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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建恒帝语中的严肃与认真,严厚昭手中微微一僵,随即毫无征兆地便撩袍下跪,直直地将头叩于地上道:“臣将上禀之事,只恐有损陛下圣明,非臣之本意,望陛下恕罪。”
立于一旁的冯唯眸中微微一动,默然地看着眼前诚惶诚恐的严厚昭,心中却是渐渐升起不好的预感来。
建恒帝静静地坐在那,看到严厚昭微微颤抖的身子,还有额际浸湿头发的冷汗,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一双眸子渐渐微眯,其中不易察觉地划过一丝冷光,看起来颇为平静,唇角却是轻微地勾起,淡淡的溢出一个字来。
“讲。”
严厚昭已经感觉到皇帝的不耐,因而不敢再刻意卖关子,只是小心翼翼地扶衣站起身来,将手中那本蓝本黑字的书集奉于前,将声音渐渐严肃地沉了下去。
“回陛下,这是臣偶然所得的一本文集,臣翻来之余,却是无意看到了一些忤逆之言辞,臣不敢私自于府中藏匿,当即从府中赶来向陛下请罪。”
此话一出,敏感的建恒帝当即寒光一凛,一双眸子如利刃般剜人,察觉到皇帝伸出的手,严厚昭连忙将书朝前递了几分,一旁侍立的冯唯抑制着后背的冷汗,努力让自己平静地上前接过那本文集,这才转而恭敬地递到建恒帝面前。
建恒帝一把将书抓过,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上面的名字。
汲水集。
当建恒帝翻开一页又一页,只见上面划满了批注,严厚昭见此忙颔首道:“臣担心是臣有所误解,因而将其中臣以为不敬之语划出,请陛下亲自查看,审夺。”
话音一落,建恒帝便看到其中有一论世篇,其间满是夸赞其继位之初所推行的国策,原本紧盯的眸子渐渐缓和了几分,然而下一刻,当他翻至后一页时,却是看到结尾处由严厚昭勾画了其中一句赞美他的话语。
“为天地立命,为万世作则。”
建恒帝唇角渐渐勾起冷冽的杀意,却是回味般念出这一句来。
好一句为天地立命,为万世作则。
这些酸腐的文人当真以为他看不懂?
“爱卿以为,此句和解?”
严厚昭闻言身形稍稍一震,似乎没意料到皇帝会问他一般,当即跪下身子,似乎是硬着头皮答道:“臣还请陛下恕罪,臣斗胆以为,此句的立与戮,则与贼皆有同音之嫌——”
严厚昭略显小心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落下,周身的空气似乎登时冷凝下来,此刻立在那儿的冯唯只觉得头皮都已经发麻了,他很明白,在严厚昭这一番解释之下,将会引来建恒帝何等的愤怒,偏偏这个时候,谁都不能轻易求情,否则只会让此事牵连到更多的人。
“冯唯。”
建恒帝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的语气,让冯唯身形猛地一凛,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炸了下来,却还不得不接着。
“奴婢在。”
见冯唯如此小心翼翼地样子,建恒帝却是来了兴致般,不怒反笑地指着面前跪地伏首的严厚昭,反看着他道:“你按着严爱卿之意,将此句再给朕念一遍。”
只觉得“轰”地一声,冯唯只觉得嘴唇都麻了,腿一软便跪了下去,身子抖如筛糠道:“奴婢,奴婢不敢——”
“念!”
