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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敬羲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眸中浮着难掩的骄傲,顾正德一如既往地面色平静,只淡淡“嗯”了一身,随即出声询问道:“今日进宫可好。”
少女闻言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微微颔首:“一切顺利,不过——”
顾正德眸中微微一动,只见少女从容抬头道:“圣上将先帝赐予孝端太后的鸳鸯棋送与了阿九。”
话音一落,顾敬羲当即将目光转至顾正德身上,坐于书案后的顾正德眉头几不可察的一动,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出声:“既是圣上隆恩,便好生收着。”
“是。”
顾正德见眼前少女并未有退出去的意思,约莫知道少女想要说什么,因而开口道:“阿九有什么事要与祖父说?”
少女闻言略微顿了下,随即将声音压低了些,只屋内三人方能听清。
“方才出宫时遇到了长孙殿下,殿下让阿九向祖父带句话。”
顾正德闻声脸色当即严肃了几分,对上顾正德问询的眸子,少女轻声道:“户科给事中高县高大人似乎要有所动作了。”
一旁的顾敬羲闻言顿时了然的看向座上的父亲,顾正德眸子微微一眯,长孙殿下既然私下与他通信,可见这高县的举动是要对他定国公府不利,而如今的户部尚书却是徐阁老,那徐阁老自然就是高县的顶头上司。
而这个高县他也知道,或者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看似只是个言官,却不同于旁的那些打口水仗,犹如市井妇人般的骂官。高县本身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凡是经他手写出的弹劾奏章,几乎一上一个准。
不仅弹劾罢免了许多二三品的朝中大员,前段时间更因弹劾许国公而名声大噪,世人更赞其那篇弹劾文为“古今第一规谏”,几乎被捧至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可怜许国公一大把年纪因为不肖的儿子被当着文武百官骂了个狗血淋头,偏生人家句句透露着士人的斯文与尊敬,却是字字诛心。让他不得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皇帝请罪,最后还是建恒帝看许国公府的先祖当年随着成祖浴血奋战,一片忠心,再加之如今的许国公在朝中谨小慎微,便从中缓和了几分,才不至于使年过七十的许国公在朝堂上晚节不保。
正因此,这个高县一直以来都是徐阁老的得力弟子,或者说是徐阁老铲除异己的一把利器。
看来,这是徐阁老想要先动手了。
“祖父。”
少女的声音陡然插进来让顾正德转而看过去,却见少女分外平静道:“阿九还听长孙殿下所言,这位高大人当年考举人时似乎无意得罪了当时的主考官,险些落了榜,最后因得了湖广巡抚贺元的赏识,这才大事化了小。”
此话一出,屋内陡然凝滞下来,顾正德眉头紧紧一蹙,眸光一转看向眼前面色沉静如水的少女,眸色渐渐变得幽深。
要知道,贺元可是当今严阁老的臂膀之一,深受倚重。
顾砚龄微微垂眸,眸中浮过一丝玩味,此事自然不是萧译告诉她的,而是她前一世所知晓的,既然知晓了,就断没有再让严阁老抱着手隔岸观火的道理。
“长孙殿下的意思,这是严阁老借了一把刀而已。”
顾砚龄闻言尊敬地低下头,唇角微微浮起耐人寻味的笑意:“阿九不知,不过,既然有这样一条线,不论是与不是,总可稍加利用,或许既能试探出什么来,又能转变我们定国公府的被动局面。”
