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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六年初春,一个新的机会来了,新任厦门大学国学系主任的林语堂,是鲁迅的老朋友,邀请他去厦门大学任教。那里远离北京,邻近广东,不但气候温暖,政治空气也总比北京要和暖得多,每月又有四百块钱的薪水,正是一个适合开始新生活的地方。鲁迅欣然应允,就在这一年八月离京南下,适逢许广平要回广州,便一同动身。但是,尽管有这么好的机会,又是与许广平同行,他仍然不作明确的计划。他只是与许广平约定,先分开两年,各自埋头苦干,既是做一点工作,也为积一点钱,然后再作见面的打算。3你看,他还是用的老办法,当对将来缺乏把握,难下决断的时候,就先将决断往后推,拖延一阵再说。
鲁迅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厦门岛。可是,几乎就从第一天起,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来。地方的荒僻,人民的闭塞,学校主事人那样势利,教师中的浅陋之徒又如此众多,再加上若干职员和校役的褊狭懒散,终至使他连声叹息: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北京都那样糟糕,厦门还会好么?他尤其恼火的是,他在北京的那批学者对头——他称之为“现代评论派”,居然也纷纷甫下,有的就直接到了厦门大学,和他做同事。譬如顾颉刚,他曾公开说佩服胡适和陈西滢,现在居然也到厦门大学来做教授;自己来了不算,还推荐其他的熟人来,这些被荐者来了之后,又引荐另外的人,这在鲁迅看起来,简直就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4他写信对朋友抱怨:“‘现代评论派’的势力,在这里我看要膨胀起来,当局者的性质,也与此辈相合。”5远远地躲到厦门来,竟然还是会遇上他们;在北京受排挤,跑到这里来还是受排挤,这怎么能不教他光火呢?他曾这样向人描述自己的心情:“一有感触,就坐在电灯下默默地想,越想越火冒,而无人浇一杯冷水,于是终于决定日:仰东硕杀!我带来者!”6这“仰东硕杀”是绍兴土话,意思就是“操他妈的!”厦门大学竟然逼得鲁迅不断要在心里骂出这样的话,他当然不愿在这里久留了。他到厦门不到四个月,就开始想走。一个学期的课还没讲完,就已经向校方递了辞呈。他原想在厦门大学工作两年,现在却提前一年半离开,当他独自一个人在夜灯下写辞呈的时候,先前那种种走投无路,屡屡碰壁的记忆,一定又会涌上脑际吧。
处在这种经常要骂出“仰东硕杀”的心境里,他对和许广子的爱情的疑虑自然会逐渐加重。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写信对她说:
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积几文钱,将来
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
做一点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三)、
再做一些事(被利用当然有时仍不免),倘同人排斥,
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
朋友。第二条我已行过两年多了,终于觉得太傻。前
一条当先托庇于资本家,须熬。末一条则太险,也无
把握(于生活)。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
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7
看得出他非常矛盾,虽然列出了三条路,真心想走的却是第三条;但他不知道许广平是否真愿意和他携手共进,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否真能够走通。疑虑重重之际,就干脆向许广平和盘托出,既是试探,也是求援。
许广平是多么敏感的人,立刻就觉出了鲁迅的心思,她知道他有疑虑,也知道这疑虑的深广,她甚至还想到了他的可能的后退,这自然使她深为不满,就用这样激动的口气回信说:
你信本有三条路,给叫我“一条光”,我自己还是
瞎马乱撞,何从有光,而且我又朱脱开环境,做局外
旁观。我还是世人,难免于不顾虑自己,难于措辞,但
也没有法了。到这时候,如果我替你想,或者我是和
你疏远的人,发一套批评,我将要说:你的苦了一生,
就是一方为旧社会牺牲。换句话,即为一个人牺牲
了你自己。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
你的遗产。……你自身是反对遗产制的,不过觉得这
分遗产如果抛弃了,就没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农
奴,死守遗产。……我们是人,天没有叫我们专吃苦
的权利,我们没有必吃苦的义务,得一日尽人事求生
活,即努力做去。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
权力,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我们何苦国了
旧社会而为一人牺牲几个,或牵连至多数人,我们打
破两面委曲忍苦的态度,如果对于那一个人的生活
能维持,对于自己的生活比较站得稳,不受别人借口
攻击,对于另一方,新的部面,两方都不因此牵及生
活,累及永久立足点,则等于面面都不因此难题而失
了生活,对于遗产抛弃,在旧人或批评不对,但在新
的,合理的一方或不能加以任何无理批评,即批评也
比较易立足。……因一点遗产而牵动到了管理人行
动不得自由,这是在新的状况下所不许,这是就正当
解决讲,如果觉得这批评也过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
