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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太太手忙脚乱,伺候小的安慰大的。唐安琪不顾寒冷,脱了袍子扔到地上,抱着手臂往家里跑。进门之后他直打冷战,嘴里连嚷恶心;唐太太坐在床上发出询问,末了点了点头,皱起眉毛说道:“是够脏的!”又问:“是那件藏蓝的袍子吗?”
唐安琪从丫头手里接过干净长袍重新穿上:“可不就是那件。昨天刚上身的。”
唐太太笑道:“一件衣裳,也不值什么。我让丫头去成衣铺,照原样再做一件。你别管,等着穿就是了。”
唐安琪不怎么爱太太,可是承认太太是真爱他。笑嘻嘻的对着太太一拱手,他转身走出去了。
日子过到了五月份,却是忽然发生了一件大事——戴黎民发出通电,宣布下野。
此言一出,舆论大哗。如果万福县一直兵荒马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倒也罢了;可万福县是个大县,而且连年太平,虽说不是都会,但是地盘广袤,堪称富庶。戴黎民在那里盘踞多年,土皇帝一般,怎么就忽然下野了?
虞师爷听闻此事,心中窃喜,不做评论。孙宝山大喇喇的,倒是有话说:“报应,这就是报应。他那队伍是从何复兴手里抢过来的,现在又被何复兴的老部下抢回去了。”
唐安琪听了这话,很不顺耳:“你那队伍也是从小黑山里拐出来的,你什么时候遭报应啊?”
孙宝山把脸一沉,开始生气。唐安琪不管他,心事重重的出去逛了一圈,一边逛一边又想:“下野也好,既然下了野,成了无兵无权的人物,想必也就不遭人忌恨了。不知道狸子手里有没有钱,得去打听打听这事。如果他是被人赶下台的,走的仓皇,身无分文,那自己也好支使小毛子给他送些钱去。唉,平安是福,下野也好。”
唐安琪在外散步许久,末了回了旅部,发现孙宝山居然还在坐着赌气。在孙宝山面前弯下腰来,他双手捧了对方的脸用力揉搓:“宝山,别生气了,大家都是从小黑山里出来的,你要是遭了报应,那我也逃不过。咱俩难兄难弟,彼此彼此,别生气了!”
孙宝山一脸正气的答道:“我没生气!”
唐安琪笑道:“嘴都不歪了,还说你没生气?走,我带你回家看嘉宝去,等嘉宝长大了,我让他认你做干爹,够意思吧?”
孙宝山像要抽风似的,嘴角一动,然而依旧板着脸。
唐安琪一直观察着他的面部神情,到了此刻就哈哈大笑,把孙宝山摇晃的东倒西歪。孙宝山被他摆弄的坐不住,那嘴终于又歪起来了。
经过一番打探,唐安琪得知戴黎民在发出通电的当天,就携着巨款与卫队,跑去天津做寓公了。
戴黎民今年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岁,政治生命结束的的确有些偏早,不过如果非结束不可的话,那目前这个结果当然可以算作喜剧。
唐安琪放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回他是特别的放心,一颗心往下坠,快要沉到肚子里去,好像戴黎民逃过大难,将来可以永生一般。
他自己也觉着奇怪,因为凭着戴黎民的本事,总不会任人宰割,和平下台也是正常的。可他就是放心的不得了,几乎欣喜若狂。其实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戴黎民毕竟是失去了军队与土地,可他似乎有所预感,提前就为戴黎民庆幸起来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热了起来,唐太太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健康。她养的白白胖胖,面如满月,因为已然为唐家传宗接代,所以也有勇气对丈夫提出要求:“什么时候你闲了,带我去天津逛逛嘛。”
唐安琪对着月份牌算了日子,末了问道:“八月怎么样?”
唐太太想了想,然后答道:“八月怪热的。”
“那七月,七月中旬,这总行了吧?”
唐太太这回笑了:“七月好。你说,我要不要提前制两身新衣裳?天津的少奶奶们都是怎么打扮的?”
