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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穿着笔挺的军装满胸的军功章被记者闪光灯一礼堂的鲜花掌声笑脸包围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你难道不会想起他们——永远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战友?
和平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小兵的生命。
你在报纸上看到的可能是数字,冷冰冰的小铅字或者根本就没有数字(东方国家都没有报道自己战争伤亡数字的传统,所以你也就看不到);但是在这些数字后面代表的是什么呢?——活生生的笑脸跳着围着你喊着,我要看嫂子的照片我要看嫂子的照片……
你还会觉得自己传奇吗?——所以何大队对自己的战斗故事闭口不谈,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参加英模报告团到处去展览,每次报告一完这个硬汉就躲在不同礼堂不同的洗手间里面放声哭泣。所以何大队每次到了类似于跳伞这样的高危险性的科目的时候,都会站在高处从头看到尾,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收好自己的伞包上了东风平头柴为止,第二天又是这样。他是想尽可能地避免战士的牺牲啊!
所以你们也不要觉得我要讲的故事有多么传奇,虽然主角是我,但是我说过了这就是我的命,该着了就是该着了。
我们上了四个翅膀的小苍蝇就嗡嗡嗡起飞了,目标是800米高空,我们要搞第一次翼伞定点跳。当时我们都不紧张,那些老鸟的试跳其实除了让他们过干瘾,大队常委的考虑就是给我们后面非空降部队出身的战士一个信心上的鼓舞,跳过的也需要鼓舞。
此前我们已经跳了圆伞若干次,我也得到了伞徽,确实也跟电影上老美的小兵一样激动得不行不行的,缀在胸前舍不得摘下来,见了镜子就要照一下。
——我们上了天。然后我们准备跳。狗头高中队自然是第一个,这人对我后来知道在社会上属于“极限冒险运动”的一切事务有着极大的瘾头。常常是我们跳完了就蹭别的单位的架次跳,挨白眼也愿意,不让跳就眼巴巴地看着,没见过他那个可怜样,最后别的中队领导不忍心了,好好你跳吧。你就看他高兴的啊跟玩鹰的时候一样高兴。这个面子其实真的不是谁都给的,国家穷军队穷所以航空汽油要珍惜,就那么多架次你想跳就跳啊?所以我说狗头高中队是真正让我在多年后接触“人性”这个词语以后第一个反馈的对象,除了对他的印象太深了就是他绝对是人性多面的一个典型分析案例。
狗头高中队站在舱门两眼冒光,然后就出去了。他在空中伸开四肢姿势绝对标准,然后崩的一下拉开伞绳,先是一个带着绳子的小包出来,接着你就看见那个小包崩的一下子打开,你从上面看绝对是红白相间的鲜花绽放的感觉。
然后接着有下去的。我是第七个马达是第六个生子是第八个,后面还有两个老鸟。我真的是极其兴奋,因为我当时也对这种狗日的运动喜欢得不得了。
我就出去了,在空中伸开四肢。空气一下子托了我,一下把我托起来然后就放下。我就体验那种自由的感觉,真他妈的舒服啊!——绝对是天地之间唯我独尊,鸟得不行不行的了。
然后我心里数到规定的数字就拉伞绳。伞绳拉了,我没有等到动静。背后的主伞没有开。我靠!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知道是出现险情了。然后我再拉还是没有开。
我就这么自由坠落,跟一颗炸弹一样扑向越来越近的地面。不一样的是炸弹这种东西下去就是弹片飞溅地动山摇,我下去就是血肉飞溅地面安静,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的老天爷爷啊!我拉了好几次都没有什么反应。我就看着地面越来越近。我不知道具体是多高的时候,大概是400米,我也不知道我在空中自由坠落多久。但是我确实清醒过来了,赶紧拉备份伞的伞绳。备份伞没有故障,嘣的一下打开了,我心里稍微轻松点了,这下子下去不至于五颜六色哪儿都是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但是马上我又听见嘣的一声,我一抬头就惊了。狗日的主伞又开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两个伞一个主伞一个备份伞一个背后一个胸前,跟夹心饼干一样把我这个肉馅夹在了一起。然后两个伞的伞绳就在空中搅拌在了一起。
我靠!我就看着白色的伞绳缠绕在一起,它们在天空就那么缠绕在一起越来越紧,就跟原来就长在一起一样!两个伞哪个都没有绽开,因为它们长到了一起。
——这是在任何教材上我都没有见过的险情!我估计现在新版的教材应该有了。我就赶上了,你们说不是命还有什么解释?
