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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琪不感兴趣,坐在包厢床上犯懒,双手笼在衣袖里,偷偷攥着一只鹿头牌打火机。
如此一路顺顺利利的到了长安县,孙宝山提前接到消息,这时就赶到车站迎接。吴耀祖本来没打算来,可是前几天偶然在街上遇到孙宝山,两人含着敌意交谈几句,他不慎得知了旅座归来的日期,事后自己思忖一番,觉得不来不好,所以只得也带人出现在了车站。
火车停下,最先下车的是小毛子,招呼勤务兵上去向下抬礼物,随即唐安琪一大步跳了下来,对着面前二人拍拍打打:“两位团长,好久不见,都可好啊?”
孙宝山看他装模作样,十分不忿,吴耀祖则是一板一眼的答道:“多谢旅座关怀,旅座一路辛苦了。”
这时,虞师爷也走下来了。
虞师爷站在唐安琪身后,格外留意的看了吴耀祖一眼。吴耀祖有所察觉,抬眼望去,正是和虞师爷对视一瞬。
来到长安县这么久,天天听唐安琪满口“师爷”,此刻尽管无人介绍,但吴耀祖下意识的做出断定——就是他了!
虞师爷微笑着一点头:“吴团长。”
然后他向吴耀祖伸出一只手:“在下虞清桑。”
吴耀祖连忙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知道这人不是旅长,胜似旅长,无论如何不能怠慢:“虞师爷。”
虞师爷收回手笑道:“你也叫我师爷?”
吴耀祖答道:“随着旅座称呼,可是失礼了?”
虞师爷摇头答道:“不,吴团长随意称呼,没有关系。”
正当此时,唐安琪忽然用力推了虞师爷一下:“天冷,快上车吧!”
唐安琪知道虞师爷喜欢英雄伟人,如果没有英雄伟人,他会自行制造。譬如自己——虞师爷把自己从一名落难少爷,制造成了盘踞一方的唐旅长。
所以他不想让虞师爷和吴耀祖建立友情。吴耀祖显然是比自己更像旅长,万一师爷看上了吴耀祖,那才叫糟糕。所以趁着他们还没有勾搭上,唐安琪像一阵风一样,把虞师爷吹进汽车里去了。
唐安琪像撵老婆似的,把虞师爷押回家中交给了虞太太;然后出去把院门一关,他让勤务兵把小说和脚踏车送去吴宅。勤务兵不会骑车,将小说捆在车后座上,一路推着车走了。
趁着天亮,他打算再去趟旅部,给孙宝山送礼,顺带着逗他取乐。
小毛子和同伴一起努力,把自行车绑在了汽车顶上,然后开车把唐安琪送去了旅部。孙宝山在车站等了许久,冷得要命,结果众人下车之后都不怎么搭理他,他赌气回了来,一个人对着火锅涮羊肉吃。正是吃的满头大汗,唐安琪来了。
唐安琪坐在桌边抽抽鼻子:“嗬!连吃带喝,日子不错啊!”
孙宝山翻了他一眼:“旅座有事吗?”
唐安琪抬手一拍巴掌,勤务兵就拎着一只皮箱走了进来。放下皮箱一摁暗锁,箱盖“啪”的弹开,里面是丝绒衬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钢铁工具,一眼看去也叫不出名来,反正在电灯下面光芒闪烁,看着十分招人喜欢。
唐安琪斜着眼睛观察孙宝山:“在一家汽车公司里看见的,不知道能不能用来修车,反正看着漂亮,我就买下来了。”
孙宝山放下筷子,嘴角跃跃欲试的要歪:“哎哟,钳子都做得这么漂亮?这是铁打的?”
唐安琪又道:“外面还有一辆脚踏车,带着打气筒,也是你的。”
孙宝山喜笑颜开,嘴是彻底歪了。然而未等他迈步出门,忽然小毛子推门进来,先是敬了个军礼,随即说道:“报告旅座,外面有人求见。”
唐安琪莫名其妙的站起来,从孙宝山身边挤出门去:“谁啊?”
“报告旅座,不认识!”