唐安琪尊重太太,但是察觉不出太太身上的女性魅力。他觉得太太似乎穿什么都可以,反正无论怎么穿戴,都是不丑不俊。
因为唐安琪也描绘不出天津少奶奶们的装束,所以唐太太只得把成衣店内的裁缝叫了过来,亲自与其探讨了一番。裁缝倒是胸中有些主意,几天过后便派徒弟送来新衣。新衣叠好摆在五彩纸盒里,唐太太选出其中一件展开一看,只见这是一件橘黄色的稀纺旗袍,下面只遮到了膝盖,上面齐肩就没了袖子,便十分踌躇,不好意思去穿。
因为不知道这新衣是该穿还是不该穿,唐太太非常烦恼,无论如何不能作出决定。然而没等她烦恼几天,这日下午唐安琪忽然从外面匆匆回来,对她说道:“太太,这个月中旬,咱们恐怕是去不成天津了。”
唐太太一听这话,几乎失望的要发怒:“为什么?”
唐安琪神情茫然的答道:“日本军队昨天夜里开了炮,要打北平。”
战火
因为在北平和长安县之间,存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所以在战争之始,唐旅上下还是很平静的,只让守城卫兵早晚关了城门。
城门开放时间的缩短,大概就是战争带来的唯一影响——蔬菜不能及时运进城中,百姓只能在中午才能买上瓜果鲜菜了。
全军上下,只有吴耀祖显得比较紧张。他总在营里走动,紧不紧张的,大家都看得出。唐安琪有时受了他的传染,也闹心慌,可转头一看见孙宝山,他就把心又放回肚子里去了。
孙宝山满不在乎,他胆大手狠,不怕打仗。日本人敢来,他就敢杀。
虞师爷心事重重的躲在清园里,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后来到了月末,他忽然派人把吴耀祖叫了过去,很诚恳的要和对方探讨一下当前战局。
吴耀祖听了虞师爷的要求,感觉唐旅之中总算有个明白人了。
吴耀祖走入清园,满眼皆是绿荫,周身一片清凉。龙行虎步的绕过假山走过小桥,他最后在一处精致凉亭里,见到了虞师爷。
虞师爷在亭内石桌上摆好了清茶,这时就请吴耀祖坐下。可是未等吴耀祖的屁股碰到石凳,一名副官狂奔而来,扶着凉亭柱子激烈喘道:“报、报告,北平沦、沦陷……小鬼子打天津去了!”
吴耀祖猛然起身,对着虞师爷吐出两个字:“完了。”
虞师爷也变了脸色——日本人的野心已经是路人皆知,他总以为有北平挡着,出不了大事,没想到这还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北平竟然完了!
北平都能完了,天津自然也逃不过。从天津沿着铁路线南下,过了文县就是这里。虞师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泼泼洒洒的在杯里颤。他被一口清茶哽住了,拼命用力才咽了下去。
“还是老规矩。”他为了掩饰手抖,强作镇定的放下了茶杯:“吴团长守南门,孙团长守北门。闲话就不说了,大家马上各司其职去吧。”
吴耀祖答应一声,随即又道:“火车站那里也成了缺口,怎么办?”
