙面人喘了口粗气说:“那就是大哥他们的菜了,与咱无干。”
夜色浓重的茫茫原野,司马牛打马疾驰。子路手把剑柄,率众同学疾走紧跟。马车驶进了一片树林,黑魆魆的松树怪物似的在晃动,阵风过后,发出鬼哭似的凄厉声。正行间,松林深处窜出两个高大的蒙面人,怒吼一声:“孔丘,哪里去!”
子路忙拔长剑,但已来不及了,一歹徒挺枪向车内刺去。与此同时,另一歹徒亦挺枪上前,像似争夺头功,将第一个歹徒的枪架走,保住了孔子性命。子路抽出宝剑与两个歹徒格斗厮杀,让同学们赶紧保驾夫子前进。
两个歹徒俱都十分骁勇,子路寡不敌众。但说来奇怪,其中一个明在与子路格斗,暗中仿佛却在助子路一臂之力,因而子路才得以和他们厮杀若干时光而不分胜负。突然,一歹徒追上孔子,挺枪便刺。另一个也追了上去,见挡架不迭,手起刀落,将头一个歹徒砍为两段。子路从后边杀来,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进攻。
蒙面人忙向孔子跪倒,解去面上黑布,挥泪如雨地说:
“夫子受惊,奴才罪该万死!”
孔子忙上前扶起:“壮士保护孔丘不死,恩重如山,何罪之有!”
壮士提过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用刀挑去黑布,星光下隐约可辨右额角上那道三寸多长的刀疤。孔子师徒恍然大悟……
这位舍身保卫孔子的壮士名公皙哀,字季次,在高昭子家当侍卫,两年前与鲁女戚秋子成婚。秋子娘家也居住在曲阜城阙里街,乃是孔夫子的近邻,常隔墙偷听孔子讲学,故而深明孔子思想之精髓。孔子来齐,因自己是女流之辈,不便前往拜见和求师,便嘱咐丈夫一则向孔夫子学习,二则暗中保卫孔夫子的安全。从此,公皙哀便抓紧一切时机暗听孔子讲学,心中豁然。今天下午,高昭子密令几个心腹家丁暗杀孔子,公皙哀决心保护孔夫子安全出境。
孔子师徒谢过恩人,公皙哀拜孔子为师,然后与孔子一行揖别,表示日后必到鲁国求学。
这天夜里,临淄城上空回荡着一曲哀婉的歌。这歌声似从天上飘然而来,又如地上油然而生,抑或来自林中、山巅、河谷、溪边。这是一个弱女的歌喉,似乎不是在唱,不是在吟,而是在向你诉说百般愁肠,千种哀苦。那细如油丝的曲音,像一根锯条在你五脏六腑来回不断地撕拉,把它一点点地锯成碎片;那惨如血滴的歌声,会使你感觉自己仿佛卷进一条泪水、鲜血、骷髅、矛戈汇成的河流……
歌声传送到秘宫深院、陋室茅棚。夜风停息啜泣,黑云凝滞,溪水寒彻成冰。临淄城内外上下,贫富贵贱,男女老幼,无人不悲,无人不失声痛哭。听到这曲悲歌,像听到了民为夏桀投入沸汤之镬时的惨叫,臣被商纣所逼赤身爬上烧红的铜柱时的悲号;像看到了诸侯争战所造成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惨景。
齐景公此刻也在哭泣。歌声使他想到先祖齐桓公曾为列国霸主,称雄中原,何等威风?如今大齐一蹶不振,难以复兴。
曲声渐远,哭声未绝,偌大临淄城浸泡在泪水里……
第二天一早,临淄大街上行人稀少,个个眼睛红肿,表情哀苦。一座观阙前,贴着一张告示,乃是齐景公悬赏寻找歌女。一个青年叹息着告诉人们,他的八十岁老母昨夜听到歌声痛哭至今,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三天过去了,还不见歌女下落,临淄城的人还在嘤嘤哭泣。齐景公一直未理朝政,日日在寝宫与夫人相对而泣。
三天后在青州寻到了歌女。齐景公派心腹用自己的銮车迎来,亲自在殿外恭候。齐景公心中暗想:这女子一定是哪方公卿闺秀,定是一位闭月羞花的绝代佳丽,若是夫人不嫉,不妨留在后宫……
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銮铃响处,下来一位女子,景公惊得张着大口,呆若木鸡,怎么,竟是一位村姑?