“哐当——”
几乎是盛怒的那一刻,建恒帝徒手将手边的砚台砸下,只见平日里建恒帝最为珍视的那盏由制墨名家,方于鲁所制的文彩双鸳鸯墨已经应声落于地上,碎成几瓣,里面的墨汁溅到严厚昭与冯唯的脸上,衣衫上,渐渐晕染蔓延开来,地上更是洒了一地,那淡淡的墨香几乎一股脑地冲起来,窜进所有人的鼻尖,却是无一人敢轻易动手擦一下。
下一刻,屋内的宫人皆战战兢兢地跪地,硬着头皮道:“陛下息怒——”
即便是埋着头,冯唯也能感觉到皇帝阴沉而可怖的目光定定的落在他身上,逼着他将其念出来,冯唯几乎是不自主地吞了吞口水,抿了抿发白的嘴唇,即便如此,他的嘴里依然口干舌燥,好似多年未降雨露的旱田。
“奴婢,奴婢斗胆,此句乃是——”
殿内渐渐响起冯唯颤抖而缥缈的声音,在建恒帝眸中承着暴风雨的那一刻,冯唯终于将那一句念了出来。
“为天地戮命,为万世作贼。”
第二百五十一章 血洗的开始()
话说完的那一刻,冯唯几乎是用了半生的力气,当即软在那儿,却是不敢倒下去,只得颤颤巍巍地硬撑着身子,等候着皇帝即将落下的雷霆雨露。
“好,好啊——”
建恒帝不怒反笑的声音让屋内的宫人皆是神经一凛,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凝冻成冰,仿佛还能听到“咔擦咔擦”的碎裂声音。
建恒帝紧紧捏着那一页,看着那最后一句只觉得分外刺目,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笑着翻开了下一页,只见那本文集在建恒帝手中越翻越快,翻到后面如赌气一般被建恒帝撕碎了不少,直至停到其中一篇处,上面扎眼的批注让建恒帝的动作听了下来,建恒帝将手重重压在上面,脸上仍旧带着笑意,可这样的笑却如同来自地狱般,阴恻可怖。
“相去三千里,参商书信难。”
建恒帝没有一丝语气的声音在殿内突兀地响起,让殿内所有的人皆是神经一绷,一动也不敢动。
旁人不懂,冯唯却是懂。
这是南朝梁吴均的一首《闺怨》,读过书的冯唯瞬时便能想起,这是一首女子埋怨与君两地分居,相离甚远的悲愁诗句。
引用在此处,只怕想要表达的也只是离别之意而已。
可冯唯知道,即便如此,这样的诗句在皇帝眼中也是大喇喇的讽刺与忤逆。
原来,古来参商为两星宿,两颗星你出我隐,你隐我出,永不相见,因而自古便有以兄弟参商代表兄弟阋墙的意思。
冯唯能够感受到额际落下了一颗豆大的冷汗,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些文字,足以戳痛建恒帝敏感压抑的往事,几乎是每一句,都能逆了龙鳞。
殿内明明跪了一地的人,却是冷寂的没有一丝人气,只能听得殿内细微地响起翻着书页的声音,当建恒帝将书翻完的那一刻,陡然又返回序页,眸光落下的那一刻,几乎迸发出毫不掩饰寒意。
“混账——”
建恒帝憎恶至极的将手中的书砸出去,正好落到一个内侍身上,由于力道之大,打的生疼,将那跪地惶然不知的内侍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可一看到皇帝森冷的杀意,她却还是连忙低下头,不敢出一声。
“好一个湖广学政李沛,好一个前任首辅张怀宗,好,好——”
建恒帝懒懒地靠回去,左手的拇指紧紧扣在右手的碧玉扳指上,连连笑着道了两声好,却是让众人更加惶恐不安。
严厚昭默然地低头等待着一切,一双眸子划过一丝异样的兴奋与快意。
他知道,张怀宗的丧钟,就要敲响了。
而张氏一党也走到头了,内阁的顾正德,谭吾贞,还有内阁之下的六部各科,都该重新好好地清理一遍了。
“严厚昭——”
陡然听到皇帝的声音,严厚昭当即将头诚惶诚恐地伏地道:“臣在。”
建恒帝目光寒厉如刀一般定定地钉在那本落在角落,翻开的残书之上,唇角轻轻勾起毫不掩饰的凛冽与杀意。
“此事既是由你禀报,便由你来查办。”
严厚昭闻言身子一直,当即道:“臣遵旨。”
“此书大逆不道,狂悖无礼,乱议朝政,乃大奸大恶之作,凡参与此书撰写,校对,刊卖,刻字,印刷,胆敢私藏者,一经发现,上至官吏,下至平民,皆立斩无赦。”
建恒帝眸中阴沉的满盛怒火,几乎是咬牙将这一字一句的旨意念出来,严厚昭闻言微微一顿,随即小心而惶恐道:“臣,臣斗胆问陛下,参与此书写序的乃是,张阁老——”
“杀!”