风嗖嗖地从耳边过,我就那么自由地从800米高空坠落。你们见过吗?——我自己都没见过,因为我是当事人,我不知道从地面看我是个什么操性。我就看见了头顶的那两张长在一起的伞。我确实当时比较鸟,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伞都赶紧拽下来——拽下来接着怎么办我就没想过了,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拽下来。
我就拽啊拽啊把两个伞嘟嘟囔囔都抱在胸前。然后我就准备着陆了。我不记得距离地面有多少米了,大概还有50米?甚至更低。问题是我这样下来是个什么操性?——我们原来规定的着陆动作是双腿微弯,这样有一个缓冲。但是这样子绝对是腰一下子就坐断了。我当时的判断就是腿不要了也要上半身不能残废!
总不能全身残废吧?!我就心一横把腿在空中蹬直了。奶奶的!老子不要这双腿了!但是老子保住上身成吗?!这个要求对于一个18岁的小兵来说过分吗?!然后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脚真的接触地面了。
——等我清醒过来已经在救护车上,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四分五裂,动动胳膊动动腿居然都能动!就是两只脚后跟子生疼。马达他们告诉我,地面有一块农民刚刚翻过的下坡的麦地,我就正好落在这个麦地里面堆成垛子的麦秸上。我落下来然后弹起来,但是下坡的麦地是个缓冲,我弹着身子在翻好的松动的土壤上面滚,一直到平地上。
救护队开车冲过来的时候,我居然还站起来跟他们笑笑。然后就晕倒了——这些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就脚墩了一下。身上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不知道你们相信不相信,但是这是真的。
第三天我就重新跳了,那时候脚后跟子还疼着呢。你们知道狗头高中队是个什么鸟人了吧?!不过我确实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就跳。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作为狗头大队的特勤分队,大灰狼尖牙上牙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能让这颗狼牙失去锐利。因为我是其中的一个战斗员,这没什么可以说的。当兵不就练武吗?这点子劳什子我都整不明白我还当什么兵呢?
传奇吗?我真的不觉得,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好。我这个小兵的命好。只有命这种解释。
还能有什么呢?/game。do?method=gameIndex!~!
..
11.狗头上天(4)
很多年以来我最拒绝看的就是跳伞运动的节目,到现在都是。;我确实对跳伞也没有觉得有什么新鲜的,跳得多了,你也会这样的。最关键的,就是我不愿意再看见那种云母或者红白颜色相间的鲜花似的东西——虽然我在那天以后还是会时常在天上跟云母或者鲜花一起飘下来,但是我一旦离开部队,就要忘记这些。
彻底地忘记。永远不再提起。因为我忘记不了那天,所以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换了你,你会忘记吗?你会不强迫自己忘记?但是你敢忘记吗?你又不敢。
矛盾就是这个意思。
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很久到底说还是不说,因为确实是一件不能回忆的事情。但是我想起他们我的心里就真的不是个滋味,我就觉得难受,不行不行的难受,能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坐一天。但是我想起了他们我又不能不写,不写的话我还是什么男人?虽然我现在已经承认自己不是个男人了,但是他们是男人,是真正的男人。我就要写他们,我不想掩饰我心中的撕心裂肺,但是我还是觉得必须写,他们的名字不能在世间传颂,但是他们的英魂应该得到尊重,得到永远的尊重——是的,是尊重。不需要别的,只是尊重。
因为他们是真正的英雄。虽然没有战功,但是他们依旧是英雄。我最终决定写他们,不是什么别的——因为你真的不曾忘记过,许多时候你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是有什么事情出来,你总是会触景生情,那件事情就跟柔弱的竹笋一样慢慢地从你已经变得坚硬的心底涌现出来,刺着你的心灵,然后尖尖的竹笋的尖就刺穿你的心房,一直到你的心被刺穿,你就能感觉到血一股股地冒出来。先是黑色的,因为掺杂了太多杂质,然后就是红色的,因为是你的纯洁的回忆的血。
