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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说完,周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赵永安笑了起来。
“大哥,你说什么呢?仗打多了,脑子也糊涂了啊。”赵家兄弟向来不敢开老五赵永修的玩笑,但大哥的玩笑都是随便开的。
赵永德也笑着挥挥手,“你就当我胡说吧。近来有些累了,打不动了。最好这次常驻京城,后生小辈那么多,建功立业的机会留给他们吧。劳烦老五你给我赋个闲差,让我颐养天年好了。”
要说这国相爷人老了老了耳朵一阵阵的好使不好使,恰好赵永德最后一句话就被他听到了。
“说什么胡话,你要想颐养天年,起码等到我这年纪再说。”国相爷这一嚷嚷,惊得水里的鱼咬了一口鱼饵就跑,波纹剧烈的跳动。
赵永德赶紧起身跑过去,一边帮忙收杆一边笑着道:“您当您儿子我还年轻啊,我现在也五十好几的人了呢。”
“嗯,老夫今年七十了,要不是你兄弟造反,老夫依旧每天上朝下朝,不耽误事儿。”国相爷吭哧吭哧的拉着竿,那是条大鱼,蹦的老高。“蠢东西,以为老夫收拾不了你了?你蹦出天儿去也蹦不出老夫的油锅里,永德,把你兄弟几个都喊回来,今晚吃红烧鱼,对了,把你幺弟也喊来,他就喜欢吃这个。”
抱着鱼的赵永德听了这话手一滑,鱼掉了出去。扑通扑通乱跳一通,在河里消失不见了。赵永修站在后面黑着脸,另外两个兄弟离的老远,当然刚才国相爷的话他们都听见了。
赵永德讪讪的笑道:“哎,都怪我,竟连条鱼都抓不住了。您别生气,下午的时日还长,接下来我准能把它抓回来。”
“这河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那下面连着护城河呢。算了,它跟咱们无缘,没了就没了。”国相爷说了这么一句,最后挥了挥手,转过身往回走。
人说七十古来稀,国相爷活到这把年纪,身子骨竟还挺硬朗,精神矍铄,只是近来有些不济,有时一个不注意,总是说起以前的一些事。往往把身边的人吓得够呛,以为他精神错乱。但是国相爷说完就忘了,转过身一本正经的说教做思想教育,一点问题都没有。
几个儿子都有些低沉,一路上国相爷就挨个挨个的教训了一顿。他是武将出身,不爱说之乎者也圣人先贤,历来管教儿子都是一套自己的严厉规则,说了不听就骂,骂了不听就揍。国相爷的儿子们一般都比较听话,像他们的母亲,温文尔雅恭敬温良,一般他规定了的他们就遵守执行,还做的特别出色。可以说这些儿女都没有让国相爷费过任何心思,伤过半点儿脑筋。
唯独一个,说不听,骂不听,揍也不听。可以说国相爷在这一个身上花费了所有的精力去管教去约束,好不容易把个脱缰的小野马拉扯到十五六岁,突然有一天,哐当掉护城河里淹死了……
“……还有老三你,整天不是读书就读书,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也没见你读出什么花来。”一直没说话的赵永治真是躺着也中箭,默默凝噎,自己以前也读书,老爷子还夸自己是兄弟几个里最听话最乖巧的呢,现在三天两头的被拉出来躺箭,也是莫名其妙。
“老七你也是,我听说你最近在山西开什么土地?你是有钱没处花啊还是嫌现在时局不够乱怎么的,就不能好好呆在京城里?”矛头转到自己身上,赵永安一副冤枉的表情看向五哥。要知道他也不愿意跑那么远,关键是五哥在山西扩展地盘,自己的生意只是个幌子,暗地里跟朝堂政局那也是有莫大关联的。
赵永修终于开了口:“相爷,少说两句吧。”
“嗯,你说话语气学的跟长公主一模一样。倒把我唬住了。”国相爷嘀咕了一声,把鱼竿扔到地上,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扭头走入了另一条街道。
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有点气匆匆的。兄弟几人互相看了看,赵永德一拍脑门,“我军中还有要事,先走了。”
老七赵永安一瞪眼:“五哥,你上次吩咐我的事儿,我现在得去取货。”
那两人都有名正言顺的借口,老三张了张嘴,想着要不要说自己要去翰林院修撰书册。
赵永修拧着眉,“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他一老头儿,没人打他主意。”
说是这么说,可那么大年纪了,万一出点事儿呢?老头子今儿个出来钓鱼又不带随从,这会发脾气,还是得去一个人跟着。其他的都是大忙人,老三赵永治叹了口气,“我还是去看看,丢了可怎么好。”
于是在十字路口石门界牌前,兄弟几个分道扬镳。老三跟在国相爷身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又说赵永昼自打出了兵部,郁郁寡欢了一阵儿。五哥不给他批假也是正常的,他这还没上任呢就要假期,怎么都说不过去。可是把娘和翠玉两人放在三清县他又不安心,当时走的那么匆忙,翠玉又是那样一副可怜的样子,再说那个张玉明,其实赵永昼对他的感觉并不是太好。大概也是之前他把他放在恩客的位置了吧。
要请假,最快的方法还是去找宸王。宸王府离着皇宫很近,也就一条街的距离。赵永昼刚走到路口,就见一顶华丽的乘撵远远而来。那是从皇宫方向出来的,想必是什么大人物。未免惹事,赵永昼退到一边,想等那大人物先过。