或者说,是所谓的被动局面。
触及到顾正德颇有深意的眸子,少女在顾敬羲惊诧的目光中恭谨道:“阿九多言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又能保证这蝉就不会变为黄雀。”
顾正德并未出言责备,反倒眸中浮笑,从容而悠然的说出这一句话来。
顾正德静静凝视着眼前年龄尚小的少女,眸中却是不易察觉地浮过了一丝欣赏,有了这般的见识,将来便是嫁入皇家,也能叫他们安心些。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他却是觉得巾帼不让须眉。
如今他们顾家既是于京城居于这般显眼招风的位置,那么他们顾家的子孙便绝不能堕为庸碌之辈。
“这件事我知道了,待寻个合适的时候,阿九便替我们国公府多谢殿下的出言相告。”
顾砚龄闻言敛衽行礼,极为端庄道:“阿九记得了。”
“既然来了,还有一件事,祖父倒也想来听听你的想法。”
听到祖父的这一句话,顾砚龄心下了然,从这一刻,祖父看待她的角度,可就不仅仅限于一个小小的后宅内院了。
而这,也是她想要去打破的陈规旧律。
第一百八十八章 深谋远虑()
“坐吧。”
听到顾正德如此说,顾砚龄顺从地坐到了顾敬羲身旁的位子上。
顾正德略微沉吟了下,这才转而看向座下的少女淡然道:“涵哥儿,意欲前往辽东战场。”
顾砚龄闻言覆下眼眸,遮掩住了眸中的那一缕浮起的骄傲之意,听着顾正德的后话。
“我这个做祖父的也知道,因为俞氏的事,涵哥儿一直未能全然走出来,这个决定,难免也有几分这个原因,你自小与涵哥儿亲近,便来说说你的想法。”
顾正德略带叹息的话音渐渐落下,屋内安静不已,坐在顾敬羲身旁的少女似乎在斟酌,微微低下了头,顾正德也未曾去催,只静静地看着少女默然不语。
顾砚龄知道,祖父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俞氏谋害生母这件事的打击太大,大哥能够理智至此已是经历了常人所未能经历的。
可有时候,打击既能将人拽入深渊,也能将人推至雄心壮志的未来。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原本就是男儿一生的志向,在血液里不息地沸腾。顾子涵虽身居朝堂世家,却是犹如辽东的一只鹰,年轻的身躯里,有着一飞冲天之势。以顾子涵的性格,相比于风云诡谲的朝堂,辽东战场才是更适合的地方。在那里,顾子涵将会一往无前,打拼出属于他的天地。
少女再抬起头来,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一开口,却并没有回答顾正德的话,反倒是平静地说着看似并无联系的话。
“今日圣上赐下鸳鸯棋时,太后到底是不高兴的。”
听到少女的话顾正德默然没有说话,此时坐在少女身旁的顾敬羲微微沉吟了下,随即看向上面沉思的父亲。
“如今圣上春秋鼎盛,与慈宁宫的关系也愈发紧张了,圣上一直以来以坤宁宫制约了慈宁宫,如今阿九许给了东宫,慈宁宫因着坤宁宫和东宫的关系,只怕会对阿九不利,也迟早会向我们发难。”
顾正德右手握拳搭在扶手上,拇指淡淡地摩挲着蜷屈的食指的关节,眉头微微蹙着,这一点毋庸置疑,如今的他们,已然走向了郭太后的对立面。
“圣上忌惮慈宁宫多年,却从未试探过,今日这鸳鸯棋,阿九斗胆觉得,更像是圣上故意而为之的试探之举,或许,圣上是做好了连根拔起的心思了。”
原本微眯着眼眸的顾正德闻得此话瞳孔稍稍一缩,幽深的眸中随即划过一丝光芒。
一旁的顾敬羲此刻眉头微微一挑,沉吟了片刻,当即抬头看向座上的顾正德道:“慈宁宫一直以来依仗的便是辽东经略郭慎宗,他日圣上想要拔起慈宁宫盘踞的根,必是会以辽东入手,到时郭慎宗应是首当其冲。”
顾正德闻言抿着唇角并未说话,可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却是渐渐有了异样。
