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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的时候说过,很快就会回来接你们。皇上给我赐了宅子,金银珠宝,仆从成堆,你们去了就是享福的……咱们明儿个一早就走,行不?”赵永昼微笑着说。
翠玉揪着手帕,咬着唇不说话。白氏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小五,有件事娘考虑了好久,还是觉得该告诉你知晓。其实……我不是你的亲娘。”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说话也带了颤抖。
“那年我去县上走看病,回来的时候路过城南的后山,当时你身上还沾着血,脐带还长着,是刚从娘胎里出来。那山上常年多豺狼虎豹,我当时也没敢多停留,就抱着你走了,后来也没人来找过你。我也时常后怕的想,说不定当时你的生母就在那附近。她没来找你,或是有事,又或是当时已经……我那个时候刚小产,还没敢告诉人。我男人半个月后回家,我就告诉他你就是他的儿子。你也晓得,我前面四个都是女儿。我原本想,有了一个儿子,多少能让他收点儿心。谁知他不但不收敛,反而还把你也推进火坑里……现在你功成名就,全是靠你自己的本事。我断不敢让你把我接去京城享福,你该去找你的亲生父母的。”
白氏说的断断续续,赵永昼没有打断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沉默了一会儿,等着白氏稍微平静一点,他才慢慢开口:“如果您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不跟我去京城,大可不必。您养育了我十年,也是我娘。我接你去享福,是天经地义的事。翠玉就更别说了,她现在带着孩子,去了京城之后,我会养着她。如果遇到合适的,再嫁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氏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对翠玉道:“小五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你就都跟他说了吧。”
赵永昼看着翠玉。
翠玉嗫嚅着,低声道:“我不想去京城。”
“为什么?”赵永昼轻声问,然后他说:“京城很大,也很漂亮。我会保护你,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人家都把你当贵夫人,整天有许多人围着你,赏花,看戏,游园,没有人敢给你一点气受。我会给你荣华富贵,生活无忧无虑,你完全不需要担心任何事。”
“我不想当什么贵夫人。”翠玉忽然硬着声说道,她还是没抬起头,“什么赏花看戏,荣华富贵,上层社会,我只想要我孩子有个爹。我宁愿跟他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县城里,只要他陪着我,只属于我一个人。”
赵永昼的眼神幽凉,“你说的那个男人,是张图笑么。”
翠玉忽然抬起头来,扑过来跪在赵永昼面前。鼓起勇气道:“小五,求你了,你让我们在一起吧。我真的不想去京城,我只想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他有那么好么?”
“他是我孩子的亲生父亲啊。”翠玉泪如雨下,握着赵永昼的衣摆颤抖着哭泣。
赵永昼慢慢的吸了一口气,“原来他就是那个畜生。”
他摸到腰间的佩剑,站起身来。
“不!不要!”翠玉抱着他的腿,她就是怕他这样。
“小五,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白氏也站起来,巍巍颤颤的求情。“你四姐就是怕你这样,你先别冲动,坐下来说,坐下来说啊。”
“他把你害了,人家要把你浸猪笼,他也不出来,就眼睁睁的看着?”赵永昼的眼睛发红,他想起了师兄跟他说的话,也想起了师兄这个人。翠玉死也不把那个男人招出来,一想到那个时候她的凄惨,他就恨不得宰了张图笑。
“不不不!小五我求求你,你要是杀了他,我也没什么活头了!”翠玉哭喊道。
赵永昼气的推开她,“你这是鬼迷心窍了!”
他一把推开门,院子里跪着的张图笑一见赵永昼手上出鞘的宝剑,脸都吓白了。张玉明也立即跪下来,“将军,老夫管教不严,都是老夫的罪责,请将军息怒,饶恕孽子。”
“你个老匹夫!我说你怎么不敢正面看我,原来你是做了亏心事!老子先砍你,再砍你儿子,你们张家今天别想活着走出这个大门!”赵永昼一下子泼辣起来,脸都急红了。
阮颦赶紧拦住他,一个腕力就将他的手捉住,将那剑夺下来。赵永昼瞪着眼睛看她,她好笑的说:“瞧瞧,真是气急了,连这种小孩儿话都说出来了。要是家主在这里,我只怕你乖的像只猫。”
赵永昼一腔怒火,刚到门口就被阮颦堵回来,气急败坏又自觉失礼,憋的脸红脖子粗无处发作。
阮颦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再闹再急也没有用,还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今后该怎么做。你说你现在要杀了人家,不是逼死你四姐跟你老娘么?你就全然不顾了?”
