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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酒啦?”镇敏抬起脸,闷闷地说。
“喝了一点,找我什么事?”夜里天色本来就暗,武开阳进屋点了灯,回过身,这才发现镇敏眼角有些红。武开阳给她搬了一条凳子在门口,这总不会授受不亲了吧,“坐。”
镇敏从石头边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垂着脑袋斜倚着凳子坐下了。月光把她的圆脸衬得惨白惨白的,她轻轻开口,声音有些暗哑:“四师姐今天从浮州回来了,她跟我说……说她今年二月的时候,看见二师兄在画舫,搂着几个漂亮的女子……那形状十分……十分亲热。”
武开阳走到房间角落的木架盆子边净了手:“就为这个?”
“什么叫就为这个!”镇敏抬头喊道,声音带出了一丝尖音,眼圈却更红了:“我日等他夜等他,他在外面搂着别的女子……别的……”镇敏抿死了唇,说到后面已带了哭腔,她瞪着武开阳,一滴泪水顺着脸滑了下来。
武开阳拿了条毛巾递给她,“擦擦。”随即坐到她对面,神色平平地道:“师妹呀,在外面办事,杀人舔血的活儿,有时候为了接近人,让自己不那么显眼,免不了的。”武开阳顿了一顿,“四师妹呢,她学的不是这个,她不懂。你别听她胡说。”
“……她是胡说?”镇敏抬起脸,怔怔地问。
“她一个小姑娘家,学的也不是杀手活儿,她又知道什么?封师弟那是有事在身,否则你让他怎么办呢?师父如今‘金笺印’都给了他,便是对他办事方心,你不该有疑才是。”
镇敏抓着毛巾摁在脸蛋上,若有所思地发着愣,过了一会儿,她狠狠地抽了一口鼻子:“大师兄,你说得是真的?”
“嗯。”武开阳点了点头。
镇敏睫毛垂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出声越来越小:“大师兄这么说,或许倒也是。”
武开阳道:“下次封师弟回来,你当面问问他不就行了?”
镇敏嗫嚅了片刻,推了一下武开阳:“我……我怎么好意思问他,你……你帮我问嘛。好不好?”
“也行。”武开阳答应下来。
“大师兄,那你以前……以前……也做过这种事吗?”镇敏把擦眼泪的毛巾递还了回去。
“我?”武开阳接过镇敏手中毛巾,随手放在一边:“我那时太小,装不像客人,一般都是趴在房顶看,等完了事我再进去动手。”
“……你……大师兄你好讨厌!”镇敏红了脸,噗的一声破涕为笑,“你干嘛跟我说这个呀!”
“这不是你问我的嘛。”武开阳很无辜。
“那……大师兄你知不知道,淳哥哥这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武开阳听她把称呼从‘二师兄’换成了‘淳哥哥’知道小妮子心里是这事儿是过了。
武开阳道:“应该就是在这几日。”封淳被支出去是为了不碰上太子的人叩山,既然叩山都叩完了,封淳也该回了。
“真的?”镇敏的眼睛亮了起来,愁色一扫:“那我这几日去城外等他!免得他一回来又被爹爹弄走了!”
“师妹,这几日太子的人还在云州,你别下山了。”武开阳一说话就带了一点大师兄的口气,镇敏十分不爱听,她站起身往外走:“我偏去!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镇北天的女儿,谁认识我呀!”说着她出屋就反手阖上了门,把武开阳‘嘭’地关在了屋里。
镇敏一晚上左思右想,既要下山去截封淳,总的有个章法,天蒙蒙亮,她终于拿定了主意,准备去“迎客楼”再做打算。
迎客楼又是何处?
