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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大喊了起来,他对着眼前的湖面大喊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大喊了起来:“天呐,我失去了一切!我失去了一切,为何我还活着!为何我还要活着!”
夏季的滚雷突然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下吧!下吧!任意的下吧!就像那天的炸弹那样,密密麻麻!为何那天不把我炸死!你为何要救我!王耀!让我去死!我恨你!你让我如此痛苦!痛苦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要痛苦多久!让我去死!”
伊万提着他的酒瓶,踉踉跄跄的走进湖水里:“你呢?你还活着么?你会死么?你不会死!你的祖国都还在!你凭什么死!中国一九四九年建国啦!中国没有死!中国没有死!”
大雨把天地连成了一片,闪电擦过漆黑的天空,颜色诡异而耀眼。
“如果你死了,你就辜负了你的父亲,辜负了你的祖国,还辜负了我……”伊万看着天空,喃喃的说:“我累了,王耀,我累了……我找不到你了,让我死吧。”
他坐到了湖水里,继续喝着酒,他感到湖水因为大雨的缘故正在迅速上涨,渐渐地漫过了他的膝盖,漫过了他胸口。
“让我死吧。”
他想要就这样在湖水里沉睡,带着酒后的暖意,就这样永远睡着。但湖水的冰冷逐渐开始刺激他的意志,他似乎根本就没有醉,一个声音在问他:要放弃了么?亲爱的,你要放弃了么?这样的话,我就找不到你了,永远永远找不到你了……
……热泪从他眼中涌了出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然后他从湖里站了起来,走回岸边,看着浑浊的水面,抱着酒瓶,瑟瑟发抖。
雨停了,太阳的光温和的撒了下来,鸟儿开始鸣叫,风的味道开始变得清新。
伊万从沙地上站起来,他惊讶地发现,这就是当年他为他唱歌的湖边,一只啄木鸟停在树上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飞远。
他不自觉地灌了一口酒,然后发现酒瓶里全是雨水。
所以他没有醉过去。
他流着眼泪笑着说:“是你往我的酒里兑了水!王耀!你是不是也还在为了我而活着!”
☆、第二十七章
伊万。伊万诺维奇。布拉金斯基回来了,他住在莫斯科的寓所里,虽然独自一人,但却依旧风度翩翩。为他提供洗衣服务的女工作人员说,这位讲究的老军官总是衣着整洁,他不抽烟,不饮酒,会在下午时分泡一杯茶,看一本书,晚上的时候会去剧院看一场歌剧。他们偶尔相遇的时候,他会从花瓶里选一枝花送给她。
“一位老绅士。”她对她的女伴赞叹道。
“时光还在流动,没有静止,不是么?”伊万把那张照片放到了相框里,他对相片说:“看到头条了么?勃列日涅夫总书记的葬礼上,中国人终于来了。”
从一九六零年等到一九八二年,中苏间的关系冰冻了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是一个人的整个青春,然而这对于国家来说却不算太长。
我的心脏还跳动着,伊万按着自己的胸口对自己说,他知道自己的行李就放在柜子里,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出发。而现在,时间终于到了,中国,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必须要再去,他不能留下任何遗憾。
一九八五年,伊万终于办好了所有手续,这次他不再是文协的书记,他更像是一个普通游客,准备到中国游览。随着行程的推进,伊万感到自己的似乎又将要年轻一次,他关上那本永不褪色的笔记本,把它和中国来的书信叠放在一起。
“布拉金斯基同志,您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提供洗衣服务的女工作人员关怀的看着他:“你还好么?”
“谢谢,没什么,我吃片药就好。”伊万从他的药盒里拿出一片药片吞了下去。
女工作人员点点头,毕竟他已经七十岁了,他看起来比大多数老人还是要健康得多。
女工作人员帮他把衣服叠好,关上门走了出去,快要下楼的时候,她好像听到了一声□□,但她不确定。是布拉金斯基老人么?她伏在门边听了听,再没有动静,她本来要离开,但是责任心和同情感还是让她重新打开了门!
“天呐!您怎么了?”她看到老人跌坐在地上,脸色铁青。
“弹片!”伊万指了指他的腹部:“我想是那片弹片。”
“我去叫救护车!”女工作人员惊慌失措的跑了。
救护车,医院,然后他见到了他久未蒙面的家人。
“这是那场爆炸留下的弹片,野战医院的手术能力有限,还有几片残存在他的身体里面。”医生拿着x光片给他看:“您最近太疲劳了,弹片的位置有移动,引发了炎症。”
安娅的儿子来了,他现在早已结婚成家了:“舅舅!您不能去中国,您这样怎么去中国啊?”
