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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要分手了(谁知这不会是永别呢?),两人都恋恋不舍,但又说不出许多话来。他们一老一少,都是生性豁朗天真,对于世情看得很开的人,当然不会在别离时作女儿态;但茫茫浊世之中,知音难求,老不离少,少不离老,两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庄周这一走,老渔父只能蓥孑度残年了。
渔父想了想说:“我有一匹马,送与你做脚乘吧。”
庄周有心拒绝,但竟没有吱声。两人出了屋子,渔父去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渔父摩娑着马长长的鬃毛和光滑的颈项,说:“带着他吧!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没有多少了。我西归之后,这匹马就成了孤儿了。你带它走,你们俩也可做个伴儿,减少一下旅途的孤寂。”
他抚摸着马的头颅,眼光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深情:“这匹马陪着我已快十年了。我没有让它干过重活,只是偶尔骑它逛一逛,庄周,你要好好爱惜它。看见它,就当作是看见了我。”
庄周接过马缰:“老丈,您要多多保重。”
渔父笑道:“我还要等你回来欢聚畅议呢。”
牵着马,庄周离开了丛林中的茅屋,离开了他少年时代精神上的导师和朋友,踏上了南下的官道。
一路上,他看到遍地都是逃荒的农夫,破败的村落。官道上偶尔有身着盔甲的骑兵飞驰而过,扬起满天黄尘。也有一些商队的车马来来往往。
午时左右,他来到宋国的都城睢阳。睢阳离他的家乡蒙邑很近,他以前来过几次。睢阳城内街道开阔,房屋相连,摊贩林立,行人拥挤。贵族们穿着华服锦袍,乘着高大的马车招摇过市;穷人们穿着粗褐衣服,沿街乞食。庄周无意在此停留,自北门入,南门出,穿过了睢阳。
出了睢阳城,就是从西往东流入淮水的睢水。睢阳之名,即因其位处睢水之北而得。睢阳本来叫商丘,即商代遗址。当年周武王伐纣灭商,将商纣王之兄微子启封于商丘,取国号为宋。后来,宋国将商丘改名为睢阳。睢水滔滔向东,日夜不息;自古至今,其流不绝。庄周骑马缓缓从桥上走过,看着那汹涌的河水在眼底滚滚而流,听着浪花互相拍击而发出的哗哗声,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自然永在、人世无常的感慨。睢水永远是睢水,而天下却忽而姓夏,忽而姓商,忽而姓周,现在诸国争雄,又不知鹿死谁手了。身为商朝遗民,庄周觉得包括商代在内的任何一个王朝都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就象睢水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忽生忽灭。老子看到周朝即将衰灭,乃西入流沙,真是哲人之行;而孔子却周游列国,要恢复周礼,显得多么迂腐。世界的变化就象流水一样,永不停止,只要在变易之中求得不变,在有限之中求得永恒,就是人生的立足之境。庄周觉得他今天的南行楚越,就颇有点象老子当年的西入流沙。
傍晚时分,庄周进入楚国苦县地境。苦县这个地名他比较熟悉,因为老子就是苦县人。他在私塾苦读数年,认真钻研并且学有所得的书籍中,《老子》是他最为叹服的一本书。通过这本书,他对作者的为人也有所了解,对老子甚为敬仰。他决定特意去拜访一下老子的故居。赖乡人指点,庄周找到了濑乡曲仁里。
太阳的余辉笼罩着这个安静的小村庄。庄周执辔伫立在老子故居前。老子是战国时代举世闻名的大思想家,他的信徒遍布诸侯各国,他的哲学观念曾不同程度地影响过各国的政治,然而他的故居却平凡朴实,与左邻右舍的农居没什么大的差别,似与他的煊赫声名并不相称。低矮的土夯院墙,茅草覆盖的院门楼,里面望进去也只有几间草泥平房和正中一所祠堂样的高大建筑。其实老子的故居本来还要寒酸,这是老子的一帮门生们集资在故居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老子祠。老子一生未娶,他的亲族亦已凋零净尽。如今长住故居里的,是一些崇奉老子学说的士人。
庄周打量片刻,抬腿跨入院门。青石板砌的甬道两边矗立着几株根深叶茂的松树、椿树,甬道尽头,祠堂之前,一顺溜排着九口井,井的石沿壁上各刻着一条神态毕真、矫折欲飞的龙。甬道上立着几个手握扫帚的黑衣人,正与几个走出祠堂、信徒模样的人谈话。庄子估摸着那些黑衣人,该就是老子的后学门生了。
一个年岁较大的黑衣人走过来,向庄周施礼:“先生何方人氏?来此有何指教?”
