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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琦脸色一变:“王爷不可,薛家有通天的本事,轻易得罪不起……”
水溶转过身,目光在他脸上略略一扫,韩琦便闭住嘴。薛蟠哪里知道,只因他无心的一句戏言,薛宝钗便在数月之后的参选中,被意外剔除了资格。
夜风袭袭,吹来一阵清凉,转眼已到了月上中天的戌时。水溶叹了口气,这顿饭吃的委实辛苦。不等他唤人,侍从急匆匆赶来,拱手禀道:“王爷,王妃的轿子坏在嘉荫堂,请您这就过去。”
荣府里安排女眷吃宴,现在戌时已过,也该散席了。四名侍从抬着青呢小轿,进了大观园的西角门,上夜的婆子拦住他们,喊道:“姑娘们都已经歇了,有什么事,明儿再来。”
侍从不由大怒:“闪开,你也不睁眼看看,拦的是谁家的轿!”
那婆子赌酒输了钱,心里正烦闷,故意刁难道:“凭你是谁,上头发话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水溶闻到吵声,从轿里探出头,将一锭雪花银子打赏给她。那婆子见到实金白银,态度果然有所松动,半推半就说:“进园子也行,只是你们人太多,也只能去一个。”
四个侍从面面相觑,当初草建大观园是由工部负责,水溶见过规划的画稿。虽没进去过,对里面的构造门路摸得很透。于是吩咐道:“你们在门外守着,我进去一趟,半个时辰就回来。”
那婆子见他仪表不凡,以为是宝玉约的私客,也不敢怠慢,反复叮咛了两句,便放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
☆、伍
嘉荫堂位于紫菱洲的东边,地势高峻,建在山石崖子上,游者居高临下,冬可赏月观雪,夏可览浩渺碧波。眼下正是初秋的时景,十里平湖上月白风清,静恻恻的,颇有些欧阳公笔下的意境。
循着青石板街一路走过,两岸绿树成荫,呼吸间都是浮动的暗香。水溶感叹之余,不禁想:贾家宦海沉浮近百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这样骄奢浮华,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
一直走到假山前,四周万籁俱寂,依稀听得远处的更鼓,从湖上遥遥传来。他茫然站在月下,悔不该当初太自信,这么漫无目的的乱走,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正踌躇不定,忽听背后嘎然一声,惊得飞鸟振翅。借着天际朦胧的白光,河面上倒映出一团影子,仿佛绰绰隔着层纱,那样的不真切。
“宝玉,找了你半晌,放着酒不吃,躲在这里干什么?”声音柔弱,是女子独有的嗓音。水溶察觉到动静,蓦然回过头,只见芦花荡里,一支素手拨开苇丛。
夜色昏暗不辨,隐约探出是个及笄之年的女孩子,松松绾了结缳,两缕散发长垂在耳际,应着细胎似的眉眼,身段格外窈窕。水溶心想着,大约是认错人了。
一则月高天黑,这里芦苇繁茂,俱被叶子遮隐住了脸。二则他与宝玉身形相近,又穿了同色的衣裳,难免不被误会。待看清是水溶,她着实吃惊不小,禁不住责问:“你是谁?”
水溶半身埋在苇丛中,一身白衣,被风吹得浮浮漾漾,眉宇间磊落分明。
“姑娘,你认错人了,在下并非宝玉。”
少女面上一热,微竖起两道罥烟眉,避过他的目光:“这里是内闱之地,你是什么人?”
水溶不便显露身份,顿了顿道:“在下与贵府是世交,应宝公子之邀前来贺寿,误入贵地,还请见谅。”一番话避重就轻,说的滴水不漏,到把责任推脱了个干净。
少女听他说完,不免一皱眉,薄面含嗔道:“就知道宝玉又犯浑,在外头干那些事也就罢了,也不该把人领回来。难为他心里没个算计,白挨了那顿板子。”
水溶先开始不懂,细思量她的话,才知道是暗指为蒋玉涵挨打那桩事,加上宝玉腰里那条红汗巾子,便猜透了□□分。想这少女,上夜的婆子,都把他误认为倡优伶人一类了。
堂堂王爷,竟成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这样一想,他便觉得可气又好笑,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不由反问道:“姑娘是宝公子什么人,这样护着他?”