“您还想去中国?”医生把片子放到一旁:“除非做手术,要不然您哪里都去不了。”
“那好的,我接受手术。”伊万平静的说。
“您已经七十岁了!老人家!对您来说最好的治疗方式是静养!”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恕我直言,很多老人直接死在了手术台上。”
“别告诉你妈妈,她会担心的,”伊万对他的侄儿说:“照顾好她,我必须接受手术,我宁可死在手术台上。”
“好吧,医生,我作为家属同意他的选择,只是舅舅,我认为你一直在一意孤行,从未考虑过家人的感受,从未考虑过我妈妈的感受。”
“亲爱的,谢谢你。”伊万垂下了头,他不忍看到他的泪水。
手术一共经历了六个小时,当他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的主刀医生走过来和他问候:“您真是一个奇迹!您的心脏一直有力的跳动着,像个年轻人一样!”
“是的,我的心从未衰老过。”
伊万看着医院的窗外,绿色的植物正焕发着活力,我就是这样的活着啊!王耀!我不能再等了!我们都已经太老了,再等下去,我可能真的见不到你了!
南京!我回来了!南京!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踏上南京的苏联人,南京的变化很大,就连南京档案馆都变样了。
“我约见了这位同志。”他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是瞿研究员的名字。
接待他的人不懂俄语,但他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做出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大概过了十分钟,一个中国女人从后面走了出来,她用俄语对他说:“您好,布拉金斯基书记,很久不见了。”
“您是?”
“瞿怡舟。”
伊万已经难从这个中年女人的脸上找到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影子了。瞿怡舟连声音都变了,她很瘦,穿着一件蜡染的罩衫,看不出是哪个年代:“您请进来吧。”
安排伊万坐下后,瞿怡舟到房间里搬出一个大包:“这是我父亲在十年间所查的资料,这是您写的信,这是他的笔记,这是没能寄出的信。我们几乎翻遍了全国所有的资料,布拉金斯基书记,最后我们不得不查看了一九一三年左右出生的所有叫做王耀的人,很抱歉,我们没有找到他。我们也想过,他会不会有化名,因为中国人会有字或者号,参加革命改名的情况同样普遍,很遗憾,我们没能找到。南京近郊的所有老宅,我们都尽力去访查了,很可惜,这座多灾多难的城市没能给我们满意的答案,对不起,布拉金斯基书记,对不起。”
伊万呆呆的翻看着瞿研究员的笔记,他看到他从未放弃过:“为何到一九七一年就断了。”
“我父亲死了,那是□□。”瞿怡舟艰难的平复了情绪:“他最后的时候给我写了一封信,两年后才到我手上,他把这一切转交给了我,这一本是我的笔记。王耀,”瞿怡舟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就像刻进了我的生命里,有时候会抱怨,会恨,真的会恨。”
伊万抬起手,擦掉了她脸上的眼泪。
“抱歉,这不是你的错,”中年的瞿怡舟抬起头,看着那双紫色的眼睛:“我可以问一句么?你为何如此想要找到他?”
“……”
伊万无言以对。
傍晚时分,他沮丧的走出档案馆,他回忆着瞿怡舟对他说的话:去德国,找找看他有没有别名,如果有他父亲的名字,那么还有可能找到他。
他站在档案馆的大门口,久久没有离去,他看着面前走过的人,他辨认着那些老人,突然感到一丝悲凉——如今,即便他们真的相遇,他们可能也没法认出彼此了吧?
路人有点惊讶的看着一位外国老人,站在街边无助的流泪,但被压抑了多年的他们仍旧保持着缄默的姿态。直到瞿怡舟走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相拥着,默默的留着泪。
回到莫斯科,他依旧在和瞿怡舟保持着通信,就好像这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这种通信持续了正正五年。
最新的一封信里,瞿怡舟阐述了她的新观点,她认为他们必须要为这样的生活画上一句句号,既然德国已经在一九九零年合并,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国家,那么他们应该一同前往德国。如果这个线索仍旧中断,那么就结束吧。
伊万明白她的意思:已经是一九九零年了,自己已经七十五岁了,比他年长两岁的王耀,即便被他找到,很有可能也已经不在了。
伊万破费周折的找到了安德烈多年前介绍给他的那位朋友,这位朋友也已经垂垂老矣,他几乎忘了伊万,几乎忘了这么长久的一个承诺。已经身居高位的他可能不用再去偿还一个名叫“安德烈”的朋友的恩情,但他被伊万打动了:“我派人送你去德国,还有您的中国朋友。”
他和瞿怡舟踏上斯图加特的土地的时候,天气已经深秋,这是他第二次来德国,第一次是他和他的装甲部队攻入柏林。
他们找到了王耀的档案,德国人就是这样细心严谨,档案员把一个文件袋塞到了他们手里,然后就走了。
文件袋里有他的图书证,学生证,考试成绩单,还有他的一篇论文,上面署名的教授是:埃尔温·阿德勒。
瞿怡舟叹了一口气:“看到这一切,我觉得我这么多年的坚持没有白费,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要知道,很多时候我都以为他是个幻影。”
伊万还坐在那里发呆,瞿怡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结束了,结束了,书记,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回去吧,让他结束吧。”
如果当你为一件事坚持了很多年,突然在一个时刻,有一个人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
你能结束么?