庄周连忙还礼:“我乃宋国蒙邑人庄周,特来拜访老子故居。”
那黑衣长者一听,从头到脚看了庄周一遍,趋前抓住庄周双手,激动地说:“庄周先生,久闻大名,请进!”
一位黑衣少年过来牵走了庄周的马,黑衣长者将庄周引到院子中间,招呼了一声,那些扫地的、与人谈话的黑衣人都围了过来。黑衣长者指着庄周对大伙说:“你们可知道这位先生是谁吗?”
众黑衣瞧着这个其貌不扬、却又被黑衣长者呼为“先生”的年轻人,谁也没开口。
黑衣长者笑道:“他就是那位‘盗跖怒斥孔丘’的作者庄周先生啊!”
众黑衣中间一阵骚动,有人惊叹出声,有人低声嘀咕。
长者接着说:“当今天下,学术分为三途:或孔、或墨、或老。在宗于老子的学说中,有列御寇、彭蒙、田骈、宋钘、尹文、关尹、环渊诸子,而这位年轻的庄周无疑是最为优秀的老子学说的继承者。振兴我们隐者的学说,发扬老子的遗志,希望就在他的身上。”
众隐者向庄周拱手:“请先生指教!”
庄周十分惶愧,忙答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长者说:“请先生先瞻仰老子遗容。”
黑衣长者陪庄周在前,众隐者随后,跨进祠堂正殿。大殿上方,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刻老子座像,差不多有真人的两个大小,老子跽跪而坐,双手抚膝,目光远望,姿态安详。老子的两只耳朵修长肥大,特别引人注目。庄周一看,就明白了为什么老子名叫李耳、老聃,原来他的耳朵的确与众不同。老子的一双眼睛深陷在隆起的眉骨之下,在智慧之中流露出难以觉察的忧虑。凝视着这双眼睛,庄周不由得想起了《老子》中的一句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奉不足以丰有余。”人之道背离天道已经很久很久了,尊崇天道的老子怎能不忧虑呢?老子座像两边,各立着一段石碑,分别刻着《老子》的上篇与下篇,即道经与德经。座像前置一铜鼎,供前来参拜的信徒们烧香敬礼。
庄周点燃了一炷香,插进香鼎里,面对雕像深深鞠了三躬。回过身来,他对黑衣们说:
“老子真可谓古之博大真人啊!他告诉我们,在这有形有色的物的世界之中,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道的世界。道为精而物为粗,人类的生活应该以追求道的境界为上,而芸芸众生却一味贪图物的享受。物的享受是没有限度的,不可能满足的,也是不可永久保持的。只有进入那无为、虚静、寂寞的道,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到楚国来,就是为了避开中原人们丧己役物的非人生活,寻求一种逍遥、宁静的真人的生活。你们都是老子的信徒,常年住在老子的故居,浸染着哲人的光辉,你们寻求到这种生活了吗?”
