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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几上放着才折下来的梅花。
夏暖仿佛闻到了桃花的甜味。
她折下朵寒梅,握在手中,说不出为何泪流满面。
她想他,张口却不知说给谁听。
洵青端着才熬出来的药汁进屋,见夏暖睡在小几上,心里叹息一声。
“郡主,喝药了。”
她轻轻推她。
又有雪落在梅上,一阵风过,梅枝轻晃,积雪纷纷撒撒。
霜河端着碟蜜饯往院子里去。
路过那梅花,刚想再给夏暖折一只,耳际传来一阵恸哭,霜河往前疾走两步,瞬间好似明白了什么,立在原地再也挪不动步子。
霜河默默候在原地,直到洵青又从身边过,开始给她吩咐。
她木然点头应下,抹了把泪,去找王爷。
她见到安阳王,嘴唇几番开合,呆呆将洵青给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夏玮夺步往外疾步前行,她追着上前,还没走几步,夏玮又立在了原地,以手覆面,腰背弯折,她见着那泪从安阳王指缝中流下,她抬手用袖子抹一把濡湿的脸,静立在一丈之外。
南疆。
送走云涯的第二日,南夜阑累的下午才醒。
此后几日她倒是赖着张竹不放。
第七日,张竹将她的蛊盅拿来,道:“最后一枚回魂里的卵孵化了……”
南夜阑看得蛊盅一眼,脸色大变。
张竹问:“怎么了?”
南夜阑默然良久,道:“这是南国蛊,南疆已经没有了。”
张竹:“所以?”
“这是一首诗化来的,红豆生南国……”
张竹皱眉看她。
南夜阑想着说那么多他也不懂里面的门路。
她舔舔唇道:“我一直以为是……如果是南国,我想,待云涯回去,夏暖应当已经……身亡。”
张竹退了一步,南夜阑看着他。
南夜阑:“生死有命。”
张竹闭眼,将蛊盅匆匆一放,往外而去。
剩南夜阑看着蛊盅,叹了口气。
半晌又喃喃:“为何用情蛊搭配入药?”
南夜阑捧起蛊盅,往藏书阁去。
京城。
头七已过。
理当入棺淳,落盖,送葬。
夏暖姓夏,死前未嫁人,当入皇陵。
给夏暖做法事送灵的人如是道。
夏玮低眉,半晌没说一句话。
守了七日的水千起身,身后跟着水东,她道:“不可。”
夏玮抬目扫她一眼,威压满满。
水千深吸口气,道:“堂主未回,郡主虽与我青燕堂主有婚约,始终未成,死也不是堂主的人。王爷能否看在云涯为郡主舍了五年内力的份上,让他回来,能见郡主一面。”
夏玮垂目,道:“我女儿死前受三千繁华毒之苦,死后,当入土为安。”
水千跪下,只道:“郡主爱重堂主,若是未能见堂主最后一面,怕是也不能入土为安,求王爷,成全。”
夏玮抿唇。
萧羽闭目,良久睁眼道:“你说得不错,小暖当是想再见他一面。”
夏玮思索良久,终道:“十日若不归,入葬。”
☆、葬平生·二回
安阳王府。
月如霜,悬枝头。
灵堂没有地暖,只有清冷的月辉。
水千守在放夏暖尸身的软塌边上。
萧羽不同意将尸身放在棺材里停灵,就放在了一张软塌上,夏暖着素衣不染尘,白绫覆身,洵青她们不让旁的人触碰尸身,她们给夏暖画了个妆容,不是艳丽的死人妆,只是沾染了点儿淡淡的桃粉色,只看脸,音容宛在。
水千未佩剑,一身素白盘腿坐在地上。就算有软垫,也止不住从地上透出来的阴寒。
三七已过。
那日据理力争后,又过去三日。
算算日子,该是就这几天云涯回京。
水千抬眼去看夏暖,并不觉得可怖,数九寒月的日子里,尸身未腐,不过,怕是也就能再保持几日时长了。如果云涯碰上了什么还不回,水千手指间微微曲起,不愿去想这种可能……
入耳脚步轻灵,不多时,门前一人着黑色大氅,持柄纸伞,踏雪色而来。
收伞声。须臾一身大氅带着点温度落在水千身上。
水千看水西,道:“我不怕冷。”
水西拿了个软垫,坐在她身侧笑言:“我怕你冷不行么……”
水千不说话,也没脱下大氅。
水西道:“三七已过,你不必日日守在此处。”
水千亦是不说话。
水西:“生死有命不由人,再舍不得也没法变。”
水千抿唇。
水西轻抬眉,看着夏暖道:“或许你希望……”
“够了。”水千打断。
此次换水西沉默半晌。
水千忽然道:“清心诀,堂主已到九层,这一下去掉五年功力再回来……”
水西插嘴:“你还是不叫他阿云……”
水千话进行不下去,深吸口气,闭眼良久才睁开,缓缓道:“已经知道的事情,无须暗示,想说出来就说,不想说出来就咽下去!”
水西嘴唇嗫嚅几番,终究不甘不愿问:“你心思又活络了?”
