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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梦见自己走在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上,路的两旁开满了铺天盖地的曼珠沙华。赵永昼停在路边,看着那些红得滴血的花朵,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全是亡灵。他站在路口等了很久,也不知道在等谁,只觉得心里沉沉的,快窒息而死。
然后他放声大哭,空旷的寂寞的通往死亡的路上,只有无边无际的潮水,黑暗。
梦到了这里,赵永昼被推醒了。他张开泪蒙蒙的眼,依稀看见晕黄的灯光下一道身影坐在床前,书卷摆在一旁。那人容颜真实,穿着浅白色的单衣,因夜露深重,外面还披着一件苍青色的袍子。
赵永昼眨了下眼,眼中的泪挤出来了,看清了这人的脸之后,虽不再哭喊,泪却是流得更凶猛了,一股一股的往外倒,好像水库似得。
封不染先是被吓了一跳,当下第一个反应是要站起身去喊云衡进来看看。刚才帐篷里乱成一团,怕打扰到白五休息,封不染索性将人全部赶出去,自己则拿了一本书坐在白五床前打发这一个深夜。
刚要站起身,白五的手便挪过来,紧紧的揪着封不染的衣袖。苍白泛皮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封不染还是听见了那两个字:别走。
封不染松了半口气,重新坐下来,问:“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永昼轻微的摇头。
“饿了吗?”封不染端过一旁方才侍从为他准备的羹汤,又将枕头垫高些,舀了半勺递到少年嘴边。赵永昼原本是不想喝的,架不住封不染的好意,只抿了几口,再怎么劝也不喝了。
封不染将碗放到一边,伸手探了探赵永昼额头的温度,“还有些发烫,你先睡会,我让他们熬药来。”
赵永昼不想喝药,也不想睡觉。他怕一闭上眼,四周没有一个人的那种恐慌。
“元帅。”赵永昼沙哑的开口,寂静的深夜里少年的声音低沉,“我做了梦。”
“什么梦?”封不染问。
断断续续的,乱七八糟的,赵永昼东一句西一句,连自己都不清楚在说什么。但封不染神态专注,听得很认真。少年的恐惧,孤独,迷茫,痛苦,都尽收眼底。
赵永昼说的很慢,说一会儿还要歇息,眼看着又要睡着了,可是却挣扎着,怎么也不肯闭上眼。
其间封寻端药进来,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又忍受不了般的离开。封寻忽然发现,白五的眼睛里,好像只能看见叔父一个人。而叔父对白五,格外的好:白五说话的时候,叔父就温柔的看着他,白五忘记要说什么停顿下来时,叔父便将吹凉了的药递道白五唇边,哄着让他喝下去。
这样的两个人,竟让他完全融入不进去,最后只能憋屈的离开。
静和在帐外立了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就走。封缓刚从前面过来,正奇怪封寻怎么丢了魂的样子的,此刻又见静和手中端着的补药,迎上来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又不进去?”
静和的神色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不……不进去了。”
说着便急急地往前走,走了一两步脚踩着裙裾,身子一歪手上的药全倒在了地上。封缓连忙扶住,又拉过那被烫红的手细细轻吹,却见静和神态麻木怔然,根本不知道疼似得。
封缓站起身直接走向行帐,被门口的侍卫拦住:“小姐,大人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扰,请回吧。”
“哦?叔父是在里面金屋藏娇了不成?我今儿还非要看看里面是在搞什么鬼,把一个两个都吓的变了一个人。”说着就要进去。两个侍卫阻拦,一时在帐前大吵大闹起来。
这时帐里传出声音,“让她进来吧。”
原本以为封不染是会生气的,说实在话,封家的小孩没有哪一个不怕这个男人的。他既是家主,是整个封家巨大产业链的继承人,还在朝廷中身居要职,是封家的顶梁柱。虽然平日里不怎么发脾气,可是封缓的记忆中隐约有那么几次,封不染的样子是十分可怕的。
听见里面的声音,封缓顿了顿,轻轻掀开帘子走进去。
封不染坐在桌子前看书,白五规规矩矩的躺在床上。封缓还不死心,走进几步细看,白五睡得很熟,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大半夜不睡觉吵吵什么。”封不染开口训斥,声音却很低缓,几乎算得上阴柔。
封缓突然打了个冷颤,她飞快的瞟了一眼封不染的眼睛,那双眼睛像子夜的天空,从最深处折射出几丝寒星的亮度。
“我、我就是来替郡主看看白五,他没醒我就先回去了。”封缓说完就要走。
封不染的声音柔和的像地底暗河里流动的水,“你家郡主这么晚还不睡觉?请她进来坐坐。”
封缓连忙说:“郡主身体不舒服,她已经歇下了。”
然后封不染就什么也不说的看着她,封缓只觉得那视线让她入坠寒冰。
这时床上的少年翻了个身,封缓注意到身上的视线立刻便移开了,她赶紧福礼,“侄女告退。”
逃也似得出了帐。
将被掀开的薄毯重新盖好后,封不染淡淡的瞥了一眼在夜风中晃动的帘角,拿起手中的经书细细翻阅。
这经书还是师父让云衡带来的,说是有驱除邪念镇静本心的作用。封不染每日夜里翻阅,倒也渐觉内心越发清净。然而此刻眼睛在盯着这些字瞧,只觉得字字诛心。甚至到最后,小字变成了蝌蚪,变成了更大的野兽。