黑衣长者说道:“我们大家都熟颂老子的遗书,定期举办讨论会,互相交流对老子遗言的体会。老子的道,深妙莫测,难以名言。老子的思想也十分复杂,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加以理解。先生天资卓颖,必有高深见解,将使我等受益非浅。天色已晚,先生远道跋涉,风尘劳顿,请先歇息为要。明日我等再聆听高论。”
入夜,庄周躺在床榻上,久久难以入眠。窗外是楚国的天空,与宋国的天空没有什么两样,高邈、澄澈,星光点点。但感觉却全然不同。好象所有的东西都灵动起来,宛若清风一般在他头脑中回荡。浪游之初那种新鲜与喜悦的激情充满了他的胸臆,使他无法平静。他披上短衣,悄悄来到院里,坐在井台上,触摸石龙曼妙的线条,倾听秋风吹动树枝发出的飒飒声,尽情享受秋夜无边的静谧与深沉的安宁。低下头,井水映照出圆圆的月亮对他微笑,井水平静无纹,犹如一面铜镜。井水中的月亮是那样的柔和、清明,庄周的心灵,渐渐与之合为一体,在静寂中散发出明洁的光芒。这光芒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渗透了他的四肢身躯,然后注入无涯的秋夜。庄周咀嚼着这甜蜜的体验,陷入深深的沉思。井水之所以能够将月亮映照出来,是因为它虚,因为它静。庄周的心之所以能够达到这种明洁和谐的境界,也是因为虚静之故。虚静是万物的根源,是人类幸福之殿堂的门坎。老子说得好:“致虚静,守静笃。”虚静之中,有难以言说的美,有难以言说的乐。庄周体味着这难言的美和乐,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井水、月亮、石龙,万事万物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组合成一个不断旋转着的图案。图案时而变成飘飘飞舞的蝴蝶,时而变成一双硕大修长的耳朵,时而变成小鸟那双天真的眼睛,交替在他心中出现。庄周感觉到时间已经凝固,世界就在他身上。我即万物,万物即我。他的身体在静寂之中得到了松弛,他的精神在静寂之中得到了愉悦,他感受到了老子所说的道,那恍兮惚兮,不可捉摸的东西,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内心,人的平静而安详的本性就是道。只要本心清静,月亮即道,井水即道,万物即道。
翌日一早,黑衣长者来看望庄周,还带来一袭黑衣,请庄周试穿。他对庄周说,老子曾经说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黑色就是道的象征,因此,老子的信徒们都喜穿玄衣,在老子祠内,这已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庄周对此表示惊讶,他说:“只要有了道心,无往而非道,即使不穿衣服也是得道之人;如果没有道心,物皆非道,即使穿着黑色衣服,也是枉然。”长者闻言也不再坚持,但又要求庄周给众隐者做一次关于老子之道的演讲,庄周说:“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只要大家能够做到心之虚静,道就会永在你心中。”
黑衣长者本来还想请庄周在此长住下去,与众隐者共同切磋学问,一听这话,便没有提及。他暗想,这位无视孔子的狂妄之士对一切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他不象是一位纯正的老子信徒。什么“真人”、“非人”、“心之虚静”,与我们所理解的老子学说相差太远了。老子之道,是治国用兵之木,是为人处世之方,如果完全进入了“心之虚静”,还要这些方术干什么?
庄周觉察到了长者的心思,对他说:“我让您失望了,长者。我无意于做某一个学派的传人,更不想利用古圣先贤的名声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是一个无所欲求的人。我喜欢老子,只是喜欢而已,并不想穿上那件黑衣做一个老子的信徒。我来参拜老子的故居,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心事,并不想久住此地。你看那些龙,他们在水能游,离地能飞,无可无不可,是多么潇洒。此地只是我漫游的一个驿站而已,我马上就要动身了。”
黑衣长者愧怍之下连声挽留,但庄周去意已定,微笑不语。背了行囊,出了屋门,到马厩牵了自己的枣红马,准备上路了。
黑衣长者跟在他身后问道:“先生准备去哪儿?”