水千给他一个过于静止的侧面剪影,灵堂内未有烛火,他也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只觉得耳边声音轻了许多道:“你一直知道的没变,我没有的心思,也没生出来多的。”
水西愤愤心思慢慢淡了,底气不足道:“那你这是……”
“守灵。”水千道,“能做的,只有这些。”
水西默然,看着夏暖,心中翻滚反复只有自己知道,面上不显。
水西深吸口气,道:“一直想问你,却怕问了多事,今日又想问了。”
水千:“为什么断不掉心思?”
水西抿唇。
水千面色缓和,只道:“我说了你就走?”
“好。”
水千戚满雪色的眉宇间,渐渐缓和下来:“当时他身量还没长开,师父在对付前面的人,我缩在一隅,有人抓我挡剑,他的剑很准很稳,一剑就刺穿了我背后的人的喉咙……你是知道的,那时候的他,端是有些美得男女莫辨,我就算楼里见了那么多人,也没见过比他好看的。清理了要杀的人,师父和他都准备走了,他回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他要杀我,结果他手揩掉我脸上的胭脂,说,发式是个清倌儿,留下来活不成可惜了,踏云楼他正好缺个端茶送水的……
“这些年,我也很想忘了,可是每次见着那脸那笑,就忘不掉割不断,人就是这么奇怪。”
话一顿,水千安然道:“你该走了。”
水西吸口气,起身。
大氅却披在水千身上,没拿走。
听得脚步声远了,水千也缓和下来了神情。
她将蒲团挪到夏暖榻尾,身子靠坐在榻下。
背后就是夏暖,她却不怕。
半晌低声喃喃:“郡主,后来我才知道,只是那段时间他恰好知道了母亲的身份,对我一时移情才救下了我,我们楼里哪里有什么清倌的发髻,我怕死所以跟着他走,恰好根骨好,年岁小,肯下苦工练才侥幸成为踏云楼一员。”
“水西挺好的,只是我……我以前一直不愿和你多说话,怕你看出个什么,想不到……”
默然片刻,水千又笑道:“其实云涯小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我们踏云楼比较难,任务也多,他和陛下倒是极好的,哪想世态安稳了,他和陛下反倒生疏了,他身上有道很长的伤,是替陛下挡的,那一剑还有毒,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他却又很顽强。
“不过,料想他不会和你说这些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事情。”
“你送的那玉佩,他一直没摘过。”
“走前那天,他说一句话就要笑一下。他以前最讨厌笑了,要么就是皮笑肉不笑的,他正儿八经笑起来很好看,挺招人,旧朝有人说书童该有书童的样子,新朝大臣老是说他媚上,他、就更讨厌笑了……”
“认识你他最初挺不耐烦的,后来就越来越惦记你,闲了总是念着去看看你,听着你生病那会催着水南去问了好多遍,我们都说他铁树开花……”
水千声音渐渐沉下来,半晌竟是落下泪来。
“你走了,留下他怎么办?”
偌大的灵堂,这点声音瞬息湮灭在雪声中、吹散于寒风里。
夏暖生前爱攀折的那颗梅树上。
花也凋了。
水千怕安阳王私下入葬,或有小人蛊惑,一直守在安阳王府中,连着这么些日子,也消瘦了。
她每日白天无事,就亲自在夏暖榻前念往生咒,萧羽夏玮亦是有所感,也不赶走她。
头七过后五日。
水千早上才手持起经书,准备念诵,水南从外间进来。
附在她耳边道:“阿千,阿云回来了。”
水千好似听得命运振聋发聩的声响。
沙哑着问:“何处了?”
水南道:“鸽子从蓉地传回。”
水千起身,放下经书,振衣道:“青燕主事着丧衣,随我一起,城外迎堂主。”
蓉地。
云涯稍事休息,还是问了京城的情况。
踏云楼人回答的时候,他的手都捏紧起来。
那人道:“无异样。”
听到的那一刻,心跳轰隆,又安稳落地。
水北看着,心里感慨一声,也微微放下心来。
这人,不敢直问,怕任何不好的消息,却又问京城近况如何,若是郡主已经殁了,怎么会没有异样?
连日来的奔波,看来还没白费。
匆匆用过午饭,云涯便让跟随的两个青燕堂的人留在蓉地休息,带着水北往京城赶。
一行到此,算是再也不会有什么变故。
水北打趣道:“你这形容憔悴得,不怕小郡主见着不要你了么美人!”
云涯:“滚!”
水北:……
半晌后,云涯:“你带药去安阳王府,我回去换个衣服。”
水北:……
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大姑娘么!!!
水北没有水东那么二皮脸,不再开口撩云涯。
一路上安静得很。
云涯却有些受不了这种安静,过了会主动开口问:“她会不会眼睛……”
水北抢道:“不会……”
云涯还想说什么,又按捺住。一想到夏暖若是瘦骨嶙峋他就有些,不愿去面对。云涯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疾鞭加快马,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接近城门。
水北心头一松懈,连日来的疲倦就有些浮现,他赶忙深吸几口气,清醒几分。
然则,再往前行几里,水北心猛然一沉。
四个素衣白裳端直腰板坐在马背上一排。
看不清脸。
不过这人数……若是水西、水北、水南并水千,刚好,四个!
