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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惟章闻声眸中一动,当即体会了皇帝的一番意思,低头诚恳道:“如陛下所言,谭吾贞的确是难得的治水能臣,如今内阁只余臣与顾阁老二人,实在是力不从心,臣斗胆请陛下准谭吾贞重新入阁,对于国家,必是大有裨益啊。”
看着严惟章伏地叩请,一副为国请才的模样,连一旁的冯唯都恍然觉得严惟章当真是为国为民的良臣,可只有严惟章此刻才能知道,明明不想为,却又不得而为之的苦恼。
半个月前好不容易将人撵出去,现在又不得不“大义凛然”的将人请回来跟自己作对,严惟章觉得实在是憋屈。
可这就是陛下方才与他所说的,一碗水端平。
“严阁老为国为民,实在是我大兴的治世忠臣。”
建恒帝眸中浮起赞叹之意,随即偏头对冯唯道:“待严阁老拟好谭吾贞回京入阁的旨意,你亲自前往南京一趟传旨吧。”
“奴婢遵旨。”
第二百五十七章 权衡之术()
建恒帝看着眼前颤颤巍巍,脸色灰败了几分,却又强自撑起的严惟章,到底是可怜了几分。终究是替他做了不少的事,该有的甜头还是要给,如此两相抗衡,他才是真的安心。
“六部上奏,严厚昭这些年来颇有功绩,朕也觉得的确是可造之材,人都说上阵父子兵,传朕的旨意,让严厚昭自即日起,也入阁吧,你们父子同心,内阁再有顾正德,谭吾贞,朕也能好好过这个年了。”
原本被进殿的这一通训斥而绝望,眼看着儿子入阁无望,满心溃败的严惟章,陡然听见这个消息竟还有些未反应过来,当抬头看到皇帝认真而宽慰的表情,这才感恩戴德的叩头道:“臣叩谢陛下圣恩。”
眼看着严惟章缓慢的走了出去,建恒帝颇有意味的转着手中的念珠,随即扬了扬左手宽大的道袍袖子,看着上面华丽而精致的绣工,唇角微微勾起,说出了一句看似寻常,却又满是深意的话。
“如今这新衣服,旧衣服,朕都有了,今年的衣服,朕是不缺了。”
……
此番走出来,严厚昭老远看着自己的老父亲,当即满心期冀地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扶住,随即四下看了一眼,颇为低声道:“父亲如何,陛下此番如何处置顾正德一事?陛下是不是也准儿子入阁了?”
听着严厚昭一句又一句的提问,严惟章没有丝毫回答的心思,看着身旁急急忙忙朝外走,默然不语的老头子,严厚昭不由也怔愣了,再一细想,明明召他前去,却又未能面圣,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眼看着走出乾清宫,来到了寂静无人的甬道,满心想着入阁的严厚昭终于等不得道:“父亲,事情到底如何,您倒是说句话呀。”
刚从建恒帝那一打一拉的手段中走出来,严惟章只觉得自己犹如处在冰火两重天之中,不知到底该高兴,还是该忧虑,偏生严厚昭在一旁提问不停,更是叫他烦闷不已。
“好了!”
严惟章没来由地窝火,抬手甩开了严厚昭的手,倒是把严厚昭惊了一震,而接下来父亲说的话,却还是叫他顿时放下心来,欣喜不已。
“陛下已恩准允你入阁。”
眼看着儿子眼角咧开的欣喜,严惟章便冷言打击道:“只不过在你之前,谭吾贞也会入阁,按着先后,你在内阁尚在谭吾贞之后。”
因为在方才的君臣对话间,建恒帝分明是先提出了谭吾贞,让他提出了谭吾贞之事,皇帝才准许了六部奏请严厚昭入阁一事。
即便是这短短的时间,两人的排辈却是天差地别。
话音一落,严厚昭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撵出去的人,如何又以这般快的速度回来?而且生生占了他的位置,将他踢到末尾的位置?