庄周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朝南方走去,也许有一天,我能够找到一块可让我久住的地方,也许找不到。”
说完跨上马,对黑衣长者抱抱拳,沐浴着早晨的阳光,施施然朝南而去。
黑衣长者望着那远去的散淡背影,嗒然若失。
二
楚国的北方一带,本来是陈国与蔡国的国土,陈、蔡小国寡民,砧上鱼肉,楚国兴盛起来之后,很快将其一一蚕灭,陈蔡遗民不堪黍离之悲,经常发动一些小规模的武装暴乱,都被楚国军队镇压下去,后来楚国与中原各国的多次战争也以这一带为战场。在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中,无辜的百姓惨遭涂炭,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庄周一路行来,看得最多的一种东西就是遍地的骷髅。
那些横七竖八的骷髅,上面都没有肉了,不知是因为年长日久、风吹日晒而消失了,还是飞禽走兽们啄啃所致,那白花花的骨头在旷野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扎眼。有的骷髅是一个完整的人的形状,有的则或缺一条腿,或少一只臂,还有很多,没有头颅。庄周揣想:这些缺腿少臂的人在死之前,也许受过刑罚,曾经是一个残废,而那些没有脑袋的人很可能死于战争,不管是平民还是士卒,一样可以被敌人拿去领功邀赏。当时各国的刑罚是十分严酷的,就连偷窃一钩之金都是杀头之罪,因为在路上捡起别人遗失的东西而被砍去腿臂的人更是多得不可胜数。
乌鸦在尸骨之间飞来飞去,希望发现一具带腐肉的尸骨,然而乌鸦如愿者少,失望者多。骷髅们的油水早就被榨干吃尽了。它们散乱地分布在荒郊野外,或仰卧,或俯卧,或侧卧,还有的一个枕着另一个的大腿,好象一群劳累不堪的苦役们躺在地上睡觉。最可怕的是有些骷髅因为太阳曝晒,筋缩节曲,坐在地上,两臂前伸,好象在向过路行人乞求援助,拉他一把,让他站立起来。
骷髅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肉了,但是,他们那痛苦不堪的表情却直接表现在骨头上。他们的眼窝大而深,就象活人在特别悲伤时圆睁双目的一种神态。他们的牙齿突露在外,或张口,或咬牙,都显出一副凄怨、痛苦的样子。庄子想,人在最后的一刻肯定不愿抛舍生命,离开人世,因此,骷髅们的这种表情就是他们临死时绝望心情的写照。
人为什么要死呢?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为什么会变成一具白花花的骷髅呢?当然,每一个人都会死的,这是一条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规律。有生就有死,就象有高就有下,有美就有丑一样,万物都是相对而成的。但是,有许多人的死并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人为地造成的。战争、刑法、饥馑是造成人们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那些公侯们为了扩展自己的领地,不惜百姓的生命,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动不动就斩首数万,尸骨遍野,流血漂杵。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他们制订出严酷的法令,对那些在生计所迫下铤而走险的“盗”们严加制裁,其实那些公侯们才是真正的大盗。例如当今的田氏齐国还不是田成子盗窃了姜氏齐国而成的吗?田齐凭借自己的势力,称霸东方,大国不敢诛,小国不敢非,谁也不能把它怎么样。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田成子不仅杀死了齐君,窃据了齐国,而且盗窃了齐国原来实行的“仁义”之法,继续用这种冠冕堂皇的“仁义”来为自己的盗窃行为辩护。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庄周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公侯们争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着百姓的鲜血,公侯们富丽堂皇的广宫大厦下积满了百姓的冤魂。将天下骷髅堆集在一起,就是一座山一样高大的宫殿。百姓的生命就是如此卑贱渺小吗?
日色昏昏,庄周想找个地方歇息。纵马来到一条小河边,松缰下马,人和马俱已困倦干渴,一齐埋头痛饮一气清凉的河水,枣红马饮足了水,象是很惬意似的,低声“咴儿”了两声,找青草去吃了;庄周坐在草地上,胡乱吃了几口昨日在前边镇子上买的干粮,看看天色已晚了,就想到附近找一些干草铺地上过夜。时近深秋,草色多已转黄,庄周上高阜上用双手扒拉,转眼满了一抱,走下来撂在平地上,又去扒第二抱。手伸进干草深处,有物件硬硬的硌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草棵,入眼一具白晃晃的骷髅。庄周不禁一阵哆嗦,惊出满身的冷汗。虽然这些天来看惯了遍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