虞师爷闭了闭眼睛,然后答道:“我手下还有些兵,是安琪的卫队,可以派过去抵挡一阵。”
吴耀祖听闻此言,不再多说,转头就走。
虞师爷筹划着要派兵出城找粮,到时关了城门先守一阵子再说。可他没想到只过了一天,天津就也沦陷了。
空气凝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让唐安琪跟自己去火车站,可是唐安琪不听话,非要去守着孙宝山。
“宝山太愣,一着急就不管不顾的。”唐安琪告诉他:“我过去管着他,要不然那家伙容易发疯。”
虞师爷一听这话,倒也有理。把唐安琪拉扯到自己面前,他压低声音说道:“安琪,你答应我,千万别往前线冲。记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唐安琪抬眼看着虞师爷,只见对方眼神锐利沉重,心中便是一片肃然。
勉强对着虞师爷一笑,他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师爷,我真不是小孩子啦!你放心,我机灵着呢。”
虞师爷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心里其实有着万般的担忧牵挂,可是没有办法。他把安琪抬举成了旅长,过了这么多年,众人也都认了安琪这个旅长。大难临头,旅长不能不出面。
唐安琪乘坐汽车赶去城北,抵达之时,城外已经开了火。
在城外一里远的地方,孙宝山提前用沙袋筑了一条简易防线,尽量不让日本军队靠近县城。唐安琪在城内没找到孙宝山,一问之下,孙团长果然是亲自跑到城外去了。
唐安琪坐在临时指挥部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待到傍晚时分,孙宝山一身硝烟尘土的回了来,进门就骂:“他妈的我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没想到打头阵的是伪军!”
唐安琪连忙站了起来:“伪军退了没有?”
孙宝山嘴里进了沙子,此刻往地上一口一口的啐唾沫:“没退,我们火力猛,他们全藏到土坑里去了。妈的看来得用炮轰。”
说到这里,他端起桌上一杯凉开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小勤务兵进门递给他两个大冷馒头,他接过来一边咬嚼,一边走出去指挥部下推运大炮。
唐安琪帮不上忙,自己在原地走了两圈,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形象不对,连忙派人回家取军装过来。而未等他把军装换好,忽然有人冲了进来,却是小毛子等人。
小毛子这一帮人早就出了天津,他们挤不上火车,汽车也开不动,是凭着两只脚跑回来的。城南那里也开了炮,他们运气好,直接从火车站进了县城——火车站现在也封锁了,他们跑的再慢一些,恐怕就要无家可归了。
小毛子穿的是便装——仗打成这样,军人但凡有点脸皮,也不能混在百姓群里跟着逃难。一把抱住唐安琪,他哭丧着脸说道:“旅座,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唐安琪也抱他,抱住之后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天津怎么样了?”
小毛子哀哀的答道:“炸的都没样儿了!”
唐安琪穿好军装,把自己那两把手枪也都随身带好。外界响起了铺天盖地的爆炸声,他知道那是孙宝山开了炮。开头几声是特别的响,震得人心乱跳,不过炮声不停,他慢慢也就习惯下来。
抄起电话四面八方的打出去,他呼喊着询问城南状况。吴耀祖的嗓门比他还大,在炮声中震的话筒嗡嗡直响:“目前尚能支撑!!!”
吴耀祖那边没问题,虞师爷那边也没问题,只有孙宝山这边打的激烈。唐安琪又往清园打去电话,让太太去找嫂子,人多也是个伴儿。唐太太嘴上答应了,然而并没真去——她和虞太太没什么可说的,也不亲近,宁愿留在小院里等着丈夫回去。
唐安琪把心里这几个人都问候到了,这才安然的放下电话听筒。正要抬头让小毛子去给自己拿点吃的过来,不想忽然就听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他只觉身后一阵气流排山倒海的扑过来,随即便是天昏地暗的眩晕了。
不知是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小时,小毛子把他从房内拖了出来——一颗炮弹从天而降,指挥部的半面墙都没了。
唐安琪晕头转向的站不住,抬手摁着头上军帽慌张大叫:“怎么回事?哪里的炮?”
未等有人回答,又是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唐安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见前方城墙那里腾起一只巨大火球,炽烈光芒之下,古老城墙已经被轰出了大大的缺口。
城门开了,孙团人马张皇失措的撤退回来。孙宝山满头鲜血,在连绵不断的炮击声中对着唐安琪大喊:“小鬼子来了!”
他那面孔已经肮脏的看不出眉目,为了让唐安琪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须得使出全身力气呐喊:“小鬼子的炮是长筒的,他妈的能瞄准!”