及到近处,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大概是太过好听的缘故,让赵永昼些微抬起了头看过去。
那乘撵是天青色的纱帐,很是雅致。风扬起轻纱,里面坐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明眸皓齿,贵气逼人,俊艳不可方物。他正与旁边坐着的人说话,一颦一笑间流露出的娇憨可爱和优雅的气质,简直是风韵天成。
皇宫里有这么一号人物,赵永昼却没有丝毫的印象,只能说明他死得早了。他本是还有些怀疑,但是看清了那乘撵里坐着的另外一人后,便彻底确定了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小太子容月。
可能是路人的目光太过笔直,乘撵里的两人都是很敏锐的人,立刻就看了过来。
赵永昼也不回避,他定定的看着封不染,眼睛里没有半点情绪,灰蒙蒙的,黑沉沉的。
封不染皱起眉。
容月将老师和那漂亮男孩儿的神情看在眼里,弯唇一笑,朗声道:“老师,香山的枫叶这几天可好看了。前几天静和姐姐回来给我讲,可馋死我了。可惜父皇一直不放我出宫,好在你答应了一定会带我去看枫叶,你果然不骗我。”
乘撵走过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赵永昼没听清封不染后面的回答。他转过身木然的往回走,走了一半才记起自己是要去宸王府的。可是这是天色已晚,他也走了大半的回程,这会儿再去宸王府,显然是不方便的。他捏了捏衣袖里的请假折子,又想起被五哥拒绝的时候,心情一段段的往下沉。这一整天下来,可真是憋屈极了。
虽然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要回京城,势必要面对很多复杂甚至残忍的局面。他已经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人,自然有承受一切的心理准备。可是今天是他正式开始的头一天,从早上在朝会上开始一直到现在,真是没有一件事让他开心的。这只不过才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呢。没关系,他会忍受。五哥的拒绝也好,封不染的不确定态度也好,他都会一一承受过来。因为他们,可都是他最亲近的人。
赵永昼叹了一口气,将心中的酸涩吞咽下肚。可是啊,一个人有时候即使能坚强的面对外面世界的风吹雨打,往往却会被最亲近的人所给的打击所击垮的。
心情沮丧的赵永昼没有太注意前面的路,然后就撞上了人。其实也没多大的力气,而且对方也好端端的站着。赵永昼抬起头来,正打算说对不起,猛的一看清眼前的老人,忽然就震住了。
忍了一天的委屈,不知怎么的,在这一刻,竟是汹涌而出,再怎么也忍不住。
国相爷内心奔腾:老子真是日了狗了,好端端的走路被个小年轻撞,撞完之后老子刚打算躺下碰个瓷。谁知说时迟那时快,这小年轻整个人一震紧接着红了眼下一刻就哗啦啦流眼泪,跟洪水开了闸似得,好不吓人。这大马路中间的,他国相爷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来往往的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还以为他老头子怎么的这个小年轻了呢。
再看赵家老三,一直在不远处默默的跟着。他原本是说有人欺负老头子他就上去,这一看,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拉着老头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他就不上去了。万一是老头子的私生子呢,他去不找抽么。
赵家老三默默转过身,走进了商铺去挑人家的扇子。
(重生)第74章 父与子()
“别哭了,我又不打算赖你,看把你给吓得。”国相爷劝道。
小年轻一听他苍老的声音,哇的一声哭地更欢了。
国相爷自从被五儿子夺权之后就算是解甲归田归隐山林,平日里穿着打扮也很随意,今日是出来钓鱼的,穿的是棉麻短打,挽着裤腿,走在大街上一看那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老头。他想这小年轻也不至于来讹他,哭的这般伤心,想必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好了好了,咱们去那儿坐着说,坐着说。”
看这阵势,他老人家是不能甩手走人的。要找个说话的地方,总不能坐路中间吧,这人来人往的。前面就是望江楼,国相爷拉着小年轻,径直走了进去。
那望江楼里的小厮都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人精,见一个老头领着个青年大步走进来,那青年还在哭,虽然穿着都算不上华贵,但那老头一双黑眸雪亮青年容貌罕见的漂亮,两人身上无形中带着某种气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一个小厮不卑不亢的走上去,没等他说话,那老头直接开口问:“登仙台可还空着?”