“从哪儿来的?”
“报告旅座,不知道!”
“你去死吧!”
“旅座原谅我。”
孙宝山自去研究脚踏车不提,只说唐安琪一路走到会客房间,然后让小毛子把来者带了进来。
来者头戴水獭皮大帽子,上套毛领大皮袄,下穿桶粗的大棉裤,脚踏熊掌一般的毡靴,乍一看像是关东客。大概是在外面徘徊许久了,他浑身上下的毛帽子毛领子,包括眉毛和睫毛,全都结了一层厚厚白霜。
站在温暖屋子里打了个大喷嚏,他费力的摘下帽子一鞠躬,哆哆嗦嗦的说道:“唐旅长,可、可算把您盼、盼回来了。我在这附近都溜达三、三天了。”
唐安琪莫名其妙:“你谁啊?”
那人上前一步,这回压低了声音:“唐旅长,我是戴黎民队长的部下。”他摸出一块破布用力一擤鼻子:“戴队长上个礼拜和我们旅座吵起来,被旅座关到牢里去了。旅座脾气怪,戴队长怕他翻脸不认人,所以偷着给我递出消息,让我来找您救命。”
唐安琪吓了一跳:“戴黎民没事吧?”
那人答道:“唐旅长,我是三天前出来的,三天前戴队长还好,就是让旅座拿刀子划了几下。”
唐安琪站起来,立刻就心乱如麻了。他当然想去救人,可是怎么救?虞师爷是一定不同意的,孙宝山是虞师爷的兵,吴耀祖和戴黎民又是多年的对头,他这一个光杆司令,可该如何是好?
出乎意料
唐安琪觉得戴黎民非常之可恨——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天寒地冻的,骚狸子就非得劳动自己跑一趟万福县。
跑一趟就跑一趟,他也认了,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可何复兴是侯司令的外甥,而他作为侯司令手下的旅长,怎敢轻易冒犯长官外甥?再说就算他有了劫狱的勇气,也没有劫狱的本事啊!
唐安琪思来想去的沉默良久,末了摸出两张钞票,欠身拍到桌上,对面前这人说道:“今夜你先自己找地方住下,明早天一亮就过来等着,给我带路。”
然后他无心再去和孙宝山逗趣,起身带着小毛子便回家去了。
这一晚上,他并没有向虞师爷吐露丝毫信息,心事重重的早早入睡。
救是得救的,他躺在被窝里沉沉的思索,戴黎民身边没有依靠,除了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管他。他想如果双方调换一下,自己让人关进了牢里,看戴黎民往日那个亲热劲儿,想必是会救的,那将心比心,自己也得讲这个义气。
当年的恩怨就不提了,男子汉大丈夫,小心眼是不行的。再说那时候你打我来我打你,终日鸡飞狗跳的,现在回忆起来,除了屁股疼,似乎也就没有其他刻骨仇恨。
思及至此,唐安琪叹了一声,摸黑爬起来,翻箱倒柜的去找那把小手枪。当旅长的人,部下几千人马,说起来也是一方的小军头,可是生平大概只开过两三枪,连只麻雀都没杀过,也算他是军中一朵奇葩了。
把小手枪掖到枕头下面,他钻回被窝,希望明天千万别起冲突,因为太久没有用枪,他一想到开火时的巨响与后座力,就觉着怪可怕。
一觉醒来,他起了个大早。
虞师爷披着棉袄,亲自在院内扫雪,冻的耳朵鼻尖都是红的。唐安琪穿戴齐整了,把小手枪偷偷藏到袍子下面,然后推门倚着门框,大声说道:“师爷,我想去万福看看何复兴,顺便给他送点礼,好不好?”
虞师爷扶着笤帚直起腰:“今天去?也行,不过送点什么呢?”