郭慎宗是当今慈宁宫郭太后的亲弟弟,当年的郭慎宗因着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一路青云直上,而当郭慎宗进入了辽东,便彻底地展现了其军事才能,每每都能出奇制胜,连当年的先帝都赞其为“福将”。如此郭慎宗自然坐上了辽东经略的位子,主持辽东战事,可谓如今的“辽东第一人”。
有了这样一个弟弟,郭太后自然稳坐慈宁宫,即便与建恒帝貌合神离,建恒帝也不会轻易有动郭家的心思。
“如今的辽东离不开郭大人,可若有一日有人有足够的能力替代郭大人,或许,圣上的时机就到了。”
听到少女适时补的一句话,顾正德的眸中越发噙着深意,很明显,看似没有联系的话题渐渐又联系到了一起。
如今的皇帝伺机拔起郭氏一族,而这一族的族首虽是郭太后,这最紧要的咽喉却是远在辽东的郭慎宗,一旦扼住了这咽喉,郭太后再如何辅佐两代帝王,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圣上既然等的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时机,若他们顾家送出这样一个合适的人,合适的时机,日后郭氏败落之日,圣上总会顾念他们顾家曾经出的一份力。
既能帮助皇帝动摇慈宁宫,又能铲除郭太后对定国公府的威胁,如何看,也该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阿九又如何笃定,你大哥必能取而代之。”
顾砚龄闻言微微颔首,唇角却是自信地一扬,前一世的四叔坐上了辽东经略的位置,大哥成为了手握雄兵的总兵,他们的赫赫威名莫说是她知道,便是整个大兴又有何人不知?
他们缺的从来不是能力,而是机会。
四叔和大哥,在这个风云诡谲的京城被压抑的太久了,久的让人看不出他们冲天的能力,久的让人以为他们只是寻常的公侯子孙。
可一旦将他们放去辽东,便再也无人能埋没他们的才能了。
若未记错,要不了多久辽东便要有一场新的战役了,到时候四叔会被首辅张阁老举荐前往辽东,若在此前大哥也去了辽东,郭慎宗这个经略之位,便不会坐的那么稳了。
毕竟,除了帝王的猜忌外,郭慎宗还有一个更致命的软肋,那就是和郭太后如出一辙的贪婪。
只不过郭太后贪的是权,郭慎宗贪的却是财罢了。
而只这一个贪字,只要稍加利用,便能将他拖入一个葬身之地。
念及此,顾砚龄微微覆下眼眸,遮掩住眸底的幽暗。
“阿九不敢轻易下结论,但正因为如今的大哥在朝堂面前只是一个不起眼,只能拿拿笔杆子的世家子弟,这无疑成了一个最好的障眼法。”
座上的顾正德听到少女略带狡黠的话语微微一顿,随即不由朗笑出声。
眼前这个孙女儿说的的确没错,人这一辈子不怕强敌,最怕的是轻敌。
如今的涵哥儿在所有人面前不过是个稚嫩的毛头小子,即便前往辽东,在郭氏一族看来也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罢了。因着这样一份轻视,他们不会将太多的心思放到涵哥儿身上,更不会再往深里去想。
一旦如此,便会无形中给予涵哥儿一个机会。
若涵哥儿借此机会未能一展能力便罢了,可一旦打拼出声名来,便会叫郭氏一族措手不及。
过了许久,未发一语的顾正德眸中浮过满富深意的笑意,随即平静道:“好。”
话说到这儿,顾正德看向座下的说客顾敬羲道:“你回去告诉涵哥儿,他既是决定了,我这个做祖父的自然是不会阻拦,不过只一点,即便想要去辽东,这春闱还是该去。不仅要去,还要拿出名次来。毕竟在咱们大兴的朝堂上,文人出生的将军可比武状元的腰杆子硬的多。”
顾敬羲见父亲答应了,自然是站起身来作揖应了。
顾砚龄也跟随着站起来,低首间,唇角微微抿起。
相比于如今的大哥,祖父无疑看的更为通透。