她上身穿一件农家自织自染的月白色大襟麻布衫,下身着褐色麻布裙,鬓旁斜插一朵白色山花,散发着田园清香。弯眉之下一双凤目,凤目之中两泓清水。那面色,白中透黑,黑中透红。那身材,丰中有纤,纤中有丰。那眉宇间,既有哀怨,亦有刚强。那举止,既有民间少妇的洒脱,又有名门闺秀的文雅。但见她缓步上前,略施一礼:“民女拜见大王。”
齐景公一愣,半天才返过神来,问道:“你就是那位歌女吗?”
“正是民女。”
齐景公点点头,依然端详着她……
齐景公此时的表情和心理,晏婴看得一清二楚。他暗想:好色的君王垂涎于村姑野妇了,这样下去准要出丑。怎么办?想到此,便问女子:“请问女子,府上何处?为何唱这悲曲?”
那女子侧身颔首答道:“民女婆家乃淄川南关人氏。只因公爹早逝,小叔亡于阵前,婆母气急加攻,双目失明。民女越思越悲,不禁唱成一曲,不料惊动君王,只好躲避。望大王恕罪。”
齐景公见她说话时两眼泪水欲滴,双靥酒窝闪动,腰肢楚楚动人,更是欲火中烧。
“请问尊姓大名。”晏婴问。
“民女贱姓戚,名秋子。”
“好一个戚秋子!”齐景公喊道,“多么优雅的芳名,快快陪孤王饮酒,唱上一支欢乐的歌曲。”
“启禀大王,民女心中只有悲歌而无乐曲。”
齐景公一愣,问道:“这却为何?”
“民女生于这多事之秋,只见哀鸿遍野,饿殍遍地,但闻婴儿啼饥,叟妪哭儿,何来欢歌?”
这番话使晏婴大为吃惊,一个民间弱女竟敢面当君王说出如此讥讽朝政的话来,何等胆识啊!看你这昏君还有何面目去挑逗风情。
谁知齐景公这时正是色耳、色眼、色魂、色胆,就连讽刺他的话也听不出来。他的两只色眼直勾勾地盯在戚秋子的胸前、腰下,一股比一股更强的欲火腾腾燃烧。他早把这面官议事、众目睽睽的庄严大殿当成了他和嫔妃们调情播雨、颠鸾倒凤的肮脏床榻。
齐景公已经像个醉汉似的口齿不清了:“来,山野美人,……别,别难过了,孤王与你快,快活,快活……”他晃晃悠悠地向戚秋子偎去。
晏婴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齐景公是什么丑事也能做得出来的,他一面派人飞报景公夫人,一面焦急地考虑对策。
他只能劝谏,而不能强拦,否则会招致杀身之祸。
突然,齐景公那双玩惯了女人的手朝戚秋子的酥胸抓去……
晏婴的心提到了喉咙。平常民女见到这双罪恶的手,早已吓破魂魄瘫在地上任他蹂躏。只见戚秋子躬身欲跪,闪过齐景公。齐景公回手再抓时,戚秋子猛然一跪,向齐景公撞去。齐景公趔趄了几步,颓然跌倒在地。“民女给大王请安。”
戚秋子平静地说道。
晏婴暗叫:“好一个机智聪明的女子!”再也不能迟疑了,他高声嘁道:“晏婴拜迎君夫人进殿——”接着他就跪在了殿门旁。
这一着颇为奏效。齐景公浑身一抖,慌忙回到案前端正坐下,再也不敢看秋子一眼。
过了片刻时辰,仍不见景公夫人进殿,景公心里纳闷,晏婴心里着急,二人正翘首延颈向外张望的时候,随着一阵环佩叮当,衣裙窸窣的声音,夫人走进殿来。只见她悲容满面,发鬓松散,衣带不舒,像是久病伤神的弱妇。一见地上跪着的戚秋子,上前搀起道:“你就是那夜的歌女吗?”
