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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火娃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看到一位天涯来客一般的陌生老人一身脏水地蹲在自己床前,感到不可理解,紧接着很快理解,感情一下子从千里远的距离迅速拉近,拉得很近很近,近得不能再近,一下子十分亲密地融在一起,他感到这是他爷,是他亲爷,差点没有喊出,“爷爷呀,我的恩人!”桑离氏看到这种情况,忍不住眼泪在眶里涌动。“重公公啊,我的好爷!”
老聃先生安排桑离氏要备足汤水,要不停地往他嘴里点点滴滴地送水(那时医学甚不发达,这笨办法大概可起延缓生命之作用),并且要徐甲快去告诉有病人的各家,要他们家里人也不断点点滴滴往病人嘴里去送汤水。这时,出外请医的郑满仓满脸流汗,喘呼呼地跑过来说:“重先生!我们没能请到医者,你看咋办?你看这事该咋办哪?”
老聃一听他们没有请到医者,心中顿然惊惧,面色一下子灰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没请到医者?怎的没有请到?你们怎的没有请到?”郑满仓说:“我们这一带,医者很少,有几个医者也医术十分差劲。我们找到几个医者,一说情况,他们说对此毫无办法,不如不来,来了也起不到一丁点的作用,除了从他们手里耽误人命。他们说这是瘟人,他们对瘟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后又找到一个医者,他说他也没有法子,说可以把病人抬去看看。”
“抬去看看?”老聃先生睁起龙肿的老眼说,“这恁些病人,抬那个是呀!这里情况,是必须请他们前来,亲自下手扑灭瘟疫。把病人抬去,是不行哩。”
“那怎么办?那该怎么办咧?”郑满仓又愁又急,束手无策。
在战国初期,在秦地扶风,医疗事业极为落后,医生身价极高,极不好请,这是确切的事实。那时请医,实在是特别困难的事情。
救人如救火,十万火急,这怎么办?“不管怎的,你们必须得想出法来。”老聃先生急得在地上乱转圈子。一生中,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躁过。
“好医者倒是有一个。”郑满仓说,“他姓桓,外号神医,人称桓先生,住在桓家坞。这桓先生身价极贵,给人医病从不出门。认为到病人那里找着医病,那是低贱,是对医者身份的侮辱。且别说百姓请他看病,连士大夫他都不理睬。有一次,秦宫中的官员去请他,他都没去。他的另外几个外号叫‘死不出门’,‘天难请’。这‘天难请’的意思是说,老天爷也请不动他呢。因为请不来他,所以我们几个压根儿就没往他身上想。咱们要是不请他来,而直接抬着病人去呢?这也不行。因为,从咱这到他那十七八里,不光隔河,还得走一段山路。这路虽不爬山,可也很不好走。再者,要说抬去一两个病人,村上还有不少的病人,而且病情正在迅速地发展,一村人的生命耽误不起;要说全部抬去,根本就不可能。
这咋办?重先生,你看这该咋办哪?”
“我去请他!一定将他请来!他不来不中,不来也得来。”老聃先生说,“他若不来,我老头子就舍着恁大年纪的老脸,跪到他面前不起来。如若他还不来,我就跟他拼了,我一辈子没跟人拼过,这一回我老朽算是拼上了!徐甲,备牛!”
“好哩!”