朝堂上的人敢语中嘲讽拿刀的武官,却不敢轻易得罪文人出身的武官。
毕竟,在这多年的共事中他们都极为清楚,这前者皆是有勇无谋的草莽之辈,不足为惧。而后者,却是文能舌灿莲花,武能提刀上马的厉害角色,往往这样的人才是最精,也最为难缠。
这一刻,她有着足够的自信,只在涵哥儿与四叔在辽东站稳之时,便是郭太后倒台之日。
顾正德静静地看着眼前低头的少女,眸中微微闪烁着什么。
从前他只认为眼前这个孙女儿在后宅之事上必能游刃有余,如今他却觉得,她的能力,似乎远不止于此。
第一百八十八章 屈辱(今日开始恢复双更)()
门外的雪簌簌地落着,飘飞在墨色的夜空中更显得晶莹无暇。冯唯裹紧了驼色的大氅,独自打着伞朝御前内侍所居的德馨宫走来,感受到大氅外夹着风雪的冷意,冯唯微微低头,不由沉思着,也不知阿南(注:冯唯的妹妹冯南)在宫外住的可好,冷不冷。
可刚想到这儿,冯唯紧锁的眉头又不由舒展了几分,如今阿南在宫外,有长孙殿下的人护着,应是无忧的。
冯唯仰头看了看头顶密布的墨色沉云,眸中浮起几丝自嘲,他这一生已然不完整了,未来如何也就罢了,可阿南却不能,即便日后他可能看不到,他也要护住阿南这一生的平安幸福。
此刻眼前的场景犹如一幅画,长身玉立的男子微微仰望着夜空,廊下的光芒落在他的脸上,更衬得容颜似玉,偶尔经过廊下的内侍看到这一幕,不由竟也有些失神,心里竟隐隐觉得,这样的人,可惜干了他们这样的差事。
待冯唯收回目光,如寻常内侍一般谨小慎微地颔首朝廊下走时,眸中已然恢复平静,可眸底却是无比的清明。
当他转而快走向自己所居的那一方时,便看到迎面走来了几个内侍,冯唯礼貌地含笑低首以作招呼,谁知那几人却是如见瘟神般急忙避过,转而下了廊上的石阶从廊外走了,冯唯眉头微微一皱,几不可察地微微侧首看过去,只见那几人正小心翼翼地嘀咕着什么,几乎是一瞬间,冯唯便明白了什么,淡而转回头,眸中微微浮过从容的笑意。
看来,这最重要的一层考验就要来了。
来到镂刻糊了玻璃纸的门前,冯唯淡然将兜帽取下,眼神微微一眯,随即化为平静。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当看到屋内可以说满当当的人,冯唯佯装一愣,随即如常地上前恭敬地作揖。
“请刘公公安。”
听到身后门被紧关的声音,冯唯微微一顿,随即抬起头来,甚为讨好的笑道:“司礼监事忙,刘公公大驾竟来了小的住处,小的却不知,未能远迎,实在是小的疏忽。”
看着眼前谨小慎微的人,刘光(注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安的干儿子)眸中微微一凛,带着几分审视,明明是内侍监们谄媚奉承的本事,可放在眼前这个冯唯的脸上,竟满是真诚,叫人瞧不出丝毫让人厌恶的虚伪之意,能将巴结奉迎这样的事做的这般赏心悦目,倒是能耐人。
刘光唇边微哧一声,随即不咸不淡道:“既然疏忽,那就该罚。”
下一刻刘光身旁随从的小内侍掂了个冰盆搁在冯唯的面前,随即退了回去。看到眼前搁的冰盆中摞着一整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即便屋内升着地龙,也能看到那冰块丝丝地冒着逼人的冷气。虽然隔着距离,冯唯几乎也能感受到那冰块传来的蚀骨凉意。
看到座下的人微微变了脸色,刘光眸中凝笑,到底是青嫩了些。
“看模样,你还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到了哪儿,我刘光行处罚之事时,向来只对事不对人,即便罚,我也给你罚个明白。”
话说到这儿,刘光的身子微微前倾,右手肘撑在腿上,左手扶着扶手,好似谆谆教诲什么道理般平静出声。
“听闻你能耐极大,在咱们老祖宗(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