建恒帝的目光中几乎迸发处火星般的杀戮,脱口而出的话语将严厚昭的一切后话抵回去,听到严厚昭故意而称之的“张阁老”,建恒帝更是充满了憎恶与寒意。
“如今我内阁之中,阁臣无张氏,你们都给朕记住了!”
话一说完,建恒帝冷冷地扫视满殿道:“从即日起,胆敢为其说情者,与同罪论处。”
皇帝虽未念名字,可在场的人皆知,那个其是谁。
可见,皇帝是真的动了杀心了。
“臣不敢。”
“奴婢等不敢——”
建恒帝震怒的话语下,众人皆惶恐跪地,建恒帝冷厉地看着这一切,想到方才现在他眼前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只觉得犹如一把利刃攥进他的心脏,鲜血四溢。
“传朕旨,参与此案者,凡是官吏的家眷,男子发配充军三千里,女子没为官妓。”
感觉到建恒帝居高临下的站在自己面前,严厚昭当即朝着那一抹龙袍衣尾伏地道:“臣谨遵圣旨。”
“都退下。”
建恒帝话音落下,殿内的众人几乎是保下了一条命般,逃似地爬起来,悄声退了出去。
殿内再一次落入死寂,不知是哪里的风从窗户中灌进来,吹得明黄色纱帐微微飘荡,好似无数索命的冤魂,而那微微响起的风声,就如鬼魂的哭嚎。
建恒帝垂老般扶着软塌缓缓站起,无力而漫无目的的走到一扇窗前,看着窗外无数的飞雪,感觉到如刀割的冷风,吹得人脸都僵了。
为天地戮命,为万世作贼。
建恒帝低沉的笑声渐渐在殿中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讽刺与自嘲。
原来他为大兴的百姓做了这一切,在天下的眼中,仍旧是一个为皇位戮杀兄弟,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
那么他这些年来兢兢业业所做的一切,又都是什么?
他不甘,他不服!
建恒帝忽然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感觉到关节间倏然地刺痛,建恒帝的眸子渐渐变了,变得比从前更加阴狠,更加漠然。而到最后,变成了一种笃定。
那些与他作对的人,那些反对他成为一代圣君的人,都该死!
“严大人慢走。”
走出殿外的冯唯微微拱手,严厚昭闻言当即笑着回之以礼道:“冯公公留步。”
二人颔首间,严厚昭转身走下石阶而去,看着茫茫白雪中那个甩着衣袖,衣袂翩翩,挺直了背的严厚昭,与方才在殿中诚惶诚恐的模样,可谓是大相径庭。
“灵宝。”
灵宝见师父叫自己,连忙上前去,当听得冯唯附耳的低语,当即瞳孔一缩,几乎吓得一身冷汗来。
“去吧,一定要小心,否则你我都要丧命。”
灵宝闻言当即应声去了,冯唯静静地站在那儿,似乎已经麻木的不觉得冷了。
他知道,即便此刻让灵宝告知殿下,也已经无用了。
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冯唯立在廊下,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切,有谁会想到,由严氏父子掀起的这一场腥风血雨,将会染红这个银装素裹的天地。
“天,真的是要变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血生花()
得令的当日,锦衣卫便派了人南下去往了湖广与贵溪,在严厚昭的一手策划下,湖广学政李沛被赶去的锦衣卫抓捕带回了昭狱,其中凡是经手此书刊卖,校对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平民百姓,皆是被绞杀,或是杖毙流放。
听闻此事的朝臣,皆是嗅到了不详的气息,他们很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内阁走了张怀宗,来了严惟章,新首辅哪里肯用一堆旧人。
即便是为了躲避风口,称病在家休养,连门都不敢出的官员,只要是曾经张怀宗的门下,皆是被锦衣卫请进了昭狱,与那汲水集有关系的,便是罪加一等,没关系的也能被添上关系,照样罪加一等。