“正是贱女。”戚秋子拜见了夫人。
齐景公此时说不出是何种心情,一顿到口的“野味”竟不翼而飞了,真是又气,又恼,又悔。唉,早一时下手不就好了?……
晏婴见景公垂首不语,知他是作贼心虚,偷嘴口软。为让景公下台,便对秋子说:“秋子,你既是齐民,就当以国事为重。”
“不知太宰何出此言?”戚秋子抬起泪眼不解地问。
“如今满城悲泣,农不扶犁,商不就市,兵不成列,岂不误事?你何不唱支欢歌,让大家转悲为乐?”晏婴说。
“民众心中无欢情,小女哪能成欢歌?”
“这……”晏婴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戚秋子站起道:“启禀夫人,农未收粮而赋先征,商未获利而税先行,兵未成年而先抽丁,民众积怨已久,哪里是我一曲悲城!”
几句话说得有理有力,羞得景公和晏婴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倒是齐夫人颇有心计,他抚摸着秋子说:“秋子啊,为君,为臣,为民都各有其苦啊!你应该节哀抑悲,以防伤体啊!”
齐夫人这几句话甚是得体,完全是位长姐劝慰小妹的口吻,戚秋子垂下眼帘不做声了。
“夫人所言极是。秋子姑娘,不要再让全城民众伤心难过了,如此下去,与国与家皆无利益啊!”晏婴补充道。
秋子暗自思忖,既然他们君臣求诸于我,何不借机讽君喻政,让他们知道草民之心愿所向,也算我秋子不枉此行。
“启禀君王、夫人、太宰,民女有三桩心愿,若能得偿则乐为欢曲,慨当以歌。”
“好,好,好!”齐景公一听秋子此言,顿时来了精神,“你的三桩事,寡人件件照办!”
秋子转身又向齐夫人:“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齐夫人心想,一个民间女子能有什么棘手之事呢?因而也应允了。
“你呢,太宰大人?”
“我,嗯……”晏婴心想:这女子好厉害啊。适才听他言谈不凡,胸有政见,不可轻允。可是国君和夫人俱都应允,自己不允也有失君王和夫人的脸面。他脑瓜一转,所问非所答地说:“嗯,嗯,嗯,你说说吧。”
老谋深算的晏婴用三个“嗯”字巧妙地搪塞过去。这三个字本身无具体含义,既可能为点头应允,也可释成摇首诘问。
齐景公急不可待地问戚秋子:“第一桩是何事?”
“第一桩愿大王罢兵休战,偃武修文,切莫攻城掠地,穷兵黩武,使民免除征战杀伐之苦。”
“好,就依你。”齐景公连声应答,也不知是否听到了秋子说的什么,只愿乘夫人未曾注意,抓紧时间在秋子胸前溜了几眼。他像蚊子见了血斑,咬不出血,也要叮上几口。
秋子又道:“第二桩,愿君王亲民爱众,轻徭薄赋,赈济灾民,整饬吏治,使百姓安居乐业,严惩仗势欺民之鹰犬。”
这最后一句话吓得齐景公慌忙把目光移开,诺诺称是。他似乎觉得戚秋子是指自己刚才那不光彩的举动而言。”
“第三桩,愿君王举贤才,远佞人,施教化,行仁义。”
齐景公一听这三桩,连连称赞:“好啊,好啊,寡人不仅件件依你,定会件件做到,这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