唐安琪没回答,纵身一扑把他压在了身下。一块古老方砖从天而降砸在了唐安琪的后背上,他疼得叫了一声,可是谁也没有听到。孙宝山一挺身把他掀开,比比划划的让他往后跑,他看不懂手势,懵懂着不动。孙宝山急了,抓起步枪要爬起来,哪知就在此刻,地面忽然震动起来了。
日本军队拉来一排最新式的加农炮,一鼓作气轰塌了北面城墙。
电话线全断了,唐安琪再也无法和其它部分取得联系。孙团士兵立刻重新布防,这个时候就讲不得战术了,孙宝山把榴弹炮全部拉过来一字排开,对着城外持续开火。
炮战正式开始。夜空绚烂起来,炮弹像流星一般平直着飞行,每一颗流星都能燃起一束冲天烟花。烟花金黄,血肉鲜红。
唐安琪没有害怕。战况忽然恶化到了这般地步,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简直是来不及怕。四面八方都是爆炸,他坐在现挖出来的战壕中,想要躲避满天飞行的炮弹。
这是唐安琪所经历过的,最漫长的黑夜。一条手臂毫无预兆的落在他的面前,没等他惊叫出声,小毛子眼疾手快,捡起来就扔到战壕外面去了。
于是他就没叫。不但这次没叫,以后再见到残肢尸首,他也都不叫。
天,总也不亮。
前线的榴弹炮已经被炸瘫了一多半。通信兵接好了电话线,孙宝山人在前方下不来,唐安琪就爬出战壕打起电话,想向吴耀祖求援。
吴团电话无人接听。唐安琪打发了通信兵出去传话,通信兵过了很久才返回来,说是没有找到吴团长。
唐安琪问他:“城南怎么样?”
通信兵答道:“全是火。”
唐安琪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他这里也全是火。
旅长
黎明时分,炮声渐渐变得稀疏。唐安琪趴在地面上匍匐着往前爬,想要找到孙宝山。
地面上满是瓦砾沙土,拌着血肉以及刀枪。电话线又断了,这回无论如何接不起来;无线电台倒是还有一部,可是最会操作电台的两名通信兵刚被一起炸死了。
黎明之前最黑暗,唐安琪影影绰绰的看不清人,只好一边爬一边大声呼喊。天边忽然隐隐透出鱼肚白,唐安琪下意识的扭头望去,就见到一轮红日在地平线隐隐冒出了头。
他从未在长安县内看过日出。现在城墙没了,城外的林子也都被摧平烧光了。他的面前成了一马平川。
漠然的收回目光,他在那渐渐浓艳起来的万道霞光中继续爬行:“宝山啊!宝山?”
一字排开的榴弹炮阵,如今已经成了东倒西歪的一排废铁,也许唯一的作用就是被当成掩体,再挡一挡子弹。孙宝山猫着腰,从一堆沙袋后面绕了出来:“安琪,你怎么来了?”
唐安琪加快了爬行速度,和孙宝山在一堵残垣下面会了面。这回倚靠断墙坐了起来,他低头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又把斜挎在身上的水壶也解了下来。
孙宝山没言语,接过馒头就往嘴里填,嚼都不嚼,直着脖子往下硬咽。三口两口的吞了馒头,他拧开水壶痛饮一气,然后抬手抹了抹嘴,自己说道:“现在要是有涮羊肉摆在这儿,我一个人能吃五斤!”
唐安琪接过水壶,仰头喝下了最后一口:“等打完了仗,我请你吃。”
孙宝山笑出声音:“操!我用你请啊!”
两人不再说话,倚着残余城墙坐了休息。片刻之后,唐安琪忽然问道:“宝山,咱们是不是打不过小日本?”
孙宝山听了这话,面不改色的答道:“可能是打不过。他们的武器是真厉害,炮筒子那么长,指哪打哪,像枪似的,我还没有见过那种炮。”
唐安琪迟疑了一下,又问:“打不过……怎么办?”
孙宝山满不在乎的答道:“打不过也得打。咱们又没招惹过小鬼子,他们凭什么上来就打?他妈的打就打,谁怕谁!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