伊万回到了苏联,他逃跑一样逃离了莫斯科。他带着他的所有行李回到了绿城的别墅,然后像个怪物一样把自己锁了起来。
“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地址,我要在这里等他。”他对自己说。
绿城别墅四周的邻居不知换过了多少茬,他们眼中的这个老头简直就是一个怪人,而且脾气暴躁,没人想和他接触。
他没有信,也没有亲戚来看他,他就这样孤独的呆在那里,偶尔和政府派来的义工发生争执,他总是大声的叫骂着,挥舞着拳头像是一个魔鬼。
“这个老不死的身体很壮!”这个片区的邮递员对其他人说,因为他是除了那些倒霉的义工外唯一还需要和他打交道的人:“虽然没有人写信给他,但是他总是喜欢往外写信。”
某一天,当伊万把信封递给他的时候,邮递员指着地址对他说:“布拉金斯基先生,列宁格勒已经改名叫圣彼得堡了。”
圣彼得堡?
“而且义工不会再来了,”邮递员调皮的骑上车开始准备逃跑:“苏联解体了,老头儿,你还不知道吧,苏联早就解体了!”
中国还在,苏联解体了,伊万瘫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他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站起来,他准备到菜园子里拔一些萝卜,这些年他除了青萝卜,其他的菜都不种。
远在乡间的他不会知道他的祖国早在一九九一年就已经解体,吃着萝卜的他也不知道经济早已崩溃,通胀让这个富有的国家一度赤贫,一九九三年更是在莫斯科爆发了“十月广场集结”。此刻他已经七十九岁了,作为一位苏联老兵,他正处在“去苏联化”的浪尖,应该被人民打倒在地,但他凶悍的名声已经远播乡邻,大家仍旧绕着他走,只能期盼那个邮递员能帮大家出出气。
可惜邮递员很快失业了,俄罗斯不需要那么多邮递员,就像不需要那么多“苏联老兵”。
伊万固守着他的城堡,他每天都蜷缩在自己的卧室里,他依旧禁止任何访客到来,他也不再对他的照片说话,他知道自己没有疯,他很清醒,他命令自己不再去思考他的问题,就这样单纯的活着。
但他会忍不住做那个简单的加法,每当他又老一岁,他就会在自己的年龄前面加上二,再不自主的想想一个亚洲人该不该活那么久。
生命的流转太过缓慢,他连一只猫都不想养,他只是翻着日历,守在这里。
终于,他变得太老了,亲戚们开始考虑他的生活问题。
他的侄儿给他打来了电话:“舅舅,”他叹了口气,因为无奈,也因为他老了:“生日快乐,二零零九年了,您九十四岁了。”
“我也不想活那么久!”伊万暴躁的吼。
“冬天了,舅舅,亲爱的,所以政府派了一位志愿者来照顾您,医学院的学生,对他和善一点,好么?”
伊万不明白俄罗斯政府为何又开始关心苏联老兵了,他一想到有人要来,便失去了耐心,对方还没来得及说“我爱你”,他便重重的挂断了电话。
他想要快点返回卧室,把自己锁起来。
冬季不会打雷,但是今夜却打雷了,在他准备上楼的时候,一个响雷在头顶炸响,大风突然就吹了起来,一下刮开了窗户。多年未被打扫的书房顿时灰尘纷飞,伊万暴躁的扔下手杖,想要过去关闭窗户。
电灯在风中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叫声,风变得更大了,写字台上多年未动的书本被吹了一地。
“天呐!该死!该死的老天!”伊万来不及去关窗,他惊慌的按住这些纸片,想要把他们留在原来的位置。
他布满皱纹的大手挥舞着,突然,一张纸的一角映入了他的眼帘。
“王耀。”
这一页纸上写写满了王耀,写满了他的名字,啊!伊万抱住了自己的头!那个人!那个人的笑脸又冲入了他的脑海!那天,他握着自己的手,描写下了这个字,他现在还能认出是哪个字!他的手就握着自己的手!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这一切有多珍贵,他就这样随手的,将这页纸夹在了书本中。
“王耀!王耀!”他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狂风还在大作,雷声夹着暴雪从窗口涌进房间。
伊万突然像是发了疯,他捡起自己额手杖,劈向了写字台的抽屉,那把锁,那把尘封了七十年的锁,那把他不敢看,不敢去触碰的锁,他终于有勇气将他砸开了。
静止了七十年的时光好像突然流动了起来,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日记,攥在手里。
风停了,雪停了,电灯停止了摇晃。
他跪坐在地上,翻开了日记本,第一页前面还夹着他随手撕碎的纸屑,他抚摸着自己的字迹,心情逐渐变得平静。
他看到自己在一句话上打了杠,他杠得很厉害,就像是怕被别人看到一样。
“啊……我写的是,他的,黑眼睛,异常美丽。”
他一页页的翻过,就像是在甄别自己的记忆,在最后一页,只有日期,看着空白的地方他想起来了,他想写下: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然而他未能动笔。
他从地上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