唐安琪把双手笼到袖子里,盯着虞师爷答道:“就是个意思,随便送点什么都可以。”
虞师爷穿的简便,看着偏于单薄。于是唐安琪走上前去,夺过对方手中的笤帚:“你回屋去,穿上皮袍子再出来。”
虞师爷没有坚持。望着唐安琪歪头一笑,他转身向房内走去。
唐安琪拄着笤帚不动,眼前还晃着虞师爷的影子。天冷,呵气成雾。虞师爷方才就在隐隐白雾中对他微微一歪脑袋,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
唐安琪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然后就出门了。
他直奔军营,从炊事班里要来一大扇猪肉。猪肉冻的硬邦邦,放在哪里都不合适,于是又被小毛子绑到了汽车顶上。
唐安琪带着一百人的卫队上了路。他乘车,卫队骑快马,戴黎民那位部下做向导,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天冷路滑,幸好是条平坦大道,虽然是滑,但不崎岖。汽车开得飞快,卫队策马狂奔,一路跟得很紧。几十里的路也不禁走,两三个小时之后,队伍便到了万福县城。
万福县比长安县要小一些,城门的气派也略逊一筹。戴黎民那部下这时就提前下了车,混到了卫队之中。而唐安琪在城门卫兵那里说明身份,便堂而皇之的继续前行。守城卫兵目送唐旅长的座车缓缓离去,车顶上那一大扇猪肉落了白雪,一只猪腿直指上天,还带着蹄子。
忽然,那车又慢慢退了回来,车窗打开,唐安琪面向外边说道:“来个人领路,带我去何宅。”
这时负责城防的军官得知消息,正在向何宅打去电话通报,然而那边无人接听。耳听外面唐安琪下了命令,他只好姑且放下电话跑了出来,先是对着唐安琪敬礼问安,然后指派士兵前去引路。
当汽车在何宅门前停下时,唐安琪已经在心里预备出了无数花言巧语。凭着自己的地盘和队伍,何复兴不会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届时自己先给戴黎民求个情,如果求不下来,那就掐住何复兴的脖子进行威胁恐吓。唐安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手不算大,手心手背都是粉红粉白的,看着就是那么绵软无力,不过制服一个大烟鬼还是没有问题。
然而,何宅大门紧闭,门口连个站岗卫兵都没有。
唐安琪满怀疑惑的下了汽车,因见卫士敲门无果,便亲自上前,对着大门狠踹一脚。只听“咣”的一声大响,里面却是依旧毫无回应。
唐安琪后退一步,仰头向上望去,望了片刻,越发感觉异常——何宅这种地方,哪里是能够如此寂静的?就算何复兴不见客,那出来见人的副官门房总该有一两个。难道这是出了什么秘密大事?
唐安琪抬起一只手,头也不回的吩咐了后方卫士:“来人,咱们番强进去!”
两名卫士叠罗汉,先把小毛子拱上了墙头。小毛子机灵,骑着墙头向内一瞧,随即就对着外面一招手:“院里没人,安全!”
小毛子领头跳下去了,其余卫士也接二连三的向里面翻。唐安琪也被人顶上去了,小毛子在下面还要接他,他向下扫了一眼,有点眼晕,拼命一跳,结果在那青砖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小毛子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他,而他闭着眼睛忍痛三秒,随即自己爬起来,迈步就要往里面跑。
然而未等他跑出一米,忽然几名副官端着骑枪从前方屋子里冲了出来:“干什么的?”
唐安琪立刻就举了手:“投降!我是来送礼的!”
与此同时,他那身后响起了一声怪叫,却是戴黎民那部下嚎出来的:“老张!你怎么在这里?”
一名副官射来目光,随即收了骑枪,也是诧异:“老王,你这是……搬救兵回来了?”
老王穿的太多,气喘吁吁的往前挪着走:“怎么回事?你们这是……”
那张副官目露凶光,洋洋得意的答道:“我们把队长从牢里抢出来了!既然对何复兴伺候不出好来,那就别怪咱兄弟要换主子!”
