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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
是荆轲先开了口,在出声之前,他以浪荡子的态度深深地叹气,随即满不在乎地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笑,语调轻松又从容,燕丹骤然扬起脸,那双褐色的尖刀似的眼睛,荆轲的眼睛,于是抬起来,非常明白毫无遮掩地剜挖着太子的心,接着,荆轲用了然的语调说,倨傲的嘴角甚至浮起了胜利的微笑:“从我第一次见到您开始,我就知道,我会为了您去死了。”
燕丹这才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荆轲的时候,在茫茫的吊丧场中,他确实是也穿着这样的丧服,率领随众向荆轲走去,那个时候的荆轲,不修边幅,抱着剑,如一株孤松般站在众人之外,刻薄地冷笑,等候着他的到来。多么戏剧性的宿命啊,他和荆轲是在一片雪白中相遇,又在一片雪白中永远地拜别,好似某种刻意的悲壮循环,只不过,燕丹又想,第一次遇见荆轲的时候,这样的衣服还是为田光而穿的,然而这一次,却轮到荆轲了。
为了复仇,他穿着这身衣服,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
“您不是为了我杀秦王,而是为了燕国。”燕丹略加思考,觉得口舌直发干,口腔好像滞涩地黏住,一股难受的酸味儿冒了出来。太子于是低眉顺目,平静地这么说。似乎太过冷漠了,在这样的场合,他依旧能够冠冕堂皇地饶舌,满嘴大义地狡辩。燕丹生怕还不够似的,立即加上一句,一字一顿,慢慢道来,显得分量极重,几乎是某种微妙的威胁了:“如果荆卿不愿意,我也可以,只派秦舞阳去。”
荆轲平淡无奇地哦了一句,斜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声,表示他已经看透了燕丹的把戏,他不屑辩解什么,也不屑于拆穿他,而是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与信义,证明自己不屑也不能临时毁约。他抱了那个红黑相间的漆木盒子,招呼秦舞阳,转身往准备好的马车上走去,在一片惨烈的素衣中,只有他们穿着制作工丽的大礼服,坠有繁重的缛饰,随着易水边的大风,猎猎地飞扬。
燕丹看着荆轲的背影,和他面前一往直前,冲向江海而决不回头的易水,不由自主地徐徐舒了口气,拢在袖子里的手松开了,释然了。
可是,荆轲登上马车之后,忽地向他喂了一声,燕丹近乎慌乱地抬头,燕国使者从满是纹饰的圆舆中微微探出头来,以手支颐,居高临下地对着燕太子一笑,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玩世不恭、戏谑且讥讽,仿佛沉浸于一场疏狂的醉梦,然而他的眼睛是清醒的,那么清醒,叫人觉得可怕。
“其实我只是想说。”荆轲朝他喊:“您穿蓝的,比穿白的好看。”
【七】
七
燕使荆轲对秦王的刺杀,失败了。
这大胆得近乎孤注一掷的刺杀行动,如同振聋发聩的钟鸣,铛地一声,在血红的暮色下敲响,整个浑浑噩噩的天下猛然惊醒过来,低伏于震怒的秦王脚下,瑟瑟地发抖。
燕国的刺客甚至没能划破秦王政的一点儿皮肤。他失败的原因,立即在剑客和政客间引起了激烈的讨论,掀起了经久不衰的浪潮。有人说,是荆轲剑术不精,有负太子嘱托,有人说,是秦王政身负天命,百般奈何不得。然而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秦王政日后想起这件事来,竟惊恐得不能呼吸。鞭挞六国的秦王,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尝到尊严被践踏的恐怖,尝到性命拿捏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厚重的帛画地图,绵柔地展开到最末,缠绕着剧毒的花纹的匕首,从甜美的柔服中尖锐地显现,寒光烁然。他无比痛恨,冷汗涔涔地想,多么像燕丹这个人啊,柔顺的、恭谦温和的燕国太子,他的毒能够深深地烙进哪怕金属的骨里。