在锦衣卫将要到达贵溪之时,前往报信之人已然先到一步,此时的张怀宗正穿着一身常服,披了一件厚厚的貂鼠大氅,淡然的坐在那,花白的头发挽着戴了一个竹斗笠,池塘被凿出了一个小冰口,一根鱼线吊在其中,张怀宗捏着那柄鱼竿,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家仆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生怕惊了那水下的鱼道:“老爷,京里来人了。”
原本昏昏沉沉阖着的眼皮微微一动,张怀宗好似睡着了般,动了动唇角道:“让他过来吧。”
那家仆闻声走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听得迅疾的脚步声,待到近前,张怀宗淡然道:“你下去吧。”
那家仆会意地走了下去,来人当即上前焦急道:“阁老,前些日子严厚昭上报,湖广学政的汲水集中多有大逆不道之语,李大人已经被处死,家中也多被流放绞杀,凡是经手此书的人无一幸免,如今锦衣卫已然朝阁老这儿来了。”
张怀宗枯皱如老树一般的手微微一颤,手下的鱼竿不由一动,原本已然浮上水面,正试探地准备叼食鱼食的鱼被惊得尾巴一摆,登时抛弃了到嘴的致命美食,隐匿到了水下,只余微微残留的波纹。
“走了好啊,走了你也能保条命。”
张怀宗看着冰口之下,衰老而欣慰的声音响起,那来人当即焦急道:“阁老——”
张怀宗唇角泛起一丝冰凉又无奈的笑意,手中慢悠悠地收起那鱼竿,一点一点弯腰,将那装着鱼的桶提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起身走向池塘边,再行动迟缓的弓着腰蹲下,一反手间,将桶里的水和鱼都倒了个干干净净。
“知道了,你去吧。”
木桶回到地面,老人疲累的喘息声响起,这一番体力活儿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面前也是极累的,张怀宗撑着膝盖缓了许久,在来人不能理解的眸光下,渐渐笑着背手,看着这冰封的池面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条命,是躲不过了,活到这把年纪还能有什么畏惧。”
说到这儿,张怀宗颤巍巍地转而侧首问道:“少亭与文净如何。”(注:文净是谭吾贞的小字。)
来人闻言当即回答道:“顾阁老在阁老走之后便有些隐忧,因而趁着淮河秋汛之时,举荐谭阁老亲自南下治水,如今谭阁老治水有功,听闻连圣上也说,大兴能治水的唯有一位谭文净,严氏父子虽想将谭阁老牵扯其中,陛下也应了,因而批准将谭阁老逐出内阁,贬为南京工部侍郎,至于顾阁老,严氏那尚未有动静。”
“好,好。”
张怀宗闻言连连点头,只要保住了谭吾贞便好,少亭果然不负所托啊。
“如此我也放心了。”
张怀宗一边说着,一边转而朝那人走,擦肩之时,张怀宗默然顿下,终究低声开口道:“告诉少亭,莫要为我求情,我这条老命不值得他们来救,从前说的与他再饮,只怕是不可了,让他将来到了桃李天下之时,将那美酒倒于地上,我也就能瞑目了。”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迷乱了眼前的一切,呼呼的寒风携着这冰封池塘的寒气更是凛冽逼人,老人迟暮而无憾的声音轻飘飘地消散在这冰冷的空气中,让人难掩悲伤。
“阁老——”
那人语中哽咽,张怀宗却是摆了摆手渐渐远去。
茫茫大雪之下,那个沾满了雪花,颤颤巍巍背手躬腰的背影,如同渐渐落下的夕阳,让人生出无限的悲凉来。
待到晚膳之时,张府的所有晚辈都集在一屋之内,张怀宗看着眼前充满了新生的面孔,既欣慰又悲凉,一家人已是难得如寻常百姓家一般,同坐一桌,谈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