一个人的生命,一家人的生命,一村人的生命,几村人的生命,甚而至于这一带村庄上所有人的生命,事关重大,情况万分紧急!老聃先生心如火焚,连再想下去的工夫也没有了,于是就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去请“天难请”。
徐甲将牛备好,牵到这里。郑满仓说:“徐甲,你不知道路,你在家照看病人,我领重先生前去。”徐甲说:“生人牵牛,路上不顺,从这到桓家坞的路我知道。放心吧,我牵着牛,很快就可走到。”
老聃先生让郑满仓告诉白三老,安排各家莫忘用汤水延续病人生命,自己就肩负起拯救一方人生命于垂危之中的重大使命,爬上青牛,和徐甲一起出庄而去了。
有人会想,老聃先生不骑牛,而以其他别的什么办法,例如骑马,是不是可以走得快些呢?当时不仅交通十分不便,而且交通工具十分落后。扶风一带是有名的穷乡僻壤,扶风村人,十分穷苦,而且家家都苦,就连三老白乾德家也很穷苦。整个扶风村,除了有几家喂牛的之外,其余各家连个喂牲口的都没有,哪有马呢?如果到外边找马,一来二去,耽误时间不是小事。再说,情况紧急,仓促疏忽,老聃先生根本就没有去想别的。老聃先生不会骑马,在他来说,赶路的最好工具当然只有青牛。
一头大角青牛,驮着一位白发老翁,向着桓家坞方向,急如星火地走着。
“走快些。”白发老翁睁着心急的老眼,看着牛前的徐甲说。
徐甲迈快脚步,紧起缰绳。缰绳紧动牛的鼻子。青牛撑着脖子,平举着头,睁大眼睛,眼里冒出光光,善知人意般地加快了步子。看起来,它是真知人意的。它仿佛在想,“主人要我走快,他是去做义事,义不容辞之事。他是去救一方生命垂危之人,救垂危之人于垂危之中。这种事,就其性质来说,是宇宙万千大事中第一大事,万千要事中第一要事,千万紧事中第一紧事。主人的胸怀是锦绣的,心意是慈悲的。我要走快,不能辜负主人的一腔心意,不能辜负主人的一颗大慈大悲之心。”
赶完一段平地,他们的牛驮进入山路。山路虽然不能称为崎岖,但是凸凸凹凹,很是难走。
“快些。”老聃先生睁着着急的老眼,看着牛前的徐甲,着急地说着。
徐甲扭曲着身子,歪歪拐拐地迈动着脚步。青牛歪歪不稳,歪歪摇摇地迈着蹄腿,弄得背上的老聃摇摇晃晃,歪歪仄仄。霎时,连牛带人全都弄得呼歇喘气。
走完这段崎路,前面出现一段窄路。一条窄窄的石头小路,刚刚能走下一头牛。路两边是两个三四丈深的大坑。坑里没水,清清楚楚地裸露着石头坑底。走在这里,若不小心,摔下去之后,即不粉身碎骨,也要脑浆涂坑。
行至窄路此端,徐甲将牛停下,不敢再走。老聃先生见此情形,也不敢再骑在牛上。他从牛背上擦下,走到牛的身后,弯腰弓身地拄起他的拐棍。他让徐甲牵牛过路,自己在牛后跟行。徐甲屏着气,小心地牵牛行走。青牛大概是感到惊俱,也拘谨地往前抬着步子。老聃先生屏着气,拄着拐杖往前走着。徐甲关心先生,不敢再走,他生怕先生跐掉到坑里。老聃先生心急,催他快走。“这可不行,先生,您,您要是……”徐甲说。“不要紧的,没有啥子。大胆走啦。”为使徐甲镇定沉着,先生故意这样鼓励徐甲。他大着胆子,冒着危险,拄拐杖硬往前走。徐甲一手紧紧抓着牛鼻拘,提心吊胆地和牛一起往前走着。牛一跐蹄,身子仄歪一下。老聃先生见此情形,由不得自己的用手抓住牛的尾巴。他的意思是怕牛栽下去,就来个前边拉着,后边抓着。如若牛再跐蹄,他可以掂着牛尾,死死不丢。他并没想到,如果牛栽下去,把他们带下去,不仅牛亡,人也得死。他们提心攥胆,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着,终于从险路走出。
老聃先生再次上牛。二人又一次赶路。他们又走一段路程之后,见一座平地突起的小山立在面前。他们绕过小山,又走上一段平路。没想到又走了一段路子之后,忽然不见去路,一片高高的斜坡出现在面前。徐甲发现自己迷了路,心里一惊。他记得那次从这走时,这里没有斜坡。由于急慌,心里忙迫,这次走入绝路,该怎么办?他和先生两个人同时都仿佛觉得,斜坡那边就又是去桓家坞之路。可是这斜坡,牛上不去该怎么办呢?