这天早上,赵永昼醒了,帐里没有一个人。觉得身边热乎乎的,低头掀开被子一看,白毛毛的禅心正睡得酣然。赵永昼不由得一笑,手放到禅心的脑袋上轻蹭。忽然想起什么似得,赵永昼猛地盯着自己行动自如的肩膀,再摸索肩上和腿上的伤口,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难怪禅心睡的这么熟,它一定又替自己疗伤了……
忽然觉得鼻尖一酸,赵永昼喃喃出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刚吃过饭,二皇子就传。赵永昼进了行帐,只匆匆瞥见帐里的两个人,便直接跪下行礼。
“小人白五,见过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含笑的男声从头顶传来,“你倒知礼的很,起来吧。”
赵永昼微微抬起头,便瞅见月白衣袍胸前的五爪龙纹,立即又低下头。站起身,“不知殿下召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来,介绍个人与你认识。”容佑浅笑盈盈,月白的长袍更衬得他眉若山岚脸若润玉,尤其一双美目如流水星黛熠熠生辉。
赵永昼本就很怕容佑,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这里面的道理他不甚了解,但一定是有缘由的。此刻即使是见了容佑这般亲和的模样,他心里也是咚咚咚的打鼓,半刻钟也不愿与容佑多呆。
赵永昼抬起头,看向容佑身边的人。这个人有些眼熟,似是禁军里的一个首领。五官深刻轮廓分明,原本该是个硬气的汉子,唯独一双眼睛过于狭长了些,睫毛太长,扑闪扑闪的,嘴角勾着半抹笑,显得不那么正经。
此刻这人也正好奇的打量着赵永昼,从头到脚的打量,脸上的笑意也不知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赵永昼看不出,却也不喜欢这个人,看了两眼便将视线挪开了。想来上辈子也是因为这样,所以从未去多注意过有这么个人。不知什么来历,又怎么与容佑这般亲近了。
容佑说:“来,见过白统领。”
赵永昼一顿,立即就明白了这个人也姓白。也不抬头,手上作揖,嘴里说:“小人见过白统领。”
这位白统领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架子比二皇子还大。赵永昼心里也不气,想他上辈子比这人还傲呢,可这辈子他什么都没有了,却也觉得他以前拥有的那些也从不曾是他自己的。
容佑说:“好,既然白统领也满意你了,那咱们就长话短说。白五,你原先是奴籍,后来被充军,仍旧是待罪之身。即使三年期满,入了军户,日后对你的论功行赏也有些不好的影响。本宫喜爱你这样的人才,特意为了寻了一条好出路,你愿不愿意走?”
赵永昼哪里敢说不愿意,连说:“多谢殿下隆恩,小人愿意的很。”
容佑点点头,“白统领是禁军的统领,你与他同姓,今日你在这里喊他一声叔叔,走出去你就是岭南白家的亲族子弟。假如你再立下战功,日后加官进爵,甚或封侯拜相,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你觉得如何?”
这下赵永昼算是明白容佑今天喊他来的意思了,是要让他认这位白统领当亲戚。可是他又糊涂了,便下意识的问了句:“这事儿,封元帅怎么说?”
容佑的双眸忽然半眯了一下,很危险。
“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还拿不定主意需要别人做主?”
赵永昼心里一麻,“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说?”
“殿下是为小人好,小人自当领命。”
走出帐篷的时候,赵永昼抬头看着苍茫茫的天空,忽然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很可悲,他之前一身的傲气到哪里去了了呢?对刘鸨儿他可以嬉笑怒骂,对陈远洲他可以鄙视不屑,然而在面对着像二皇子这样的天命所归之人时,他除了顺从顺从顺从到骨子里之外,再无半点傲骨。
看来容佑和封不染之间有嫌隙了。容佑已经开始培植新势力,似乎是为了防止将来的某一天,容佑还将‘白虎将军’这一战斗力也拉入自己的阵营了。
赵永昼忽然发觉自己正在走进一个漩涡,皇权的漩涡,说不定哪天,他还会身不由己的走到那中心去。
(重生)第45章 三年后()
那位白统领的来头,赵永昼大约是猜到了。岭南白家,那就跟香洲封家是一个意思,很出名的世家大族。前朝名号极胜的书画大家白琴生便是出自岭南白氏一族,若无意外,这位如今的禁军统领应该是字先启单名一个桀字。赵永昼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当年五哥出任兵部侍郎要对宫中禁卫人员的户籍做一个详查归类,工程量太大便让小弟在一旁帮忙念。刚好那天赵永昼因为一点小事挨了一顿打,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想当年他跟在五哥身后,进出皇宫,那些当班侍卫他从未关注过。当年白桀也一定在那些当差的侍卫当中,望着赵小公子的轿撵许多次。而如今眼下,白桀身为禁军统领,站在皇子身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这个小小的杂兵。想到这里,赵永昼只觉得命运弄人,时移世易,不由一笑。
赵永昼离开后,容佑问白桀:“如何?”