将赵永昼推进屋子里,又喊院子里的张氏父子:“还不快进来说话,非得吵吵的街坊四邻都听见。”
张玉明领着儿子进去,路过阮颦的时候,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阮颦礼貌的笑笑。
进了屋子,众人打开天窗说亮话。赵永昼被白氏拉着手安抚在坐位上,黑着脸一言不发。张氏父子坐在一旁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翠玉先讲自己在陈家如何如何受气受累深闺怨妇,又是在哪一次庙会上遇见张图笑,两人如何偶遇相识相知相爱,天雷勾地火宝塔镇河妖。没过多久张图笑就进京赶考,这时翠玉发现自己怀孕了,一个不小心又被陈家人发现了要浸猪笼,多亏了念一师父一力保她,扬言若是翠玉出了事就拿陈家所有人抵命,这才逃过惩处。张图笑落榜之后归来才知道翠玉出事了,他又不敢大声喧哗,只能一直在背地里暗自寻找。直到征战巨澜的军队归来。
这事儿张玉明老人家根本不知情。都是后来白五把翠玉和老夫人送到府上暂歇,那翠玉和张图笑两人认出了对方,事情才捅破。
翠玉一席话说完,帮张氏父子把责任推的老远,但赵永昼的脸色可不那么好看。屋子里大眼瞪小眼,白氏看了看张玉明的眼色,又开口劝道:“儿啊,这事儿已经是这样了。你再气,也是不可能变回去的。好在老天爷保佑,没出什么事儿,最后大家都又聚到一起,有惊无险啊。”
赵永昼仍旧不说话,他知道翠玉的话里有许多地方都是在为张图笑开脱,为张玉明开脱。事情说道这种地步,他已经不是在气张氏父子的不负责任,而是叹翠玉的一片痴心。
张玉明又解释了好半天,说自己将儿子怎么怎么教训了一顿,怎么对不起白将军愧对封大人等等。张图笑则赌咒发誓,说自己对翠玉的真心青天可鉴日月可鉴,以后一定会对她矢志不渝怎么地怎么地。
说来说去,说了大半夜,赵永昼仍是不说一句话,把众人都急了。张玉明偷偷看向门口的阮颦,阮颦只是静静的看着赵永昼。
末了,赵永昼看向翠玉,轻声问:“你可想好了?”
翠玉望着他的眼睛,“我想好了。我要嫁给他。”
“不后悔?”
翠玉摇摇头,突然一笑:“以前我是不敢的。父亲把我卖进陈家,我就老老实实的给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当小姨太。不敢想未来,不敢想自己。知道么小五,其实让我开始奢望幸福的那个人,是你啊。我那个时候嫁进陈家已经三年,没有半点乐趣可言。可是我看到你,你明明已经在火坑里,冒着下地狱的危险去反抗。当时的你,真的给我很大的震撼。我和娘送你去服刑,看着你走远,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是不是也有资格,可以去挣脱禁锢我的牢笼?遇上张公子,我知道自己很危险,可是依旧忍不住要那么做。我以为自己反正也活不了多久,只要跟他在一起,我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换跟他的一时快活。他并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已经嫁人了,是我骗他的。”
翠玉说着笑,笑着哭。这时一直埋着头的张图笑,也滚下了眼泪。
赵永昼看了他一眼,叹着气道:“你飞蛾扑火,破釜沉舟,就为了这么个男人。”
“反正我也什么都没有,拼一把,还会有得到幸福的可能。”翠玉笑着说。
赵永昼突然很奇怪,“谁教你的这些想法?”
翠玉没有读过书,又是小地方长大,她怎么会有这些领悟。
翠玉有些怀念的说:“我刚从陈家逃出来那会儿也很害怕,很绝望,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毁了自己的一生。我几乎想自己死了算了。但是念一师父救了我,他开导我,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我从来没听过的人和事。念一师父真是个好人,我不知道佛祖长什么样,但大概就是念一师父的那个样子罢……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念一师父。他说他要去寻找他的圣心,其实我不太能理解他说的是什么,但我想他一定能找到的。”
赵永昼点点头,他不经意的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沙哑。
“好吧。既然你都拿出这套说辞来,我断不能再强迫你跟我走,只是你记住,你现在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有我,你也有了后悔的资格。将来不管发生何事,不管我死了还是活着,我会保你一生无忧。”
翠玉和张图笑的婚礼在后天举行,这是赵永昼坚持的,只给了一天时间,要张玉明请来县上镇上的乡绅富豪,官差平民。虽然情况紧急,但张玉明还是乐哈哈的去办了。
张玉明还给阮颦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大礼,意在答谢她稳住白将军,控制大局,没杀他儿子。
“这回真是感谢姑娘,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姑娘笑纳。”
阮颦客气道:“都是看在家主的安排,奴家只不过奉命行事。”
张玉明忙笑说:“那替我谢谢封大人!若有机会,小老儿一定亲自去拜访,当面感谢。”
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言语间似乎与封不染关系亲昵,好像从今以后,攀上了大树似得。