水北手有点抖,也不知紧张个什么。
心里却劝慰,哪里那么凑巧。
然而渐行渐近,那四人齐齐下马。
水北手一松,鞭子落了,他只好并腿催马前行,心却再也提不上来。
前方云涯好似也慢下了速度。
他看不到云涯神色。
也不愿看到。
再近些。
果然是,他们。
水千立在最前方,一身着白。
云涯下马,水北跟着云涯一齐下马。
云涯看着眼前四人,略微干涩问:“你们……踏云楼里……”
水北也想到了,若是夏暖殁了,不该是他们着白衣,且消息没到蓉地,若是只有这两日的事情,也不该……
水千往前走一步,身后三人眼睫微垂,不愿和云涯对视。
只有水千,眼神干净又坚定。
一步一步,似是踏在云涯的心上。
水千直视云涯,不避不闪。
她说:“阿云,郡主殁了。”
眼前有片刻漆黑,云涯再能看清东西,已是不知不觉退了几步,水北手放在他肩头。
他拂开水北的手,单手扶额,开口粗粝沙哑。
“皇室中人殁了,会敲丧钟,蓉地为何没消息?”
水千苦笑,难为他如此清醒。
“怕你回来有所耳闻,同安阳王商议,王爷应允。”
自己一呼一吸都响彻耳际。
云涯眨眼,有些分不清方向。
他咬着牙:“什么时候?”
水千:“三七已过,今日是三七后第五日……”
“下葬了?”他的声音随着身体一起,带着痛楚,带着难耐,带着颤抖。他强行压着。
“王爷同意等你十日,现在停灵安阳王府……”
话未尽,云涯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奔进城门。
水千反应最快,登时道:“快跟着!”
踏云楼主事们才回神,连忙紧追不放。
京城内忌疾行。违者杖十。
此刻,已然顾不得那么多。
云涯快的不可思议,水千亦是追的勉强。
好几次要撞着人,又堪堪避过,水千拉缰绳的手隐隐在发抖。
云涯在安阳王府前勒马。
洵青立在安阳王府门前,府门前白花高悬,洵青丧服和水千一众人如出一折。岂止是安阳王府,一路行来,哪家人门口无白布?
云涯下马,站立不稳,又退了两步,口中似有丝丝生铁味。
洵青安然道:“云大人随我来。”
云涯恍恍惚惚,只跟着她,途中偶有踉跄,洵青只作不知。
安阳王和萧羽都站在门外。
云涯木然看得两人一眼,没行礼,他们亦没让他行礼。
安阳王平视他,萧羽却低下头去。
手中濡湿,云涯低头一看,指甲深陷肉里,他连忙松开,又觉着不干净,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中的血。
洵青进门,在一软塌旁静立。
“郡主尸身在此。云大人还有什么话,对郡主一并说了罢。”
还是那张脸,也还是那容颜。
静静躺着,不谙世事的样子,除了,不属于活人的那种青白色,掩印在妆容下,盖不住。
别人许是看不出差别的,云涯杀人无数,和死人打交道亦是不少,如何看不出?
只一眼,能辨。
云涯颤着手拉开搭在夏暖身上的白布,藕色的衣裳透着朝气蓬勃,他道:“你这身,真好看我……”余下的话哽咽,吐不出。
云涯喉头抖动,就是没声。
他要去拉夏暖的手,又想到什么,拿出那帕子来,狠狠眦干净手心残存的血渍。收好帕子,才拉她的手。软塌矮,他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拉起手。
冰凉的,不属于夏暖的温度,这凉透骨,不是平日的微寒。
云涯愣神一瞬,慢慢用手舒展开夏暖的手指,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又仿佛觉着,并不太僵硬。
他用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冻彻颊面。
用脸颊去厮磨那手,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没再暖起来。
已经,不会暖起来了啊……
云涯这念头一起,彻底愣住,半晌又将脸埋在夏暖的手中。
洵青见云涯肩头微微抖动。
水千随后而至,一见此情此景,脚步顿时放缓,慢慢走到云涯背后,往身边走几步,蓦然心头大恸。
云涯肩身颤不止,热泪滚烫落在夏暖掌中。
再从夏暖掌缝中落下,洒在膝头,跌于地上,消弭于无声寂静。
水千闭目,不忍睹。
云涯一霎想到许多。
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夏暖抿抿唇,回复:“我乃安阳王夏玮之女,夏暖。”
这是初遇。
花灯会。
夏暖道:“云大哥,你真好。”
周围嘈杂,云涯愣愣,道:“什么?”
夏暖咬口糖葫芦,大声道:“我说,云大哥,你人真好。”
这是相识。
夏暖看着云涯,看不清脸,她轻声问:“云大哥,那,你娘呢?”
云涯浅笑道:“死了。”
这是相知。
她哭起来,含糊不清道:“云大哥,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