原来云州往东,有一条长长的官道,往来货物人流每每川流不息。在云州城门旁,有一间四层八角的酒楼,唤作“迎客楼”。因为云州夜晚闭城,鸡鸣方开,所以有些远道而来半夜抵达的客商,便要宿在云州城外等待日出,这“迎客楼”正是为这些客商提供歇脚之处的地方。
云州城这些年固若金汤,城中贸易也越来越繁华,迎客楼更是客商盈门,如今几经修缮,成为了官道边一道靓丽的风景。现在就连白天到达的客商,也都习惯先在迎客楼喝杯茶,歇个脚,洗洗风尘,再进城中安置。
镇敏换上了寻常姑娘外出的衣服,晨光微曦便下了千仞山,来到迎客楼定了一间朝东的厢房,其中有内外两窗,从外窗中望去,能一眼看到官道的尽头,从内窗中望去,则可以看见迎客楼的大堂。镇敏想好了,她准备这几天就在这里等封淳了,若等不到封淳,她就吃住在迎客楼里。
从早上开始就盯着大道,盯到中午百无聊赖,忽然迎客楼大堂里安静下来,掌柜的都出迎到了门口,似乎是来了贵客,镇敏探头到内窗朝下一望,眨了眨眼——咦,那不是被大师兄诓住的那个呆子吗?他怎么在这里?镇敏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只见殷静穿着寻常锦衣,暗色绣纹,十分不显眼,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一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身边,看似随意,镇敏却发现,殷静的手一直搭在剑柄上,整个人的气质好像敛藏了起来一样,眼睛半睁不长,神却深藏。镇敏知道这是高手戒备的状态,这么说,这个中年男人是太子了?
镇敏好奇地偷偷打量,只见中年人长了一张国字面庞,粗眉、垂鼻、阔耳,可一张原本威风的脸,却被两撇小胡子破坏了格局,再加上眼神飘忽,倒有点不伦不类了。中年人被请进了一间包厢,正是镇敏楼下的这一间,有几个随从模样的人跟了进去,而殷静则守在了门口。
镇敏怕自己横生枝节,便干脆往窗边一靠,运起龟息功来,装作自己不存在。不过楼下房间里的几个人似乎武功也并不高明,不仅没有发现镇敏,甚至连说话都不懂的敛声,声音顺着地板传了上来。
有一个声音道:“殷云卿那个废物,连一个残了腿的瘸子都打不过,打输了还神气活现的,真是看着他就来气。太子爷宽厚才不罚他,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另一人道:“哼,要不是他输了,白虎令早就拿到了,哪用得着太子爷费这么大心思?”
只听一个中年的声音缓缓叹一口气:“孤本是爱其才,多次免其不敬之罪,谁曾想他竟如此不中用……”
镇敏听得奇怪,这些话她能听得到,殷静守在门口,也应该听得清清楚楚才是。镇敏好奇心起,又沿着窗户缝以余光去瞟殷静。只见殷静抱剑站在门前,面无表情,可若仔细看去,他的眼皮耷着,眸子只露出了细细的一条,嘴角带了一丝不易发觉弧度,有点像是冷笑,又有点像是轻蔑。
“不过要找到‘延寿丹’,还是得靠他,让他将功折罪吧。”那似乎是太子的声音说道。
听见‘延寿丹’三个字,镇敏运着龟息功差点从窗户上摔下来!这太子不会真的要找延寿丹吧?延寿丹是《药王经》里写的一种秘法,据说用了以后,死人能复生,活人能再多活一百岁。从前武林中也有人发心去寻,四处搜集药王经里记载的配药,可从没听说过有人配齐过,那时候武林为了争抢一些稀贵药材,许多门派自相残杀,曾有过一阵血雨腥风。白虎堂前几任堂主有参与此事的,都有记载,最后都留书告诫子弟说:延寿丹所载,虚幻缥缈,不可尽信。
前几日太子派殷静叩山,难道是想得来白虎令,让白虎堂为延寿丹收集药材?那岂不又要在江湖上掀起一番风浪?可如今朝廷与北边战争更频,对武林正是用人之时,怎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镇敏正想着,这时只见楼下大堂中,一个穿着武服的三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子,缓步走到了离殷静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下了。大堂里满满都是客人散座着,殷静所立位于角落,面前的这一张桌子又窄又偏,适才并未曾有人。那男人一坐下就敲了敲桌子,立即有小二来上了茶水小菜。
“客官,您点什么菜?”