老聃从牛背上再次下来,急得冒火。他从脊背和后脑勺上看见,几百张苍白的面孔上,几百双痛苦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这些面孔,大汗滚滚。面孔下的身子,焦灼不安,在痛楚地来回扭动。
“上坡!拉牛上坡!”老聃先生大声地说。他让徐甲在牛前边拽着牛的鼻拘,自己在后头推着牛的屁股,让它往坡上走。青牛前腿打一下摽子,意思是,这种斜坡,它上不去。但是两位主人的希望,两位主人的催动,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不上哪行啊。它仅只犹豫一下,就往坡上走去。没想到,刚走几步就退了下来。老聃先生随着牛的后退,往后退了老远,差点儿没有坐在地上。
他喘着气站好,想了一阵,见左右两边是山,没有出路,如若回转身再拐回去,路途不近,定会误事,就下了决心,“上!再上!”他大声说。他让徐甲拉牛,自己推牛,二次上坡。这头懂得人性的青牛,勾着头,瞪起眼睛,第二次开始往坡上走。一步,两步,三步,五步。当它走到半坡之时,一只蹄子猛一打滑,差点儿没有又闪下来。它狠劲地勾着头,暴着眼,狠力地抠着蹄子,借徐甲的拉力,老聃先生的推力,努着身子硬往上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硬是挨到过了坡腰。没想到,就在他们一步步将要接近坡顶之时,牛的后腿一个跐滑,呼通一声摔滚下来,从老聃先生身上摔过。老聃先生顺坡滚下,和青牛摔在一起。只见此时徐甲也从坡上滚下。庆幸的是,老聃先生没被牛砸着,也没被牛蹄踩伤,只是脸上擦一块皮。
老聃先生心情沮丧,而且恼火,这一回心里真的产生了拐回去重新找路的想法。可是,刚刚一想,就自我否定了,“不中,重新找路,不一定能找到,一来二去,就会耽误时间,误人性命。我们既然能接近坡头,就能登上坡头!”想起扶风病人正在生死线上巴望着他,心里急得象燃起了一团火,“还上!这一回就是宁死也得上去!”
他们又一次一牵一推,让牛往高坡上走。一步步挨到坡腰,一步步接近坡头。没想到这一下竟出奇顺利地爬上去了!
过了高坡,出现在眼前的正是那条去桓家坞的路径。老聃先生重新骑上青牛。徐甲拽牛,几乎是快步小跑。“快些。”老聃先生还是重复着他那句话。他只嫌走得太慢,恨不能生出双翅一下子飞到桓家坞去!可是他骑的毕竟是头牛,毕竟是不能一下子飞到,青牛也只能这样了,它也只能尽到这样的努力了。“快些。”他只知重复地这样说着。
当他们跑完平路又艰难地跑了一段凸凹不平的山路之后,象刚才那样,前面又出现一条窄石头路。这窄路比刚才那条窄路略宽一点。路两边也是两个干石头坑,和刚才那石头坑不同的是,这坑不算多深。“快些。”老聃说着,并不下牛。徐甲牵牛沿小路速度不减地往前急走。没想到牛一失蹄,呼通一声,连老聃带徐甲,三者一起,全摔到坑里。老聃先生“哎哟”一声,只觉猛一酸疼,仿佛听见“喀啪”一声,右胳膊一阵酸沉,半拉身子再也不能动了。青牛摔挺到地上,接着翻过身来。徐甲从地上爬起,惊恐地去看老聃先生。他弯着腰,关切而痛惜地看着先生说:“先生!您……,您……摔着没有?能起来吗?”说着,就去拉他。老聃先生挤着眼,皱着眉头,慢慢地抬起左手,微微地摇晃几下,那意思是不让徐甲再说话。——他自己知道,这摇晃,有两层意思:一、外表意思,让徐甲不要拉他,不要说话,让他停会再起,让他在这歇歇,闭目养一会神,有话待会再讲;二、内里意思,他胳膊酸疼,半拉身子已不能动,他不知那里是出了什么事儿,不知是栽伤了,还是别的什么。他想略停一下,趁机歇歇,趁机想想,徐甲的问话,他现在不知咋样回答才好,待想好之后,他再答话,眼下他心里很乱,待想好之后,应该怎样,他再去说。