那也是整个秦国的噩梦,君王在赤与玄的大殿上疯狂地奔跑,周遭是混乱的大臣和尖叫的乐女,青铜的烛台倾颓下来,熄灭的银烛冒着青烟,管笙从手中跌落,编钟和玉磬叮叮当当地乱响,身份高贵的官员与低贱的侍从撞在一起,火焰在厚重的地毯上灼灼跳跃,很快又被身后的人踩灭。没有人能够帮到他们的大王,秦国之法,上殿的朝臣侍从不允许带哪怕一寸武器。
只有秦王政一个人,孤独地在这梦境里逃亡,他的冠冕扔在身后,他的佩饰发出散乱的声响,繁缛的礼服牵绊了他的动作。朱红的明柱从面前一根根闪过,他仿佛在和燕国的使者玩稚子的游戏,绕过精雕细刻的大柱,绕过镂金错彩的围屏,撩起层层叠叠的帷幔,在重重交错的金红色灯火里,在光怪陆离的空间内,奔跑、喘息、冷汗淋漓。
那么一须臾,偌大的秦宫内,尊荣无匹的秦王政感到了熟悉的无助,这么多年来努力积累的一切,牺牲了无数东西换来的一切,在刺客抽出利器的那一刹那都失去了,权力、财富、威严,在咫尺之间,他什么也没有了,此刻他只是一个最普通最孤独的人,性命受到那把匕首的威胁——好可恶啊,这种无助又惶恐的感觉,就像时光倒流二十多年,他又变回了那个邯郸的阿政,躲在燕丹的怀里,提心吊胆地望着渐渐沉下青色屋檐的太阳,在朝不保夕的生涯中谋求苟活。
荆轲没有得手,天可怜见,他死了。秦王于危急关头终于拔出了那把装饰作用大过实际价值的佩剑,他向刺客身上连砍了八剑,直到剑鞘上缀饰的琉璃珠变成了鲜红,红褐的液体滴滴答答,顺着秦王线条优美的手腕,缓缓流淌下来,沿烛光下金褐色的肌肤,蔓延到深黑色的衣袖中去。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侍从宫人将大王拦下,端来酒水为他压惊的时候,秦王政觉得那个燕使身上的血大概流干了,他的眸子舒适安逸地合起来,瘦削的线条刻薄的面容,苍白得可怕。
燕国明明表示了要臣服于他,为此才献上地图,献上他仇人的头颅,然而却在他满心欢喜,伸出双臂来接受之刻,亮出尖利的獠牙,狠狠地向他的心上咬了一口。那个刺客死前还刺耳地笑着,鼓唇狡辩说是为了生擒他,逼迫他和燕国结盟来报答太子,才没有立即下手。秦王简直想发笑,他一剑刺进他的喉咙,教他永远地闭嘴了,从柔软的肌肤里涌出深沉黏腻的红。秦王政笑得簌簌发颤,蓦然又止住,表情慢慢转为凶戾,将手中的剑狠狠地扔在地上。
连他也想杀我?两手空空的秦王转回身来,看向心有余悸的大臣,没人回答他,大臣们好像一尊尊俑像,衣着盛丽,站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烛火里,哪怕再过一千年也不能动上一动。凭他也想杀我?他又扭过头,衣带上悬挂的佩饰稀里哗啦地响,他难以置信地,带着些微委屈与颤抖,向死去的荆轲重新问了一遍,死人惬意地躺着,无法回答他。
于是他举起沾满鲜血的双手,沧桑而迷惘,慢慢将它们举到自己面前,好像自己从没有过这双手,他弯曲五指,轻但坚定地握紧了拳,仿佛在这一举一握之间,捏碎了什么脆弱的东西。
“给我车裂了他,在闹市区。”旋即,乌黑的袖子猛地扬起,带出凌厉的风声,秦王倏然挥袂,剑一般指向死去的刺客,平静且冷漠地吩咐。
燕太子,燕丹,大难不死的秦王咬牙切齿地念这名字,满嘴都是血的腥味,他恨不得能将它切断割裂,将它嚼碎,将它碾成粉末似地,恶狠狠地念,居然是他——年少的故交,曾经咸阳城里的质子,于青色的帘栊中将他拥在怀里,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字,他的国书,时隔许久秦王依旧能一眼认出来,字里行间,那样漂亮,那样令人深信不疑;果然是他——在灯火通明的使馆内痛骂他养马人的子孙,从戒备森严的咸阳城中逃走,又派来刺客欲夺他的性命,燕王喜怎么敢做这种事!