“来一壶酒。”
“诶,好嘞。”
桌上两碟小菜,那人两指夹起一颗花生米,往嘴里一扔,仰头接住了,嘎嘣嘎嘣地咬着响,他朝殷静的方向抬抬下巴:“这位兄台站着可累?要不要来一起喝一杯?”
殷静面无表情地朝这男人望去,只见男人穿了一件殷红色的挑绣云凤的武服,花纹繁复,凤翅上的一根根羽毛都绣得层理分明,若仅看图案倒是有点类似凤披霞冠,只觉一团女气,可偏偏这身衣服的剪裁,又带一股曜武廉悍之气,宽胸厚背,倒对比衬托得极其不协调。
若这样也罢了,不过是用女人的料子做了一件男人的衣服,倘是整整齐齐穿了,倒也勉强能入眼。可这男人却一丝内襟也没有穿,前面的衣服又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大片古铜色的胸膛,一眼就能看出肌肉纹理分明。倒显得这件武服好像不是穿在他身上,而是披在他身上一样。
殷静看在眼里微微皱了眉,这人如此不讲究,按说这身衣服该穿得不伦不类才是,可面前男人却天生一副开朗疏阔的眉眼,一脸的坦荡不羁,倒是和这身奇怪的衣服搭配,有了几分潇洒的味道来。
见殷静不说话,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似乎十分随性:“刚才你进来我就看见你了。你跟进包厢的那群人一起的吧?我就看了一眼,便知道你武功是最好的,怎么他们都能进包厢吃酒,就你站在外面呀?”
殷静瞅不准这人来路,也看不出这男人是否身负武功,只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左眼饶有兴致,右眼却麻木不仁。殷静心下一动——这人的右眼原来是假眼。可武林中缺腿残手伤了眼的有许多,一时间也对不上号。
殷静仍然一言不发,身如劲松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
男人端着盘子一步一踱递到殷静面前,脸上一点尴尬也没有:“吃不吃花生米?”
殷静睥睨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如山。
男人笑了一笑,自己夹着花生米吃起来。
“待会儿上了酒,我再叫点菜,你想吃什么?”
殷静心想武开阳请他吃饭也是如此直来直去的,难道云州人都是如此……想到武开阳,殷静心里柔和了一点。从小听惯的传说,后来长大传说陨落,再见到真人,又颠覆了他的想象……
当年父母叹息说,荐信都送去了,可惜白虎堂堂主没有看上你,却看上了一个叫武开阳的孩子,年纪已经不小了,也不知镇北天那老头儿怎么想的;殷静那时又哪里能料到,传说中的武开阳竟会在一间酒楼包间里半跪着给他揉脚?那眉目中的关心是不会骗人的,他一定是后悔自己脚伤了,惺惺相惜,所以才如此尽心待他。殷静回想起那天,武开阳掀起那钉了钢钉的血色疤痕,鲜血淋漓将脆弱曝在他面前,有点窝心,又有一点暖意。
“老三,你撩够了没有?老子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一个如蛇般的嘶声,一下子把殷静惊醒。
殷静瞬间朝出声处一抬目,只见一个穿着土金色紧身武服的中年男人如一条蜥蜴一般,双手双脚极修长,身子极细瘦,竟倒扒在他左侧上方的天花板上!那人背上背着一个圆弧形的大弯刀,脸长而干瘪,嘴却大得惊人,一说起话来好像嘴唇都开到了耳边——他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
——是高手!
来者不善!
殷静瞳仁一缩,剑已经拔出。
从那蜥蜴般中年男人出声起,到殷静拔剑,不过一瞬。
刚才还端着花生米盘子看不出武功的男人,声音未落,已如一团殷红疾云般旋风闪至殷静身前!一柄九龙斩的分截刀,与殷静一柄剑撞了个正着!
男人掌心一翻,那刀两截相并,竟咔擦一声夹住了殷静的剑。殷静倏地感到一股奇诡的力量从剑尖涌来,自己忙调动内力相应,可就在这么聚力之间,面前男人却又忽起一掌对着殷静当胸拍来!