少女自觉失言,登时撂下脸来,两颊浮起绯红,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越发窘迫。忽听远处有人唤:“颦儿!”
她回头应了一声,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不放心,忽又回来道:“看你斯斯文文的,想不到竟是个呆子,快走罢,让人撞见可不得了。”
水溶微怔了一下,只见她步态轻盈,牵起淡缃色的裙角,悄然顺着堤岸去了。湖上风起浪涌,摧得四面树木飒飒抖动。伫立良久,独对着月白风清,苇叶摇曳,恍然一刹间,人已经走远了。
他摇摇头,嘴角不自觉绽出笑意。忽见苇丛里躺着方白绢,拾起来,原来是条半新不旧的帕子,上头有些字,依稀能辨清是蝇头小楷,染了一线墨香。
很多年后,每每再看到这方帕子,他便觉得如狂风摧树,连心都乱了。
黛玉回到路上,心里犹自惴惴不安。不知对方是什么人,慌乱间也没瞧仔细,只记得他年轻面嫩,生了一双铁划银钩的浓眉,倒是说话举止深浅不漏,教人摸不透。她心里揣摩着今天贺寿,来了不少王公大臣,该不是遇上了罢。
正思量着,忽觉肩上一重,回头只见宝钗摇着团扇,站在沁芳桥下。“颦儿,你那会子和谁说话,还不快从实招来。”
黛玉面上笑着,心里却怦怦直跳,故作镇静道:“宝姐姐何出此言,我只在近处走走,何曾走远了。”
宝钗以扇掩面,目光直落到她脚下,在那双精致绣履上徘徊:“呦,你不曾走远,这裙角怎么就湿了,莫不是在湖边洗了洗脚?”
黛玉低下头去,见自己裙边微潮,带着湖水郁青的气息,想是走的太疾,连鞋也打湿了。她面上微红,正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背后有人咯咯笑道:“我知道她见谁了,保不准是见着林姐夫,舍不得回来了。”
宝钗回头,见是湘云打趣她,忍不住掩扇而笑。黛玉羞赧万分,把湘云按住,便要拧她的脸:“云丫头疯了,看我今个怎么饶你。”两人追打戏闹,恰值宝玉从宁国府回来,湘云遇到救命菩萨般,将他往前一推:“林姐夫来了,快管教你家娘子。”
宝玉忍俊不禁,伸手揽住黛玉,将她锢在臂弯里:“别闹了,饶她这一遭,迎姐姐在紫菱洲开宴,正等咱们过去。”
黛玉收住笑容,将两鬓松散的发拢好,露出甜白纤细的颈子,让人想起那句“蝉眉绿鬓”。宝玉的面庞被月光晕开,越发的阴柔秀美,几乎与女子无异。她不禁想到在水边遇到的那个人,虽然面如微云素月,眼神却是至柔至烈凛凛夺魄。
到底是和宝玉不像的。若是不像,怎么无端会认错。
东风初破丹苞,相逢未识,错认是夭桃。只是当时年纪小,她还不懂得。
嘉荫堂的月台上,吊着羊角大灯,焚着斗香,秉着风烛。水溶赶到时,夜宴还未散去,桌上盛着瓜品果馔,诸位诰命夫人均是严妆以待。
罗氏见着他,不免些吃惊,只让小厮传话说轿子坏了,不想他亲自赶来。旁边的南安太妃看见了,只捂着嘴笑:“我还当王爷素来铁面威严,不会体恤人,不料却猜错了。”说罢,拿眼尾余光扫向罗氏。
罗氏红了脸,低头笑道:“太妃言重了,我们虽然年轻,也是多年的夫妻。不过是陪着夫人们顽罢了,哪有先回去的道理。”
南安太妃挥了挥手:“罢,罢,你不心急,可有人心急,早点家去吧。”
上了轿辇,罗氏挨着水溶坐下,偌大的空厢,闷的有些死寂。罗氏正襟危坐,身上的礼服极为繁琐,螺钿珠玉带,严整的皇家嫔妃的装扮,竟连一点汗都不见。
一路上沉默无话,见水溶心不在焉的,她忍不住谑问道:“王爷,妾身就丑成这样,让你看也不愿看一眼?”