徐甲担着心,两手握着一把汗,几乎是屏息地,一声不敢再响,小心而紧张地观察着先生表情的变化。
此时,老聃先生正在紧张地思考:“完了,完了,这一回我完了,……再也没法去请医者了……。我胳膊里的骨头可能是断了,我觉得好象是听见响了。人老得很了,骨头是脆的,很可能是那里断了。唉,我不该,我真不该恁急。很急了不中,欲速则不达呀。我后悔了,我真不该……。不,我应该着急,我不能不急呀!你想,扶风村,恁么多的人生命危在旦夕,我能慢腾腾一点也不急吗?我不能不急呀,我若不急,目下不是连村也出不了吗?……然而,然而我栽到了这里,这咋办?我不能走了,我栽毁了,不能去请医了,这咋办哪?我不能对徐甲说我栽毁了,他如若知道我栽毁,一定不让我去。他自己去又请不来。他不让我去,我硬要去,劝劝阻阻,周周折折,出些不必要的事,也会耽误时间的。”想到“耽误时间”这几个字,老聃先生心里倏地一惊,猛然想起,他不该在这里想下去,想起他如若再在这里想下去就是对抢救病人的时机的贻误,就是犯罪,就赶紧折起头,强装笑脸——这笑里无可奈何地透露出痛苦——,对徐甲说:“不要紧,我不要紧,徐甲,没事儿。我没摔着,歇一会就过来了。年纪大的就这样,没摔着也看着象是不得了,实际没事,抓紧时间去请医,拉牛!你先别拉我,快去拉牛。”说到这,皱一下眉头,那是胳膊猛又一疼。不过这种不易让人发现的表情,他并没让徐甲看见。
徐甲将青牛从石坑拉上去,让它在路上站好,然后回过头来又到坑里去拉老聃先生。在他的搀扶下,老聃先生忍着疼,勉强站起。徐甲看着他说,“先生,您,您不能走了,您摔伤了。”
“摔伤?摔伤个啥。”老聃笑了,故意打起精神,“老头子家就这样,待一会就过来的。我身子骨有点暂时不遂和,你可以先背我上牛,到牛背上趴一会就好了。快吧,快吧,时间可不能再耽误了。”说到这里,又皱一下眉头,额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珠。
徐甲将先生背起,好不容易地走出石坑,来到青牛身边,将他放到地上。然后撑他上牛。当他一手托着他的下身,一手推着他的右胳膊往牛背上撑的时候,一下挤着了那里头的伤处。老聃先生猛地感到一阵疼痛。他咬牙紧皱眉头,一声不响地扭着头,不让徐甲看见。脸上的汗珠象豆粒一样滚了下来。
“走吧,快走吧。”他挤着眼在牛背上说。
青牛撑着脖子,平举着头,瞪着眼睛,眼里往外冒着光光,喘呼呼地往前走着。徐甲喘呼呼地加快脚步,几乎是往前小跑。
“快些。”老聃先生趴在牛背上,几乎是成了习惯地重复着刚才他那句话。
徐甲和青牛的步子进一步加快。由于喘呼得厉害,就又放慢一点脚步。
“快些,再快些。”老聃先生又重复着他那句话,所不同的就是又添了“再快些”三个字。因这三个字,使徐甲刚放慢了的步子又加快了。
走一阵,一条小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中年艄公站在船上。他们来到河边,将牛停下,努力控制着心里的焦急。老聃先生忍着疼,让徐甲靠扶着,从牛背上擦下,拄着拐棍站在地上。徐甲和艄公一起将青牛弄到船上。然后,他们又扶老聃先生上船。中年人将船慢慢撑动,一篙,两篙,三篙,五篙,好大工夫才撑到对岸。
下船之后,老聃突然想起“晚了”,想起时间被他耽误了,被他的爬坡,摔坑,下牛上船,艄公的不慌不忙耽误了。他心里“嘭”地一声燃起一团大火,这团火炽热地烤灼着他干瘦的胸腔,把他的疼痛全烧掉了,此时他一切念头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要不顾一切往桓家坞急赶了。
他憋着一肚子火急,让徐甲撑着他急忙上牛又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