殷静躲避不及,手上剑又被夹住,只好一个腾空翻越而起,足尖朝那男人的掌风上踢去。可就在这时,原本夹住殷静手中剑的节刀,却又咔擦两半一开,竟瞬间松开了剑。殷静一下子力量失衡,“嘭”的一声摔了出去。
被自己刚才一踢之足力顶着撞到了墙上,殷静胸口一阵翻滚,却又哪里敢停留,鲤鱼打挺地一蹿而起,可没想到那男人却并未乘胜追击。而是站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殷静,周身凤纹殷红似血,单手斜倚着他那把如人身形长的大刀。
只见刀身上纹九龙,每一截上伏趴着一条,面目狰狞,栩栩如生。
殷静不认得人,却认得刀。
喉中不禁漏出一丝冷笑,沙哑低沉,殷静提剑而立:“原来是‘四圣’修罗王,失敬。”
第10章
“在下易龙悦,你?”男人挑眉。
“东宫三等侍卫,殷静。”
这么一通折腾,大堂中见有武林人争斗,都一窝蜂地朝外面跑去。而刚才一击一避掌风所及,殷静虽然并未重伤,可前来送酒的小二,却还没回过神,就被波及的掌风带飞了出去,正巧砸在二楼的窗棱边,把龟息状态的镇敏给砸到了二楼地板上,脑浆迸裂糊了镇敏一脸,镇敏适才看着楼下胆战心惊,这时索性被尸体压着,眼睛一闭,龟息着装死。
这时倒悬在房梁上蜥蜴般的男人怒道:“姓易的,你他妈还有心在这里闲情逸致,又不是青楼赎身,还问个本名本姓,赶紧把这小走狗收拾了,我去捉了那南蛮太子,大哥还等着呢!大事要紧!”
话音未落,那包厢正巧应声而开:“外面吵吵什么?!”说话的正是钟飞,等他看清大堂中一片狼藉,宾客空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快带太子爷走!上千仞山!”殷静吼道,话音未落,那蜥蜴般的男人已如爬虫般一瞬沿着天花板,四肢并用爬到了钟飞头顶,五指如爪探下去,竟然生生把钟飞的头盖骨抓了五个血窟窿。钟飞的眼睛向外突出,嘴巴还长着,却已经没了气息。头上的脑浆血水,沿着钟飞的脸流下来五道,好不阴森恐怖。
“嘿嘿嘿……”那蜥蜴男子一把将手爪从钟飞的颅骨上抽了出来,满掌血肉模糊的浆水,笑道:“瓮中捉鳖,跑不了了!”
殷静提气挽剑就向那蜥蜴般男子攻去,却被修罗王易龙悦拦住了去路,易龙悦气势一下子展开,武服上道道凤纹随内力而鼓,羽毛全锐,殷红色的衣袍掀起气浪,好似一只血凰一般:“殷小侍卫,你的对手是在下。”
话毕一柄九龙斩朝殷静的地方一荡,殷静只感觉那诡异的内力再次当胸袭来,就在他提剑抵御的那一瞬,那蜥蜴男已顺着天花板爬进了包厢,一时间里面惨叫声起!手起爪落间,太子的随侍纷纷立毙,那蜥蜴男拽着太子的后衣颈,像拎起一个布袋一样,把他向外拖去!
“尔是何人?”太子大喊,那蜥蜴男笑如血盆大口开在一张瘦窄马脸上:“老子是你爷爷!”话音未落,他已经拎着太子翻窗远去了。
而这边修罗王易龙悦对殷静一击当胸,殷静知道是遇上了劲敌,避也不避,迎面而上,剑势如削朝易龙悦砍去,正是武家功夫中的一招“破军”!武将军武城珏的这些招式,都是从战场厮杀中提炼而来,和武林人不同。武林人出招讲究一个开招收招,有的招是试探,有的招是虚招,有的招是切磋武艺的点到为止。可殷静从小练的却是战场上杀招,招招取人性命,没有试探,也没有虚招,干净利落!这招破军便是当身处敌阵,四周全是敌军时,以攻为守的招,出手讲究刚猛,气息讲究硬而厉。
“破军”之式凝聚了殷静全身的凌厉之锋,易龙悦凝神一个侧身避开,竟绕着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