水溶被她惹的一笑:“哪有这种事。”
“既然不是,王爷为何终日郁郁寡欢,还是妾身服侍的不周全?”
成婚三四年,从不见他真心笑过一回,罗氏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只是不在她身上,又能放在谁身上。
水溶被问的无言以对,沉吟了片刻,道:“锦娴,我平时是不是太冷落你了。”
罗氏轻笑道:“这话从何说起,能侍候王爷,便是求之不得的福分,哪还有埋怨。既得了这个名分,还耐不住寂寞么?”
“王爷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人,私下里也想纳门妾侍,为王爷绵延香火。只可惜寻不到合适可心的人。今日来贾府,我瞧他们家探姑娘不错,品貌端正,南安太妃也喜欢,想收她为义女,送去边关和亲。还有薛、林两位姑娘,虽是外姓亲戚,难得家世清白,相貌又一等一的标致。不知王爷更中意哪个?妾倒喜欢薛姑娘,端庄娴雅,那林姑娘面薄如纸,却不够庄重收敛,只怕没有福分。”
水溶听她句句言真意切,不禁揽过她的肩道:“我的心思,理应放在你身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前边的提醒,我会改动一下。汗,俺的逻辑思维差,很经不起推敲。
但是,谁让他们是男女猪,北静王就是学张生爬墙,也要进大观园会晤林带鱼啊。
北静王和北静王妃去贾府,在红楼梦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嘉荫堂在贾府主要的作用是招待外宾,如果细看一下,大观园不是任何男的都不许进。贾雨村,包括一些老学者,贾府的门客,都可以进去和贾宝玉切磋。
这章林黛玉原本是来紫菱洲看迎春,嘉荫堂就在紫菱洲旁边,所以恰好碰上了。虽然有些牵强。
☆、陆
傍晚下起雨,淅沥沥了一整夜,犹至天明不肯停。只听那檐头铜铃,一阵阵地叮铛乱响,和着凄风苦雨,分外愁人似的。
院里深宅紧闭,门户也一应关着,王爷身子差,最见不得这深秋阴冷的天气。府中上下摸透了脾气,连说话都带着三分小心。
罗氏醒得早,去灶房炖了碗雪耳八宝粥,亲自送到书堂。水溶身上不自在,这几日辞了假,经心在家休养。偏又逢上连阴雨,一个人闲来无事,独坐着“闲敲棋子落灯花”。
室内明烛高悬,火光一跳,照着墙上的影子幽柔深长。罗氏蹑足走过去,见他一手捻着棋子,正拿举不定。说来也怪,他这人平时不喜争斗,却偏偏好博弈,善行这纸上谈兵,沙上对仗的假戏。
等了一会,门外突然有人禀告:“贾府来人了。”
水溶放下棋子,问道:“是谁?”
“是工部员外郎的二公子。”
他哦了一声,转首对罗氏说:“烦劳夫人,去把那套斗笠蓑衣和棠木屐拿来。”
罗氏正执勺子调粥,猛地不妨,险些烫着手:“王爷,那是御赐的——”
水溶低头吹茶,冷冷的道:“御赐的如何,上面既赏了我,我还做不得主么?”
罗氏拗不过,只好叹了口气,折身回房去取。对他不是没有怨言的,自打新皇登基,朝中文武皆知道北静王权势甚重,扶植皇四子,打压忠顺党,甚至东宫太子的死,都与他有扑朔不断的关系。普天之下,寰宇内外,皆是他一手操控朝局,皇上敬他、重他,唯独不敢轻其分毫。若不是他生性内敛,恪守为官清廉之道,这北静王府早已经门庭若市金玉满仓了。
可他偏又不识趣的紧,什么御赐的珍赏玩物能推则推,推不掉的,随手分给下人。上会的鶺鸰香念珠,这会的斗笠蓑衣,连着那条进贡的罗汗巾子也不翼而飞。多少人盼着的恩宠,他却是弃之如粪土,这样的人难道是铁面铁心,无一点软肋了吗?