谈话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不能吃苦的。8
这信写得很动情,也许是急不择言吧,许多话都说得很直。她一下子挑穿了鲁迅不愿意解除旧式婚姻的内心原因,又用那样热烈的口气激励他作出决断。她甚至不隐瞒自己的焦急和。不快,最后那一段话,简直是在赌气了。
也幸亏是这样的急不择言,反而打消了鲁迅的疑虑。说到底,他最大的顾虑正在许广平本人,现在从她的这封信,他看见了她的真心,许多担心和犹豫,一下子消散了。他立刻回信,语气非常诚恳,不再有前一封信中的含混,态度也很乐观。似乎是决意要走第三条路了:“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向来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再后来,思想改变了,但还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动的巨变而失力量”,“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离开此地之后,我必须改变我的农奴生活”,“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9一个多月以后,他更明白表示:“我对于名誉,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枭蛇鬼怪够了”,10这所谓“枭蛇鬼怪”,就是指许广平。
也就在他终于确信了许广平的爱情的同时,广州中山大学接连来信,热情地邀他去担任国文系的教授和主任。这无疑从另一面增强了他的勇气。人世间不但真有值得信赖的爱情,他自己也还有可以阔步的生路、无论从哪一头看,他的条件似乎都要比涓生和子君好得多,那么,他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从旁观者的眼光看,这自然是又陷入了对自己命运的错觉,但是,一个刚刚开始全身心浸入爱情的人,他会情不自禁地把整个世界都看成是玫瑰花,会以为自己一拳便能打出个新天地,这一点错觉又算得了什么?鲁迅内心的虚无感是那体深厚,他大概也只有靠这样的错觉,才能够摆脱它的羁绊吧。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九二七年一月到广州,住进中山大学之后,即由许广平陪伴在旁,即便有客来访,她也并不回避。十个月之后他到上海,更在虹口的景云里租了一幢三层的房子,与许广平公开同居。在旧式婚姻的囚室里自我禁闭二十年之后,他总算逃出来了。
身边有了许广平,他似乎年轻了许多。他的衣着现在有人料理,头发和胡须现在有人关心,在那么长久地禁欲之后,他终于体会到了女性的温暖和丰腴,他的整个心灵,都因此变得松弛了。在广州,他与许广平等人接连游览越秀山,白天逛花市,晚上看电影,满脸欢愉,兴致勃勃。到上海之后不久,又和许广平去杭州游玩,虽然是七月份,暑热逼人,他却毫不在意,去虎跑品茶,到西湖泛舟,快活得像一个小孩子。陪同游玩的许钦文和章廷谦都暗暗惊喜,从他们十几年前做鲁迅学生的时候起,还从未见他表现过这样浓的游兴。鲁迅本是个善感的人,你只要读过他的《社戏》,就一定会记得他对家乡风物的那种善感的天性。可是,由于家道中落以后的种种刺激,到了青年时代,他却对自然风景失去了兴趣。他在东京那么多年,只去上野公园看过一次樱花,而且还是和朋友去书店买书,顺路经过才去看的。他在仙台整整两年,附近不远就有一个著名的风景区松岛,他也只去玩过一次。口国以后,住在杭州那样优美的地方,一年问竟只去西湖游过一次,还是朋友情的客。别人都连声称赞“平湖秋夜”和“三潭映月”,他却以为“不过平平”。一九二四年他写《论雷峰塔的倒掉》,居然把雷峰塔和保淑塔弄错了位置,你当可以想象,他平日对这些景致是如何不留心。以后到北京,住的时间更长,游玩却更少。即使去西安,主人安排他们游览名胜古迹,他最感兴趣的地方,却是古董铺。弄到最后,他甚至公开说:“我对于自然美,自恨并无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动。”11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有多少调侃的意味,倘是讲真话,那他是错了。对自然风景的敏感,是人的天性,每个人的天赋当中,多少都埋有亲近大自然的情感萌芽,只是由于后来的经历不同,有些人的天性得到激发,变成酷爱自然之美的多情者,有些人的天性却遭受压抑,便自以为对山水缺乏敏感了。面对优美的自然风景,我们会不会深受感动,这实在可以作为衡量我们的自然人性是不是正常发展的重要标尺。固此,看到鲁迅在广州和杭州玩得那样快活,我想谁都会为他高兴,他童年时代的善感的灵性。那《社戏》中的天真田情态,终于在他身上复苏了。
当然,爱情在他身上唤起的,绝不止是亲近自然的游兴。一说到爱情,人总会习惯性地想到青春,想到年轻的生命,尤其鲁迅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更容易把爱情看成青年人的专利,许多人鼓吹爱情至上的最大理由,不就是青春和生命的天赋权利吗?许广平是那样一个富于活力的姑娘,又比鲁迅年轻那么多,鲁迅一旦与她相爱,这爱情就会对他造成一种强大的压力,要求他振作精神,尽可能地焕发生命活力。倘说在绍兴会馆时,他自安于“农奴”式的枯守。还可以倚仗老成和冷静来抵挡世俗欢乐的诱惑,甚至克制和压抑生命的本能冲动;他现在却必须完全改变,要竭力振奋起自己的人生热情,竭力放纵那遭受长期压抑,差不多快要枯萎的生命欲望。男人毕竟是男人,鲁迅即便把人生看得很透,也总会希望自己是一个富干活力的人,一个能够让女性崇拜的人。他当然有自卑心,所以才说自己“不配”;12但他更多的是妄强心,他希望自己能有洁力,至少在精神”上依然年轻。事实上,也只有当这要强心在他头脑中占上风的时候,他才会但然地接受许广平的爱。只是这要强心一面允许他拥抱许广平,一面却又暗暗地告诫他:你必须像个年轻人!