“登仙台有约了,客人您点别的地儿吧。”小厮一顿,他是新来的,并不认得眼前的老人。那登仙台是望江楼最有名的地儿,京中的王公大臣都得排着队预约。
国相爷点点头,“那随便来个雅间儿。”小厮领着人一路上了楼,拐个弯,“您里边儿请。”
国相爷将小年轻安置在位置上,唰唰唰点了好几个菜,除了望江楼最远近闻名的那几道,还有一些特色菜。待小厮退下,国相爷转过身,那小年轻不再嚎啕,低着头默默的抹眼泪。相爷如今已须发皓白,早年的那些官架子和暴脾气都被岁月磨的平和淡然,小年轻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可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相爷也不问他什么。一老一少这么坐着,直到小厮送上来一些饭前点心,糕点蜜饯和花生米之类,这时一直埋着头的小年轻抬起头,捻了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好吃么?”相爷笑着问。
小年轻点点头,眼泪渐渐收住了。
“喜欢吃这个?”相爷将盛着蜜饯的罐子往青年面前推了推,青年又捻了两颗吃下,相爷笑着说:“你们小孩儿就爱吃这个。我老人家就不行咯,牙不行,胃也不行,这种甜腻腻的消化不了。”
青年抬起头看着满鬓银霜的老人,腮帮子里还含得鼓鼓的呢,就又落下泪来。
相爷有些不解,他原想岔开话题,聊点儿不会惹他伤心的,谁知就又哭了。
好在菜色接二连三的上上来,一道接着一道,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桌。青年低下头擦干净眼泪,相爷笑着招呼:“饿了吧?快尝尝,这里的东西都不错。譬如这道满堂红,还有这个翡翠凤凰,珍珠赛雪,都是这儿的名菜。”
青年望着满桌的菜色发了一会儿愣,最后夹了一块稍远处的红烧鲈鱼在碗里,细细的吃起来。
“你也喜欢吃这个啊。”相爷望着青年沉默了片刻,然后叹息似得说道。青年并没有注意到老人话语里突然的苍凉,他吃着饭的动作有些急躁,不太规矩,让相爷想起了自家的小儿子,当年为了饭桌上的礼仪,可没少揍他。
相爷忍了忍,最后还是温和的劝道:“吃鱼别着急,慢慢吃。你先喝口汤,再吃点儿菜填填肚子……”
青年的动作顿了顿,筷子上的鱼便放下,舀了一碗汤双手递给相爷,相爷忙不迭的接过,然后青年又给自己舀了一碗,咕咚咚喝下,又去夹青菜吃。
相爷欣慰的点点头,自家的小鬼可没这么听话,一说他还跑着跳着去找他五哥,往往气的相爷捞起来就揍。可是现在,相爷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干涸的眼睛有些湿意。
说起来,他得到那个孩子时已经将近四十岁,老来子啊,怎么能不疼呢。他的前八个儿女都有身世不菲的母亲来教育照顾,用不着自己多操心。那孩子的亲娘当年与自己是露水夫妻,一个流浪中原的异邦舞女,身份低微不说,还早死。对于这个老来子,国相爷可以说是又当爹又当妈。可能是他用错了方法,总是苛责打骂,那孩子活着的时候从未有一天与他亲近过。最近年纪大了,总是想起那桀骜的眼神,赌气的神态,竟与年轻时的自己是那么的相像。那孩子总是惹祸,现在想来,其实只是为了引起他注意的方式。他那个时候太忙,总是忽略他。
深秋的天黑的早,一顿饭下来,青年尽在吃,国相爷有些吃惊,那么多菜,这孩子全都吃光了。天色不早,见青年已经恢复了平静,国相爷笑笑,一老一少这才开始寒暄问候。
“多谢相爷款待。”赵永昼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眼睛还红通通的。
“你认得老夫?”国相爷吃惊了一声。
“百岁光阴传大业,半生甲子换童颜。久闻相爷励精图治老骥伏枥,下官仰慕至极,有心拜访,却碍于身份卑贱,不足以跨进相府。今日得见相爷,实乃苍天垂怜。”
自称‘下官’看来是朝廷新人了。国相爷捋着胡子想了想最近听到的消息,再跟眼前的青年特征一对比,大概就清楚了他是谁。豁然一笑:“搞了半天,我以为是哪家走散的小孩子,原来是青年将才‘白虎将军’,我真是老糊涂了。尔等后生可畏,可畏啊。”
赵永昼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想起先前自己的糗样,揉了揉鼻子。他这一小动作落在国相爷眼里,令得老人家微微眯起了眼。
忽的叹气,“老夫近来受天一寺的客座方丈空余大师影响,竟也变得有些相信鬼神之说了。果真是老了,老了啊。”
赵永昼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瞪圆了眼睛大声问:“空余大师?是那个一百好几十岁的空余老头儿?”
“你认得空余?”国相爷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心道毕竟是小孩子,一惊一乍的。
“起止认得。”赵永昼冷静了一下,“实不相瞒,下官年幼时曾落难被佛寺所救……算起来,空余方丈是我师祖。我来京城这些日子,一直没有时间去看他。”
见他神色哀戚,国相爷识趣的不追问,笑着道:“那正好,下个月初九老夫要去天一寺还愿,小将军有兴趣一起去?”
“若果真如此,乐意之至。”赵永昼连忙道。
赵永昼觉得很神奇,他以前跟国相爷相处,从来都是剑拔弩张,两个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伤,他被打的遍体鳞伤,国相爷气的火冒三丈。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种身份方式跟国相爷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细数家常。如同久未见面的老朋友。
两人说这话,一眨眼就到了亥时。本来说国相爷请客,结果他身上没带银两。赵永昼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