说到这里,他挥着骑枪向后一指:“队长在后面呢,已经把何复兴捆起来了!老王,咱们兄弟这回大概是要熬出头。”
唐安琪听明白了,下意识的就想转身离开——戴黎民安全了,用不着自己再去搭救。自己身在此处,很容易惹上嫌疑,还是走为上策。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感到了为难。守城何旅分明是知道自己来拜访何复兴了,万一戴黎民真把何复兴宰了,那自己仍然是脱不了干系。
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越是混乱。唐安琪左右为难的在原地转了个圈,愁的无法言喻,当众就把两道眉毛皱成八字。
“这戴黎民真是该杀了!”他恨的咬牙切齿:“既然有本事,何必又要把我折腾过来?这回可好,他自己犯上作乱,把我也裹进去了!万一事情传到侯司令那里,他再把我的旅长一撸到底……”
唐安琪的额头上出了冷汗:“那师爷还不撕碎了我?”
唐安琪忽然向前走去,口中对张副官说道:“这位兄弟,你快带我去见戴黎民!”
张副官知道他是救兵,是自己这一边的人马,故而并不防备,抬腿就走,带着唐安琪穿过一重院子,一道游廊,一座月亮门,最后进入何复兴日常起居所在的小院。
唐安琪心想自己不能让戴黎民杀了何复兴。他得把何复兴活着带走,否则就永远没法洗脱嫌疑了。
说长道短
唐安琪站在门口,就听屋里面狂呼乱叫的,推门进去一看,只见戴黎民灰头土脸的站在地上,扬手刚抽了何复兴一个大嘴巴!
何复兴被人用绳子捆在了一把硬木太师椅上,身上还是睡衣打扮,光着脚,头脸倒是挺干净,大概是早上洗漱过后才落到戴黎民手里的。
戴黎民听见门响,回头望去,见是唐安琪来了,就点了点头,自己说了一声:“好。”然后继续转向何复兴。何复兴红了半边面颊,也不向唐安琪求援,单是恶狠狠的向上瞪着戴黎民:“王八蛋,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我养你不如养一条狗——”
戴黎民甩手又是一个嘴巴:“我去你妈的吧!老子这两年伺候你吃,伺候你穿,他妈的还伺候出罪过来了?好商好量的和你要个官儿,你不给就不给,凭什么翻脸对我动刀子?”
说到这里,他一脚踹翻太师椅,用穿着马靴的脚猛踢何复兴:“我让你发疯,我让你发疯,老子玩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替你宰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不然你还能活到现在和我耍横?你早让下边人给剁碎喂狗了!”
何复兴侧身倒在地上,被戴黎民踢的高声呼痛,同时又挣扎着进行反驳:“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这是要逼死我吗?”
戴黎民一听这话,当即哭笑不得的回头看了唐安琪一眼,然后指着地上的何复兴骂道:“你妈的——你说什么胡话呢?你都把我弄牢里去了,怎么是我要逼死你?”
何复兴陷在椅子里,蜷缩着哭喊:“你不伺候我,谁来伺候我?戴黎民,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我——”
戴黎民没等他说完,一脚蹬到了他的肚子上:“滚你娘的,你少胡言乱语!”
这一脚的力道可是很足,一下子就把何复兴的声音给踩断了。何复兴不再叫喊,神情痛苦的低头弯腰,似乎是在竭尽全力的忍痛。
屋内暂时安静下来,唐安琪抓住这个机会上前一步,先是清了清喉咙,随即说道:“唉,冤家宜解不宜结,有话说话,先不要打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闹出人命也不好嘛!”
说完这话,他用一根手指扒拉戴黎民,想让这家伙离何复兴远一点。戴黎民不知怎的会这样脏,头上脸上身上都是浓浓的灰尘。唐安琪看他从头到脚没有干净地方,所以只舍得奉献一根手指去碰他:“狸子,你也差不多就得了。别不依不饶啊。看我的面子,成不成?”
戴黎民转身向外走去:“安琪,有话咱们出去说。”
唐安琪无法,只好迈步跟上了他。说老实话,唐安琪自认并不是胆小鬼,但是有两个人一旦发了狠,还是让他不敢轻易上前,这两个人一是孙宝山,二是戴黎民。
这二位兽性太重,急眼了好像能吃活人。唐安琪那样恭敬虞师爷,可是虞师爷如果发了大脾气,却也还不至于让他怕到躲避。
戴黎民很了解何宅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