“为何会——”
“是为父亲自叩请陛下的。”
严惟章话一出,严厚昭几乎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在与自己开玩笑。父亲叩请将赶走的谭吾贞请回内阁,将他压了一头?
看到儿子不可置信的模样,严惟章中间顿下了步子,挫败而又无奈道:“你可知道,今日为父一去,陛下便拿出了谢昀弹劾吴疆的奏折,吴疆铲除异己逼出了官愤,证据确凿,无从抵赖,为父若不如此,如何平息此事,难道让天下人都怀疑为父,怀疑陛下吗?”
严厚昭闻言脸色一变,随即又想起什么般道:“旁人也罢了,为何是谭吾贞,父亲明明知他是张——”
“是陛下的意思!”
严惟章已然是烦闷不已,却又顾忌周围,将声音压低了许多。
当听得这一句话,严厚昭瞬间明白了什么,不再继续问下去。
担心宫中人多眼杂,父子二人再一次默然地走下去,雪花呼啸的声音并未停歇,直到甬道尽头,一直紧锁眉头,眸中难掩沉闷的严厚昭陡然琢磨出什么,渐渐缓和下来。
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严惟章转头过去,却见一直默然不语的严厚昭陡然划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随即轻声道:“儿子明白了,咱们严家,是成了陛下手里的一柄利器,陛下之所以用谭吾贞,是因为谭吾贞有治水的能力,看似此次陛下对吴疆一事有所不满,可又让儿子入阁,可见,陛下对我们此次的功劳也颇为满意。”
听得此话的严惟章微微皱眉,不由顿下脚步,静静地听着这个儿子的后话。
“父亲,这是好事,只要咱们严家好好的替陛下做好这一柄利器,替陛下解决一切他老人家想解决却又不能亲自解决的事,这样下去,陛下势必离不开我们,一旦离不开,又有谁能轻易替代和动摇?”
说到最后,严厚昭难掩深意道:“父亲,您该高兴啊。”
话音一落,严惟章原本忧烦的眸子渐渐清明,也渐渐欣然起来。
他竟没有想到这一处!
的确,即便是贵为天子,也有太多祖宗规矩和圣明的桎梏,只要他们严家能帮助陛下达成所愿,成为陛下的顺心人,顾正德和谭吾贞那样的人,都是自诩正直,他们不肯为的,他们严家可为,如同这次扫清张怀宗一党,只要陛下需要,他们严家在所不辞就好。
如此下来,陛下在一日,严家势必稳如泰山,待到九殿下上位,他们严家还有什么对手?
好,好啊。
几乎是一瞬间扫清阴霾,严惟章激动地捏住严厚昭的手,话虽未说,却都在欲言又止中。
他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转眼间,父子二人一改方才的压抑与败落,再一次挺直了背朝宫外走去。
只可惜,对与谭吾贞的入阁,严厚昭只看到了一层,未看到另一层。
谭吾贞的确是治水能臣,却也是张怀宗的学生。
如今内阁中,严惟章作为首辅,压下顾正德这次辅一头,排行老三的谭吾贞,却又生生压住了排行老幺的严厚昭。
严惟章与严厚昭是父子,顾正德与谭吾贞是志同道合的挚友。
细想下来,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制衡。
第二百五十八章 笄礼()
转眼间,冬去春来,粉艳的桃花再次漫山开遍,冬日里怕寒的人都趁着难得的春日出门去踏青,孩子们虽还被裹着棉袄,却已是欢欢喜喜地取出了风筝,三个一群,五个一团的出门放风筝,脸上一个赛一个的高兴。
去岁的腊月十五,顾砚龄过了这一世十五岁的生辰,或许十五于女儿家而言是个分水岭,分为重要,因而这一年的生辰一改从前的简单低调,显得格外热闹。
可若说最为热闹的,莫过于今年的笄礼,几乎世人皆知,顾阁老的大孙女翻过了及笄礼,紧随而来的,便是两个月后的婚礼,婚礼一过,顾家便要荣升皇亲国戚,将来是无法想象的富贵。
不说远的,只说近的。
