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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您如果要继续穿上鲁国这块招徕灾祸的皮衣,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您既然说到了孔子,我就再给您讲一个孔子的故事。”
“什么故事?”
“孔子是大家公认的圣人,但是孔子并不是一个完全拘泥于礼仪的人,他的思想到了晚年也有巨大的变化。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到了陈蔡之间,被一群反对他的人包围住了,整整七天七夜没有开火做饭,可怜的孔子与他的学生们只啃了一点又干又冷的干粮度日。
“当地有一个贤者,名叫大公任,他看孔子实在太可怜了,就去慰问孔子。他对面目槁枯、行将就木的孔子说:‘你快要死了吧?’孔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看样子是快要死了。’大公任又说:‘你害怕死吗?’孔子点了点头,说:‘当然害怕死。’大公任说:‘你既然害怕死亡,为什么还要偏偏往死路上跑呢?我来告诉你绝处逢生、化凶为吉的方法吧!’
“‘东海之上,有一种鸟,其名为惫怠。这种鸟看起来行动迟缓,好象没什么能耐,群飞群栖,从不单独行动。前进的时候没有哪一个跑在最前面引人注目。吃东西时,从来不互相争抢,连一点残渣都要平均分配。因此,它们的行列从来不乱。外人也无法侵害他们。合乎规矩,能派用场的木头,最先被人砍伐;井里的水如果味道甜美,汲水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口井也就最先干枯。
“‘孔丘啊孔丘,你的所作所为,破坏了老百姓的单纯而朴实的品性,让他们去追求象日月那样遥远的仁义礼智。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讨得君王的宠幸,追求功名。你若能象那惫怠之鸟一样,抛弃自我意识,和光同在,与众为一,就会从这绝境中求得一条生路。’
“孔子一听,十分高兴,他枯槁的面颊突然红润起来,呆滞的目光也灵活了一些,口中大叫:‘善哉!善哉!’他辞退了所有的弟子与朋友,逃到一片大泽之中以钓鱼为生。他穿着粗布衣服,吃着橡实栗子。他与鸟兽生活在一起,鸟兽对他也很亲切,从来不发生冲突。”
鲁侯听完,疑惑地问道:“先生,您这是在胡编乱造吧!我们鲁国所有的儒士都是孔门弟子,他们收集了孔子的所有言行。关于孔子的生平,我是非常熟悉的,从来没有听谁说过孔子有这么一段轶事。”
庄周不禁笑起来:“大王,世上之人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世上之事,本无所谓真,也无所谓假,无中生有,假便是真。你难道能断定鲁国儒生们口口相传的那些孔子言论都是真的吗?”
“先生,如此说来,你承认是以假乱真喽?”
“大王,孔子既然是你心中的圣人,我也就寄托于孔子之言行,这样,您才能相信。言归正传。您要消除心中的忧患与烦恼,唯一彻底的办法就是抛弃你的这张招人眼红的皮毛。”
鲁侯怀着矛盾的心情,郁郁寡欢地离开了馆舍,临走时,他对庄周说:“我还会来与您长谈的。”
过了几天,鲁侯又来了。这一次,他想一开始就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住庄周:
“先生,我们鲁国的读书人皆以儒者为业,没有一个人愿意学习您的那一套。”
庄子沉着地说:
“鲁国之士没有人相信我的这套学说是事实,但是,鲁国也没有几个真正的儒者。”
鲁侯得意地说:
“先生,我们鲁国所有的士人都穿着儒服,怎么能说没有几个真正的儒士呢?”
庄周说:“不错,我一路确实看到了很多身着儒服的儒士,尤其是在曲阜城里,大街小巷都充满了圜冠句屦的儒士。我听说,儒士们头戴圆形的圜冠象征他们通晓天象,足履方形的句屦象征他们通晓地理,身上佩着玉玦象征他们具有事至而断的能力。但是,一个人如果真正得到了某种本领,并不见得就穿着某种独特的衣服;而一个人即使穿着某种独特的衣服,并不见得就具备某种本领。衣服是外在于人本身的装饰,并不能说明人的内在。鲁国的儒士们虽然都穿着儒服,并不见得都通晓天象地理,具备事至而断的能力。大王若不相信,何妨一试。”
鲁侯说:“我们鲁国有这么多儒士,怎么才能让您相信他们都是具有真才实学的儒士呢?”