“他逃走了,没有关系。”多年以前,燕国的太子从天罗地网中纵身而出,沿着荒凉曲折的小道逃回蓟都。年轻的秦王政得知此事后,在自己座位上遽然发泄了一通怒火,高大的君王转过身来,衣袂展开漆黑的阴影,他收敛情绪,朝报信人全无所谓地冷笑,那个时候他过于坚信自己,声嗓中带有狂热的痴迷:“他还会回来的,还会回到咸阳来的,我在那里建好了为亡国之君准备的宫殿。”
那毕竟是从他的囚牢中飞出去的翠鸟啊,他用谎言亲手将它结系。鲜青色的、美丽而鲜润的衣袖,他曾将他囚禁在视线失去作用的灯火中,囚禁在茜色的帷幔里,他曾用乌头白马生角的虚妄承诺编成细密的牢笼,以一个国家强盛的武力和衰微的天下局势为骨。他是王,大国之王,能够留下自己想要的,得到自己希望的,不管那是什么。
他以为燕丹也不例外,然而燕丹就反过来,拼命地向他宣告自身独立的存在,他的柔顺都是表象,他的温和都是虚伪,蛇的毒牙藏在冰冷的血肉里,等待着不知情的人为鲜艳的鳞片所蛊惑而伸手触摸。
那把蓟都来的匕首,镶嵌珠玉的鞘燕丹一定握过,它有精致得令人惊叹的兵刃,难以想象,刺入人心脏的那一瞬间,会绽放出怎样惊人的美。纯黑色的剑锋,质地沉重,刃边极薄,锐利而富有冷意,因淬过毒,显出密密麻麻的绿色斑点,交织成产生幻象的曼陀罗纹路,似乎是专门为了葬送一个君王而铸造——然而,自始至终,它到底未能刺进秦王的心脏。
荆轲失败了,他辜负了太子的期望,纵使将自己呈上祭台,也还是没能完成光荣的大业,一整个燕国太沉重,他一撒手,将它摔在了地上。
秦王政震怒,以此为借口,调集王翦的军队,趁着北方前一年开始的严重的饥荒,大举北伐。
燕太子丹闻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穿着群青色的深衣,跪坐于装陈华丽的堂上,独自用膳。少见的,他身边没有劝酒陪食的人,午后的宫殿非常安静,昏昏欲睡的日光垂在上翘的屋檐之外。鹿角型的青铜烛台,枝桠错杂,高大地陈列在室内的两边,每一盏都用银线镶嵌出珍禽的纹路,有暖煦的过堂风吹进沉郁的室内,烛光如暮春的花朵,随风颤抖飘摇,太子端正规矩的身形,浸润在摇摆不定的浅金色光线内。
檀木几上,由远及近,按照礼仪规格依次摆放了菜肴,离太子最近的是一道鱼,烤熟了,调味得非常好的鱼,盛在赤红连弧纹的漆木盘中。鱼的表皮酥脆泛着焦黄,洒满香气诱人的调料,银白的肉,鲜嫩松软,质地如丝,用乌木著轻轻扒开,热气腾腾,皮肉之下,是排列整齐的一根根半透明的鱼骨。燕丹挟了一筷子鱼肉,出神地递进口中,细细咀嚼,入味很好,这样美味又平常的鱼,他想到,孕育橘黄色鱼子的柔软的腹中曾藏过杀人的匕首,何其妙不可言。
使臣急促地在堂下报着噩耗,直说得口干舌燥,燕丹在堂上一动不动地听,他的手僵硬地举着箸,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似乎能听到酸麻的骨节咯吱轻响,过了半晌,他都没有抬起头来,使臣还以为,太子正在无动于衷地寻找鱼腹里的鱼子。
燕丹艰难地蠕动一下舌头,忽地觉得自己刚刚好像不小心吃到了鱼的苦胆,麻木的口腔现在才察觉,满嘴腥苦的味道,由舌根到齿端,要命地弥漫开来。使臣退去了,口里的苦越来越厉害,他开始头晕目眩,一阵阵地犯恶心,燕丹扔下乌木箸,伏在案边,苦涩从胃中一阵阵地向喉咙里涌,他脊背颤抖,痛苦地干呕起来。