就只看年前的《汲水集》一事,凡是前任首辅张怀宗一党的,哪一个不是被整的半死不活,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即便是入了阁的谭吾贞,照样被贬去了南京做了几个月的闲人,若非立了大功,运气好,指不定还能不能回来。
可再看人顾阁老,虽非张怀宗的门生,却也是张怀宗一手培植起来的,即便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人家顾家连房檐上的一块漆都不曾掉过,稳如泰山。
可见,到底是东宫的亲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去动摇。
正因为此,顾砚龄及笄礼这一天,来观礼祝贺的王公大臣家眷,可谓是将门槛都要踏破了。
清晨天还未亮,顾砚龄便被唤起,由醅碧和绛朱伺候着沐浴,焚香,换下了采衣采履,打着绸灯,前往正冠堂,行在廊下,外面的风尚还有几分寒凉,连明月竟还挂在天上,没有落下,静静地将竹林的影子打在墙上,平添了几分清幽。
来到正冠堂,徐嬷嬷陪着四太太袁氏正在检查最后的场地布置,顾砚龄则直接被引进了正冠堂旁边所设的东房静静等待。
待到暮色渐渐被一缕阳光扫尽,初升的太阳将温暖的光芒落向大地,国公府已然打开了正门,宾客们的车马已然依次驶来,此时的顾敬羲春风满面的随着父亲和兄弟子侄接待着众位来客,不过半晌,顾家已然是热闹不已。
直到宾客到齐,众人这才前往正冠堂,片刻后,高山流水的古琴声渐渐升向高堂,宾客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静静地等候着,只见一位气质华贵的老妇人端正的走了进来,慈眉善目间让人不由觉得亲近。
随着礼乐声,老妇人身形挺拔的渐渐走近,打扮正统的顾敬羲与谢氏上前,与裕王妃互相行礼,礼貌的请裕王妃落座于主宾之位,来此观礼的宾客直到见正宾落座,这才依次落座下来。
随即顾敬羲郑重地走出,向众人回之以礼,高声致及笄辞,话音一落,众人便见得一位冰肌玉骨的少女款款走出来,虽然年纪尚小,面对众人却丝毫不怵,反倒是落落大方了许多。
如此之下,众人不由更努力去看,究竟是哪家的姑娘,竟能做顾家大姑娘的笄礼赞者,直至逆光中看到少女娇艳的面庞,众人不由微微一愣,原来竟是顾家四姑娘顾砚朝。
从前少女与褚怡宁厮打到池子里的事她们尚未忘却,可未想到,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再看眼前娉娉婷婷的少女,哪里还有从前那幅不懂教养的泼像。
从前年纪小,那时的顾砚朝与自己的长姊不和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可如今有谢氏这样的母亲,有长孙妃的身份,再身份高贵的赞者也是请得起的,人家却是请了这位妹妹做赞者,可见少女们长大了,也懂事了,从前不过是女儿家小打小闹,现在到底还是姐妹最亲。
无形之间,众人看顾砚朝的目光渐渐多了几分喜欢,从前不懂事不怕,如今看起来这位四姑娘许是与顾砚龄这位长姊处的久了,熏陶之下越发有了几分贵女的气质,有了嫡女的身份,背后有着长孙妃的姐姐,还有偌大个顾家支撑,若是能将这样的女儿娶回家,将来只有别人艳羡的份儿。
毕竟,顾砚龄这样的女儿家只有一个,现在人家入了皇家的门,想要与顾家更亲近,自然得相看顾砚龄的几个妹妹,顾砚锦莫说生了疾病,即便是没有,父母做出那等事,孩子定然也是同类的人,她们怎会将这样不安分的人娶回家。而下面的顾砚澜又太小,看来看去,还属顾砚朝最为合适。
心下这样想着,越来越多的贵夫人看着眼前的顾砚朝,眸中越发多了几分亲近打量之意。
待到顾砚朝盥洗了双手,坐于西阶,门口渐渐又多了一个窈窕的影子,只见肌肤如雪的少女款款走进来,在众人的注目下,顾砚龄缓缓来到堂中,先向南对观礼者施以一礼,随即由醅碧和绛朱扶着面向西跪坐下去。作为赞者的顾砚朝款款起身,拿起犀角玉梳替顾砚龄轻柔的梳着秀发。