庄周说:“大王若真想试一试,我倒有一妙计。”
“何计?”
“在鲁国发布号令,凡是身着儒服而不知儒道的人,处以死刑。”
鲁侯胸有成竹地说:“这很简单。你就等着看吧。”
第二天上午,庄周在曲阜城中漫步。他果然看到了许多士兵在张贴鲁侯的公告。那些身着儒服的儒士们纷纷议论,奔走相告,十分慌张。一个儒士说:
“这是谁出的鬼主意,专门整我们读书人。”
另一个儒士说:“赶紧回家换衣服吧,别在这儿等死了。”
庄周看着这些满面愁容、如丧考妣的儒士们,心中觉得十分好笑。等到下午时分,曲阜城中已经看不到一个身着儒服的人了。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庄周一直没有见到鲁侯的影子。
第五天中午,庄周正在午睡,突然被人推醒了。原来是一个宦官来见他,说鲁侯有请。
庄周乘宫驾来到鲁侯的宫中。
五天前那得意忘形的神态丧失殆尽,鲁侯离座趋前,懊丧地对庄周说:
“先生,诚如您所言,鲁国没有几个真正的儒士。告示一下,整个鲁国的儒士们都脱掉了以前的儒服,换上了百姓之衣。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那些儒士们大多数都是有其服而无其道啊?先生,这是为什么呢?”
庄周缓缓坐在宦官们为他准备好的席位上,微笑着对鲁侯说:
“儒者所谓道,无非仁义礼智之类。这些东西都是乃祖周公制定出来而强行加到百姓头上的。它并不是出自人的本性,而是违背了人的本性。因此,用儒者之道治国,其国必亡;用儒者之道修身,其身必衰。但是,孔子之后的儒士们却将这套东西奉为圭臬,那完全是为了讨人主的欢欣,以捞取功名富贵。其实,他们也都是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
鲁侯进一步问道:
“先生,那么,用什么治国修身才是正道呢?”
庄周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无为而治国,其国必治;无为而修身,其身必修。”
“那么,什么才是无为呢?”
“对于君主来说,无为就是消灭自己的过分欲望,保持自己的天然本性,同时也让老百姓按他们的本性生活,不要去打扰他们。养生是修身与治国的根本。所谓养生,就是每个人都意识到生命的价值是无上的,不要让外物的诱惑破坏了生命的正常运转。物应该由人来主宰,而不是让物来主宰人,这就是物物而不物于物。如果让物主宰了人,人就会得病,身上会长出各种各样的臃疥,就适得其反了。”
鲁侯听了庄周的这番话,又不服气的问道:
“先生,依你之见,养生可以不凭外物。但是,没有外物,也无法养生啊!我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忧愁,但是也有凌驾于万人之上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难道不能养生吗?”
庄周说:“大王,如果你面前摆了一本书简,书简的封面上写着:‘用左手掀开,就会失掉左臂,用右手掀开,就会失掉右臂,但是,掀开它,就会得天下。’你会掀开它吗?”
“不会。”
“为什么呢?”
“失掉一只臂,虽然得了天下,又有什么用呢?”
“失掉一只臂而得天下尚且不为,还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鲁国而损害自己的生命吗?”