白桀说:“殿下,封太傅是白五的恩人,只怕他现在会背叛封太傅,将来也会背弃您。”
容佑摇了摇头,否定了白桀话里的话。又好像自言自语:“我并没有让他背叛莲华的意思。我只是……想给白五一个更好的出路。”
白桀:“天降瑞兽,若不能为我所用,则应立斩不赦。”
容佑:“那孩子喜欢莲华,是莲华为本宫驯化了一头瑞兽。”
白桀凝视着容佑,“殿下仁慈。不过如果那颗棋子与你有了异心,还要留着么?”
“不。你什么都别做。”容佑突然看着白桀,黑眸清冷生光,“无论是封不染还是白五,什么都别做,听明白了吗?”
“是。”白桀低下头。想必这世间是没有几个人敢与二皇子的眼睛直视的。
封不染看了手中的信,将其丢在桌上。旁边的封岚印赶紧捡了在烛火上焚烧了,“家主真是大意,这信上虽没些什么,但要是被二殿下看见可如何是好。”
一纸书信很快燃成了灰烬,封不染淡淡的撇开眼,“你以为他不知道月儿给我写信?这信上的内容他只怕早就知晓了。”
封岚印大惊,“二殿下疑心重,他如果知道太子与你一直保持书信来往,不会怀疑你……?”
封不染点点头。
封岚印沉默了一会儿,“看来他对你早有怀疑。他这般不信任你,依我看还不如——”
“岚印。”封不染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封岚印不得不将未说完的话吞进肚子里:几个皇子相争,封不染既是二皇子的挚友,可同时也是小太子的老师,如果封不染想反水,是很容易的事。在许多人看来,封不染是脚踏两条船。但封岚印知道,封不染一直对二皇子忠心耿耿,去做太子老师这件事也是二皇子自己安排的,意在控制小太子。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二皇子与封不染在许多地方产生了分歧,小太子却反而与封不染越发亲近,。
白五和白桀经常同进同出,二人常伴二皇子左右巡营狩猎。没过几天,军中莫名其妙的传出消息,说最近一战成名的‘白虎将军’白五与禁军统领白桀是叔侄关系。言之凿凿,空穴来风,简直人人都信了。甚至‘白五’这个名字,也渐渐被‘白虎’取代。
二皇子要回京城,带着静和郡主。赵永昼立在一旁送行,静和说:“这孩子我也喜欢的紧,既然二哥也看重他,不如就让他跟着回京城吧。”
容佑笑起来,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妹子,你喜欢他就更该让他留在战场上锻炼,待他功成名就才能配的上你。那时二哥便做主让他入赘昭王府,你看这样可好啊?”
静和轻嗔二哥无礼,微红着脸上了马车,然而那轻微拢起的眉头泄露了她的心事。
魔岩门之后,圣旨下达全面攻破巨澜,大荣军队势如破竹,一举攻下巨澜半壁江山。
次年春,黑沼泽一役艰苦卓绝,新将封寻与白五在此战役中奋不顾身,表现英勇,封寻被擢升为先锋将领,白五因其罪人之身不能荣升军衔,暂表嘉奖,待其刑期满后,再行论功。虽说如此,京中时不时有大人物带着恩赐来见白五,这些人都是二皇子的人,白五的身份在军中却越发尴尬。不过由于战事吃紧,军中不像那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又是在封不染治下,很少有人议论。即使有少部分人对白五有异样眼光,在战场上多次看到那头威猛的白虎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走在路上,开始有人称他为白虎小将。赵永昼不太在乎这些,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白五也好,白虎也好,这些都不是他自己。二皇子看重的也只是‘白虎’,不是白五,更不是赵永昼。
赵永昼自然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荣耀和军功,全都是因为白虎。别人在背后说他什么他都知道,愈是这样,他就越要在战场上拼命。他的名声已经传回三清县老家,念一让禅心带信来说,陈员外去世了,陈家有几个奶奶争着当家,四姐翠玉在陈家的日子原本是不好过,但现在托白五的福,那些人对翠玉格外的好。说县官亲自去白村慰问了白五的娘,带了许多礼品,还接白长汉去衙门当了闲差。
信中只说了这些,对其他人只字未提。赵永昼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终于是为身边的人带去了好处,忧的是白长汉这东西又懒又贪,不会好生过日子。又对子清众人的情况心生挂念。
时光荏苒,眨眼已到了第三年的冬天,白五的刑期满了。这场仗,也几乎快到了尾声。巨澜山河摇摇欲坠,只剩下最后几座城池,还在负隅顽抗。申屠宇破釜沉舟,放出大片药人守城,亲自披甲上阵,似有不惜亡国也不投降的意思。封不染不愿在最后浪费大量兵力去围城与药人面对面,于是多次劝降。战事打打停停,暂且不提。
又说经过三年的风吹日晒,刀砍箭伤,赵永昼有了很大的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