鲁迅本就是情感热烈的人,假如他真正率性而行,至少在精神上,他的许多表现自然会洋溢出青年人的气息。他对黑暗的极端的憎恶,那种不愿意“费厄泼赖“(FairPlay)的决绝的态度,都是极能引起青年共鸣的特性。但是,他毕竟又是个思想深刻的人,四十年的经历早向他心中注入了一种深广的忧郁,迫使他养成一种沉静的态度,不喜欢欢呼雀跃,也不主张赤膊上阵,不轻信,更不狂热,选一处有利的屏障,伏在壕堑中静静地观察,这正是他到北京以后逐渐确定下来的人生态度,也是真正符合他的深层心境的人生态度。因此,一旦他有意要振作斗志,焕发精神,以一种青年人的姿态置身社会,他的言行就常常会逾出“常态”,显出一种特别的情味。比方说,他从来就是个实在的人,说话都是有一句说一句,可在砖塔胡同的家里与姑娘们笑谈的时候,他却屡次提到自己床铺下面藏着一柄短刀,又详述自己在东京如何与“绿林好汉”们'指光复会中人'交往,言语之间,时时露出一丝夸耀的意味。再比如,到二十年代中期,他对青年学生已经不抱什么期望,所以“女师大风潮”闹了半年多,他一直取旁观态度。可是,一旦与许广平们熟识,他的态度就明显改变,代她们拟呈文,赵草宣言,还一个一个去联络教员签名,组织校务维持会,里外奔走,口诛笔伐,终至被章士钊视作眼中钉,我不禁想,倘若他并不认识许广平她们,他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吗?即便出于义愤,站出来声援学生,也不过是像联署那份宣言的马幼渔们一样,说几句公道活了事吧。同样,他向来就不大赞成学生请愿,不但对“五四”运动作过那样冷淡的评价,就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上午,他还硬把许广平留在家里,不让她去执政府门前请愿:“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东西等着要抄呢!”13可是,当“三.一八”惨案的消息传来,死难者中间又有他熟稔的女师大学生刘和珍,他的反应就完全不同了。他接二连三地写文章斥骂当局,口气激烈得近于切齿,我难免又要想,倘若他不是对刘和珍们怀有亲近的感情,他的反应会不会有所不同?身为这些年轻姑娘的亲近的师长,对她们的惨遭屠戮却全无救助之力,望着许广平们的悲愤的眼光,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猜想,大概正是这样的一种心情,才使他下笔的态度格外激烈,诅咒的口气也格外决绝吧。推而广之,他在二十年代中期的公开的文章中,依旧勉力唱一些其实心里并不相信的希望之歌;在明明已经深觉沮丧的情形下,依旧戴着面具,表现出充满热情的斗士的姿态,所有这些“心口不一”的行为背后,是否都有那爱情的压力在起作用呢?
不用说,他到广州与许广平会合以后,这压力就更大了。有活力的人不应该老是神情阴郁,于是他勉力说一些鼓舞人的话,有一次甚至断言:“中国经历了许多战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养,却的确长出了一点先前所没有的幸福的花朵来,也还有逐渐生长的希望。”14有活力的人不但应该对将来抱有信心,更应该投入实际的革命,许广平就正是这样做的,她自己是国民党左派,对“国民革命”满怀热情。于是鲁迅藏起他先前那个彻底的怀疑意识,也来热烈地赞扬北伐,赞扬革命。尤其是对青年人发表演讲,他更是慷慨激昂。他称赞广州是“革命策源地”,而现在已是“革命的后方”;他向中山大学的学生呼吁,要他们用“革命的精神”,“弥漫”自己的生活“这精神则如日光,永永放射,无远弗到。”。他更说自己“愿意听听大炮的声音,仿佛觉得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要好听得多似的。”16在一次演讲会上,他甚至提高了嗓门,大声号召说:“广东实在太平静了,我们应该找刺激去!不要以为目的已达,任务已完,像民元革命成功时说的,可以过着很舒服的日子!17读着他这些激进的言辞,我仿佛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一个黑瘦矮小,年近半百的人,迎着台下年轻听众们的热切的目光。用绍兴腔提高了嗓门大声呼喊——为了焕发青春的气息,他的确是尽了全力了。这也自然,身边有许广平,四周又是初到广州时的青年人的热烈的欢迎,任何人处在这样的境遇里,恐怕都不免要兴奋得像一个十六八岁的小伙子吧。
鲁迅毕竟不是十六八岁的小伙子了。一九二七年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