少女的一袭秀发如云一般,一梳到底,待到结束,裕王妃这才起身盥洗,等顾砚龄向东而坐时,有司奉着罗帕和发笄,裕王妃走上前去,高声吟颂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话音落尽,裕王妃慈和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眸中透露着长辈的喜爱与欣慰,随即只见其端正的跪坐下去,极为小心地替少女梳头加笄,直至少女的发髻被盘起,戴上了发笄,裕王妃这才起身,回到原位。
顾砚朝缓缓上前来,在众人的瞩目中,为顾砚龄再一次正了正发笄。顾砚龄才扶之起身,接受来宾的作揖祝贺。当顾砚龄回到东房,顾砚朝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去房内替顾砚龄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出来后,顾砚龄在顾砚朝的搀扶下,诚恳的跪地向父母拜谢养育之恩,谢氏坐在上座看着这一幕,少女小时候粉粉糯糯的样子恍然落在眼前,让人不由眸中一热,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谢氏忙偏首拿帕子拭干,唇角欣慰的看着已然成人的长女。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在裕王妃的赞词中,顾砚朝小心的替顾砚龄去掉发笄。裕王妃随之跪下,再一次将一支银镀金嵌宝石蜻蜓纹簪子簪进顾砚龄的发中,然后起身归位。在顾砚朝替顾砚龄正发钗后,观礼的来宾祝福地向顾砚龄作揖。
当顾砚龄回到东房再出来时,已然换上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再一次由顾砚朝扶着,深深地朝来宾行礼,随即当与先前那般,顾砚龄在此落座,顾砚朝已然替顾砚龄卸下簪子,裕王妃从有司托盘中接过钗冠。
一边替少女正发钗,一边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待到顾砚龄再出来,已然换上了广袖长裙,最后行下一礼来。
等到有司撤席,顾砚朝亲自奉上酒,裕王妃接过醴酒,走到顾砚龄席前,念祝辞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顾砚龄伏地行拜礼,接过醴酒,随即再次入席,跪着把酒撒些在地上作祭酒。这才持酒轻轻沾了嘴唇,再将酒置于面前的案上,有司奉上饭,顾砚龄再次接过,略吃下一小口。再拜之时,裕王妃才回拜。
在众人的瞩目中,笄礼即将礼成,眼看着众人皆站定,裕王妃笑着念辞祝贺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念安甫。”
听得裕王妃念出为其所取的小字念安,顾砚龄跪地道:“念安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念安,念安,从名字便能看出,父亲与母亲此生不求旁的,只求她一世安好。
可从上一世的人生中她却是知道,若要保得自己与亲人安好,便要除掉一切的威胁与阻碍。
当顾砚龄再次向来宾行礼,便见谢氏站起身来,缓缓上前,一双美目满是温暖与欣慰,唇角不由地勾起,缓缓念出对顾砚龄的期冀与教诲。
说到即将哽咽时,谢氏停了下来,顾砚龄不由抬起头,看到谢氏眸中的泪意,心下微微一动,诚然地伏地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在众人的祝贺与欢喜声中,这一场成人的笄礼落成,看着前去宴席的众人,顾砚龄知道,自己即将离开顾府,即将走进另一个门,面对她的另一重人生。
她或许无法全然预知未来的生活,但她从未畏惧,从前是因为仇恨,而如今,是因为身后无数爱着她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