说话间,门外已进来一个年轻俏丽的公子。罗氏侧身福了一礼,合门退出去。
宝玉跪下叩头,满面□□叫了一声:“王爷。”
水溶将棋盘推置一旁,微笑道:“大雨天的,你不在家安分读书,跑出来做什么。不怕惹恼了贾老爷,再赏你一顿板子?”
宝玉垂下头,白净的脸上一红,揪着衣角道:“那件事,王爷也知道了。我爹打我,原是因为琪官,我听说紫檀堡那几处田产,是王爷给置的,忠顺府来拿人……”
水溶劫住他的话,冷清清道:“那是他的事,与你不相干,忠顺府若是不依,尽可以来找本王。”
“那薛大哥前日喝醉了酒,王爷大人大量,不要与他计较了。”
水溶淡笑道:“你既这样有心,何不把功夫用在学业上,将来干番大事,为国为民岂不更好?”
宝玉心知自己说错话,慌忙噤住口,低头不语,水溶打开雪耳粥的盖子,将勺子递过去:“还没吃饭罢,这粥还是温的,来趁热吃了。”
宝玉有些犹疑地抬头,见他眉目宁静肃远,唇带笑意,便接过勺子,低头尝了一口。果然甜糯可口,比往常的滋味更香。
“身上的伤还疼吗?这府里有活血化瘀的膏子,你临走记得带上。”
“早都好了,那样不过是装出来哄我爹的,王爷别信真了。”宝玉说着,再舀了一口粥。忽又想起什么,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对了,我听说王爷身上不适,特地求人抄了本《地藏本愿经》,替王爷消消灾。”
水溶翻开来,见纸上墨书笔致外张蕴华,颇有些颜筋柳骨,王右军的矫龙之态。心下里喜欢,低低叹道:“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高人,让本王开眼了。”
宝玉噗嗤一笑:“哪来什么高人,是我表妹抄着玩的。”
水溶默不做声,一语不发的看了看,觉得这字体分外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忽想起那夜暮色四合,棹动晚钟,天地间芦花落絮,月色淡白如霜,照的四野里寂然萧索,究竟是番怎样的光景?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书册从头翻过。
宝玉见他看的入神,也不敢出声,只在旁听着寂静的沙沙声响。
翻到最后一页,水溶看了会儿,也默默翻了过去。
“你那表妹,名里可是有个颦字?”水溶忽然问。
宝玉一愣:“王爷……王爷怎么知道?”低头想了想,又尴尬笑道,“是了,定是薛大哥口没遮拦,把园子里的事泄了出去。她是我姑父林如海的女儿,以前在扬州读过书,诗也写的极好。今天走的紧,王爷若是喜欢,我改日再抄几份带来。”
“林如海?就是那个扬州的巡盐御史?”
宝玉点点头:“姑父前年冬底染了重疾,已经过逝了。”
水溶静了一刻,默叹道:“早听说他是前科的探花,当年举仕的卷子我也见过,论文采见地,取鳌头当之无愧,只可惜时运不济。生出这样的女儿来,也不足为奇。”
这些笔迹,勾起他不少心思。自打十八岁出入朝堂以来,也可谓阅人无数,有人淡若品菊,有人艳若浓檀,却没有一个像在紫菱洲遇到的女子。说不出她哪里好,脸颊苍白消瘦,甚有几分薄命相。唯独那双眼睛是活的,似是波上烟雪色,幽寒彻骨,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全不像是真的。
送走宝玉,雨势越发大了,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罗氏打起帘栊,进来收拾碗筷,正撞见案上摊开的书册,喜不自禁道:“呦,好俊俏的字儿,王爷什么时候参佛诵经起来了?”
水溶揉着眉头,微微叹息:“我哪有那么清闲,是宝玉无事,闹着玩罢了。”
罗氏掩口笑道:“王爷忧劳兴国,自己放不下心,这回子又怨起旁人。说来宝公子不小了,也该收收心,正经定门婚事才好。”
“他还小,晚两年也不迟。”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古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