鲁侯不说话了。
但是,鲁侯并没有完全接受庄周的观点。他虽然觉得庄周的学说很精辟,很透彻,从根本上解决了人生的忧患,但是,哪一个人又能做到呢!鲁侯请庄周在宫中与他一同进餐,庄周谢绝了。
五
魏国的使团办完了与鲁国的外交事务又要到赵国去了。
庄周也就与使团一起来到三晋之一的赵国。
赵国的首都邯郸是当时非常有名的大都市。当年魏国曾经一度占领过邯郸,后来又归还了赵国。眼下魏国与赵国的关系时好时坏,有时结成统一战线,有时又刀兵相见。魏国使团这一次出访的真正目的地是赵国,而不是鲁国,因为鲁国只不过是齐国的一个附庸而已。魏国企图说服赵国,与他结成同盟,向西对付秦国,向东对付齐国。
这时的赵国,在位的是赵文王。赵文王颇有些雄心壮志,力图在诸国纷争的混乱局面中逐渐扩大自己的地盘。赵文王看到,凡是崇尚礼让的国家,都逐渐衰亡了,如鲁国等,而崇尚武力的国家则轮流称霸,如魏国、齐国、秦国。因此,赵文王认为,要想在群雄交战的状况下保住自己的国运,并且有所发展,就必须用武力来征服其他国家。
所以,赵文王在几年之前就开始喜欢剑术了。他招集了天下的很多剑士在宫中表演击剑,并且号令全国的百姓都必须学习剑术。赵国的大小官吏,从宫廷到地方都由剑士充当,赵文王选拔人材的唯一标准就是剑术。这样,几年下来,赵国上上下下的人都将击剑作为升官发财的手段,苦学不辍。全国的老百姓,有很多人都丢弃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农夫不种田,工人不做工,大家都来学剑术。赵国的国力反倒一天天下降了。
剑士们各自携带所谓的宝剑,从全国各地赶赴邯郸。企图在赵王面前一展风采。他们住在邯郸城里,每天一大早就来到王宫前面,互相拥挤在一起,等待赵王的挑选。赵王从各地赶来的剑士中挑出三千多人,供以食宿,日夜轮流在他面前表演击剑。为了能够考验出剑士的水平,赵文王让他们真刀实枪地比试,而不是娱乐性地表演。所以,当场被对手刺死而从宫中拖出去的剑士已有数百人了。但是,剑士们为了能够得到赵王的赏识,还是乐此不疲。
太子悝对此深感不安。他想:文王肯定是老糊涂了,整天喜欢这些蓬头垢面的剑士,而置朝政社稷于脑后,这样下去,赵国不就快要灭亡了吗?等到我继位的时候,赵国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但是,他心里虽然着急,却又不敢当着赵王的面公开表示反对,为了保持好不容易在众多的兄弟之中才争来的太子之位,他还不得不在赵王面前夸奖剑士们的剑术天下无敌。
这天,太子带着众门客在郊外打猎游玩,他看见农田无人耕种,很多土地都荒芜了,而道路上却到处是匆匆赶路的剑士。他忧心忡忡地对门客们说:“现在文王一味喜欢剑士,使我赵国农田日荒,剑士日增。你们谁能用委婉的方法说服我王憎恶剑士,但是又不能让他动怒,我愿赐之千金。”
众门客一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接受这个任务。
太子悝看着这群无言相对的门客,不禁怒火中烧,大骂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拿我俸禄,吃我鱼肉,却不能替我办事,都是饭桶!”
这时,有一个门客对太子悝说:“太子,听说最近来到邯郸的魏国使团中,有一个名叫庄周的人。此人博学广闻,论辩无双,可称当今天下才士之首。他与梁王、鲁侯交游,谈笑风生,毫不畏惧,机锋百出,自言自扫,能中王侯之意而不失自己的尊严,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也许,他有本事能够说服我王,不再亲近剑士。”
太子悝一听大喜:“可真有这样的人吗?他现在何处?”
那门客说:“他就与魏国的使团一起住在馆舍中。”
太子悝急不可待,一拍马鞭,那乌龙马四蹄腾空,向城中飞奔而去。众门客急忙尾随而来。马队卷进邯郸城,冲到馆舍门前,太子悝让一位门客带了千金之礼,进去向庄周致意。
那门客找到庄周的住处,说明来意,并将千金之礼纳献于前。庄周微笑了一下,说:“我庄周无意于千金之礼,但是,如果能够制止大王的好剑之习,却也能为赵国的百姓做一点好事。我这就去见你们太子。”
庄周让那门客将千金聘礼带上,来到门外。乘这门客进去聘请庄周的当儿,推荐庄周的门客已将他的为人与学说大致向太子介绍了一番,并一再叮嘱太子悝,庄周生性倔强,在王侯面前,从来不施礼。太子此时,一心想除掉赵王的恶习,延续赵国的祚运,哪计较得礼节,一见庄周出来,又见门客的礼袋依然沉甸甸的,便觉得不妙,赶紧上前,主动施礼。庄周抢先说:“太子有什么事情要教训于我,先赐我千金?”