阮颦向来温柔成熟,但不知怎的,她有点想泼这位张大人的冷水。
“我劝张大人不要去京城,不仅如此,也别让您的什么亲戚去。你也知道,白将军是雷声大雨点儿小,现在又因为姐姐的关系,定然会对你们照顾一二。然则家主这个人最怕麻烦,见不得有乱七八糟的枝枝丫丫在身边转来转去。到时候一剪二烧,烧到您这儿来可就不好了。”
张玉明的脸色有些僵硬,“是,是。”
(重生)第76章 回乡(二)()
夜间赵永昼躺在床上,心神不宁。翠玉不会跟他去京城,白氏也不会去。他千里迢迢走这一遭,也不知是为何。虽说给张玉明一天时间准备好婚礼的一切,但是他作为娘家人,也不能不置办嫁妆。赶了几天路,的确是累极了,这一觉睡到了大天光,日上三竿才起。
张家人夜里就开始忙活起来,府上张灯结彩,忙进忙出。赵永昼简单的梳洗完毕,去给白氏请了早,又去看了翠玉,吩咐阮颦带足了银两,两人这便出了门。
这日天气变化多端,初时烈日高照,不时就阴云密布。逛了一上午,敲定了几家彩礼,让人下午送去张府。走出商铺,就见这边陲小镇的远空处乌云压顶,隐约有倾盆大雨之势。
“小将军,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阮颦劝道。她心里也有些担忧,这明日翠玉大婚,若也是下大雨可怎么办,这不是扫小将军的兴致么。
但赵永昼并不在意这些,他看着那阴云密布,反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阮颦只好跟在身后,并不知他要去何方。走了这条街的尽头,拐上一道河边回廊。那河流中心,遥遥的矗立着一座房子,外面立着个牌坊。阮颦一看那地方,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她不禁将目光注视在前面的青年身上,传闻白五出身勾栏之处,他今时又是带着何种心情故地重游的呢。
又说赵永昼他始终记得当年河馆里的那几个患难兄弟,只是上回随大军归来,时间紧急,容不得他做别的事。这次回三清县一是为了白氏和翠玉,再一个也是要去河馆看看。当年那些人,子清,羑安,君左,眉云,秋尽……不知他们可还安好。
脑海间闪烁着当年的人事物,那些勾栏小倌,青衣白衫笼罩下的柔弱身躯,清丽面容上的含着情意的眸子,一颦一笑,仿佛有无限深情,浑然天成。
待回过神来,已到了河馆门前。
白日里门前奚落无人,挂着的灯笼颜色鲜丽,看来是刚换过的。赵永昼抬头看了片刻,举步走了进去。
那馆里早就有人看见他,他一身贵气混合着肃杀的冷意,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杏仁眸美则美矣却带了几分凌厉,时时刻刻都在打量刺探着周围的一举一动。没人敢上前接待,有小厮飞快的去楼上请人。
赵永昼看着那些站在院子里,瓦缸边,回廊下,楼梯口的少年青年,他们都身形秀丽,秀发及腰,穿着单薄的颜色各异的衣服,看向他的眼睛里有畏惧的光。
右边传来盆子落在地上叮铃铛铛声,吓得有些小倌儿惊起跳到一边。赵永昼抬眸看去,一个二十来岁的伙计打扮的男子站在拱门处,张着嘴,好半天喊了一声:“我的爷诶……”
是豆子。
赵永昼勾唇一笑。
河馆已经易主,这让赵永昼想看一看刘鸨儿精彩脸色的愿望落空。下来迎接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矮瘦,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他一个劲儿的讨好套近乎,赵永昼轻轻说出几个人的名字,他却一个也找不出来。
一直站在旁边的豆子忍着话,赵永昼看了他一眼,对那新鸨头道:“你先下去吧,把这个人借给我一会儿,我带他出去。”
河馆里说话不方便,赵永昼带着豆子来到河廊上,走到港口处停下。那豆子跟在他身后,抹着眼泪,不停的倒苦水。大约是两年前馆里出了事,刘鸨儿卷钱跑路,债主找上门,逼着馆里的其他小倌还钱。那新来的鸨头,就是债主派来的。
豆子在讲这些的时候,天空中电闪雷鸣,波诡云谲,已经预计到,待会儿一定是倾盆大雨。
“刘鸨儿在黑市把河馆的房子连着小哥儿们的卖身契全部抵押了出去,我们全然不知。眉云机灵,他早就看出刘鸨儿不对劲,所以在债主找上门时,他早就收拾好东西,趁乱逃了出去。秋尽跟人顶撞,当场被打了个半死。大家不得不把自己这些年攒的所有血汗钱拿出来,还得把那些人陪高兴了,也免得受那皮肉之苦……没过多久秋尽就去了,县衙来调查,那些人说他自己跳的河,但我们都知道不是……一年前羑安哥病了,他本有一个可以出去的机会,让给君左了。羑安快死了,子清通过各种方法去求到张大人,好在张大人是个念旧情的人,他跟这边的人沟通,说反正羑安也没救了,不如把人放了,钱他来出……羑安被接走之后,子清没过多久竟得了梅病,奄奄一息。那些人将他扔到了乱葬岗……”
豆子缓了一口气,见赵永昼已经震惊到了极点,那眼里有了杀人的冲动。便立刻凑过来,小声道:“爷您别着急,我前些日子听说,子清他没死。有人在城南那边看见过他和羑安,但也不具体知道他们藏哪儿,估计是躲着呢。这回您回来,又是跟张家办喜事儿,这么大动静,他们一定也知道。说不定他们还去找过您,只是不敢露面罢。”
赵永昼深呼吸一口气,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转过身就要去找人。豆子见状,跪下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爷您行行好,看在小的当年还跟了您几年的份上,把小人带出那个鬼地方吧。小人愿意去给爷当牛做马,求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