燕国太子输了,输得惨烈。从这一刻,燕丹终于意识到,他一直以来都生活在那个绝望的牢笼里,生活在对秦国的恐怖中。过去,他怀揣疯狂的天真,把它们当做难得的宝藏,以为自己有朝一日终能永远逃出秦王政的控制,逃出秦国威势的阴影,他能拯救燕国,能报仇雪恨,和过去一样,同阿政坐在平等的位置,坐在一张席子上,面对同样向地平线坠落的夕阳。高高在上,冷酷而残忍的帝王,一国太子拥有的尊严,他将用剧毒的利刃教给他。
可是他输了,他的赌注伴着淋漓的鲜血,在咸阳的王宫里洒落了一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翠鸟从他窄小的笼中展翅飞出,扑腾进了更大的笼子。这个天下都将是秦王政的。
北方的饥荒,如今尚未有好转的迹象,反倒是流言和童谣,带着耸人听闻的预言意味,在饥肠辘辘的民众之间不着痕迹地流传开来。春光已然逝去了,镂花精致的琐窗外,铺陈花砖的庭院中,长寿坚韧的、耐寒的杜梨,不知于此存在了多少年。燕丹自记事起就记得这棵树,记得这种花,洁白的、密密层层的花朵,在叶子下面,很小,原本没有什么存在,但偏偏攒在一起,开得满树都是,花蕊是鲜艳的丹色,这时节已开始颓败,接下来,燕太子就要看着它凋谢。
繁茂且盛密的甘棠啊,请不要将修剪毁损的刀斧加诸于它,召伯歇息于此荫凉之下。可是,《甘棠》所歌咏的国度,所敬请人们爱护的荫凉,终将淹没在秦人点起的硝烟中,那株长寿的杜梨,最后的安眠之所,乃是王朝末期结满蛛网的废墟。
秦军北上,黑色的军队势如破竹,不到一年王翦就率军攻破了蓟都,下一年春日,这个地方开放的杜梨,燕国太子终究是没能看到。
逃亡吧,逃亡吧,扬起马鞭,裹起珠玉,失去了堂皇宫殿的贵族,纵使国都沦陷于铁蹄,纵使杜梨凋落于泥沼,也还要抱着苟延残喘的骄傲,逃到秦国的虎狼之师还未来得及踏到的地方。鲜青色的翠鸟急匆匆地在笼中扑跌着,细小的羽毛扬起又飘落,它瞪圆了小小的眼睛,覆满鲜青色绒毛的胸脯急促地鼓动,它遽然窜起又跌落,发出凄厉的叫声,头破血流。
燕国的君王和大臣们率领余下的精兵向严寒的辽东而去。辽东之雪未化,苍翠的松柏,拼命地由雪白的寰宇之中露出一点陈旧的绿意,针尖般的枝叶遥指向苍茫的远方。天地萧杀,幽咽的泉水自冻结的冰川下流过,呼啸的朔风卷起雪沫,四匹马拉的马车陷在厚且松软的积雪中,越陷越深,动弹不得。
燕丹策马在扫除了积雪的路上狂奔,蓟都的蓼蓝染成的袍袖,随辽东的风向后卷去,马打着响鼻喷出热气,一路扬起冰冻的泥浆,溅上锦绣的马鞍。在有生之年,太子从未想过会如此狼狈——差不多该到了末路了,从得知荆轲失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秦王政不会放过他,不会放过燕国,不会放过这个奄奄一息的天下,这白雪冻结之地,他疾驰而过的地方,很快就将化为战场:李信的军队要来了。
温暖的炉火将竹简照耀出一点柔和的红色,亡国的贵族给惊惶万状的燕王捎来了救命的书信,书法还残留有昔年邯郸那种洒脱又靡丽的风格,由平原千里、烟沙莽莽的代国送至。自赵灭亡以后,代就常同燕联合采取军事行动,近百年来,它们终于把对方都搞得遍体鳞伤,直到再也没有互相争斗的力气,就停下来在可怕的风雪中依偎着,祈求苟存。
这封信写得非常巧妙,封缄的印泥也具备异国的精美,代王赵嘉在信中阴晦地暗示燕王喜,字里行间透出微妙且清醒的残忍之意:想让社稷有幸得到血食,恐怕需要杀掉他的儿子,毕竟是燕丹安排的行刺引来了秦军,他们需要一捧雪来熄灭秦王的怒火。
燕丹得知了书信的内容,不觉得恼怒,也没感到恐惧,甚至,连他自己也认为赵嘉没说错。太子勒马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