太子面色沉重地说:“我听说您是一位聪明圣贤的大学者,今日特来请教,何敢教训。您既然不肯接受我的聘礼,我还说什么呢?”
庄周看了看门客背上的礼袋,笑了笑,说:“我听说太子让我去制止赵王喜欢剑士的恶习。如果我去说赵王而违背了他的意志,又得不到太子的庇护,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我还要这千金干什么?如果我去说赵王而使他回心转意,同时,太子的心愿也得以满足,那么,赵国的百姓就有救了,我还何求千金呢?”
太子说:“如此说,先生是答应我的请求了?”
庄周说:“是的,我有办法让赵王疏远这些剑士。”
太子悝急切地说:“你有什么办法?父王可是非剑士不见啊!”
“我庄周就是一位天下无双的剑士。”
“这……”
“我可以用我的无形之剑,征服天下有形之剑,让赵王从此之后,只喜欢无形之剑,而厌恶有形之剑,厌恶舞弄有形之剑的剑士。”
太子悝听了庄周的这番话,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恨不得立刻就让庄周入宫见赵王。但是,他仔细一打量庄周的装束,觉得根本不象赵王所喜欢的那种剑士。赵王所招集的剑士,头发直立,胡须前翘,帽子扣在眼眶上,双目冒着凶光,穿着短衣短裤,而庄周却穿得破破烂烂,但是眉目清秀,一脸善相,毫无煞气。太子悝便说:“先生,您这身打扮根本进不了父王的宫门。”
庄周说:“好吧,既然如此,你就给我赶制一套剑士的服装。”
很快,太子悝手下的门客们仿照剑士的服装,为庄周赶制了一套剑服。穿上一看,不伦不类,众人忍不住好笑,庄周苦笑道:“只好照猫画虎了。”太子悝陪着庄周,来到王宫之中。
赵文王一听太子悝说给他带来了一位出类拔萃的剑士,便迫不急待地要与庄周比试一番。他全副武装,手持利剑,雄赳赳屹立大殿当中,对太子悝嚷:“快带他上殿!”
庄周身着剑服来到殿门前,扫了一眼殿中那些虎视眈眈的剑士,然后慢腾腾地立到赵文王面前,面对着赵王,就象当时见魏王一样,他没有下跪,没有行礼。正巧,那赵王整天与剑士们混在一起,早已淡漠了君民礼防,因此,他看庄周这样,也不介意,径直问道:
“你有什么宝贵的剑要敬献给我,还是有什么高深的剑理讲给我听,为什么还要让太子预先禀报我?”
庄周抽出剑鞘中的宝剑,对着剑刃吹了一口气,那剑发出轻脆的声音。然后,他对赵王说:“我听说您好剑,就用剑来见您。”
赵王又问:“你的剑术有什么高超的地方?”
庄周回答说:“我的剑,十步之内,无人能近身,千里之远,无人能阻拦。”
赵王一听,眉开眼笑:“好!好!这样的剑术可称天下无敌了!”
庄周进一步说:“凡是玩弄剑术的人,少不了示虚、开利、后发、先至几套路数,大王若有意比试,可当场演示。”
赵王一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跟这样高明的剑士比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就会身首分家。于是,他说:“先生,初来乍到,风尘仆仆,还是先到馆舍养精蓄锐,等我在剑士中挑选几位最高明的,来与您比试。”
于是,庄周跟随太子悝出了王宫,来到馆舍之中住下。而赵王则命所有的剑士轮流比试,要挑出六人与庄周比剑。这样连续不断地比试了七天,被刺死的、加上累死的共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