是的,我们应该尊重他们。他们是中国陆军特种兵的英魂。他们是中国士兵的英魂。或者说——军魂。
军魂,就是这些平凡的憨厚的生命铸就的。而不是什么将帅,什么伟人。永远地和我们的国旗在一起,憨厚地笑着。永远地默默无闻。但是他们的笑容,他们的眼睛,在我们的心里依旧栩栩如生——因为在这个地方,他们就不曾消失过。你以为你忘记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又笑着对你说,小庄小庄走我们踢球去,小庄小庄我们看看你对象照片,或者是小庄小庄你给我写封信给我对象,你参谋参谋照片看看怎么样……
你就能知道什么是撕心裂肺了。如果你是在洗澡,你会一下子扶着墙再也站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然后抬起头哇哇地哭,温水和热水就一起混合着流进这个城市的下水道。而这个城市,不会因为这些泪水,有任何改变。……
他们是普通的小兵,黝黑的脸,瘦削的脸,憨厚的脸,笑起来就是一嘴白牙——这样的脸,你在街上看到,不会想到尊重他们。因为他们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村兵。他们要是好不容易进城一趟,会跟过年一样高兴。或者是在军卡的后厢好奇地伸着脖子往外看;或者是小心翼翼地跟你问路,然后还小心翼翼对你说谢谢,你要是懒得搭理或者干脆给一个白眼,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去跟别的城市人问路。
他们几个人拿着傻瓜相机,恨不得在城市任何地方留影。然后可能会求着你给他们几个照一张合影,你就笑火车站有什么可以合影的啊?但是还是答应了,就那么一照他们就开心得不行不行的,握着你的手说谢谢谢谢同志,或者不敢用自己黝黑的粗糙的手去握你的白净的细嫩的手,就是连着说谢谢,口音还天南海北的土得掉渣。你就走了还笑这些土豹子没见过世面。
你们会注意他们吗?
你们会关心他们吗?
你们会尊重他们吗?
你们会吗?
会吗?我真的不知道。
军队是干什么的?国家暴力机器,战争的工具。没有战争怎么办呢?演习,作为战争的模拟。为战争而制造一场模拟的战争。世界各国的军队都在做这个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军区规模的三军联合演习。军区常委全部到场,观礼台中将星云集,老将们拿着望远镜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麾下模拟一场逼真的战争。演习的细节不用说了,因为你们在电视上看过太多的演习,比我还熟悉从高层到底层是怎么一回子事情。
我熟悉的就是我们弟兄的任务。伞降敌后,进行特战任务。敌后是一个小岛,在距离观礼台不远的一个海中小岛上。我们这回是直升机伞降。特种兵跳伞的科目很多,我要说也没什么大意思,都知道那几套把式。你们可以自己看科普教材。
我们在米171直升机上,向目标挺进。除了伞包,就是全副武装——当然是空包弹。到了规定空域,我们就跳,还是狗头高中队带队。行前我们还约定,完了就组织我们弟兄和海军陆战旅两栖侦察分队的弟兄踢球。我们两支部队都是互相不鸟的,演习各个单位都看得紧不能互锤,就组织沙滩足球。我们就约定看看到底是绿迷彩牛还是蓝迷彩牛。我们都估计最后一定是“战斗式足球”,不至于互锤,小动作是少不了的。部队的弟兄就是这个鸟模样的。那种争强好胜的心态是一样的。
马上要跳的伞都没太当回事情,因为预演彩排好多好多次了,程序都是熟悉得不行不行的。都在合计怎么跟蓝迷彩踢球。我们就说笑着,生子就在我的左边抱着狙击枪,迷彩脸上的白牙格外夺目——特种部队战士的一个标志就是一嘴绝对好的牙口,牙好胃口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这是绝对有道理的。我现在的牙就是典型的烟酒牙了,跟不锻炼有绝对大的关系。他是我们球队的绝对后卫,沉稳老练得跟他的年龄不符合。
我呢?还用问吗?前锋啊!我们的球队跟各自的战斗位置是相符和的。然后就开始跳了。我是第2个,就在尖兵后头。没有什么麻烦就是跳呗。我们差不多离地面40多米的时候,一阵飓风吹来,吹散了我们弟兄的队形。然后先跳的自然就吹的近。后跳的呢?自然远了。
我们就落地了,距离原来的预定目标偏了很多。我们就赶紧奔向那个位置。但是后面的呢?三顶鲜花被飓风吹向大海,遥远的大海。
我回头看见都惊了:“高中队!”狗头高中队一看也惊了——我们不是准备水上跳伞的啊!都是传统的翼伞啊!这要落进大海里面还得了。但是首长们都在看着我们啊!我们已经误了位置,还不赶紧找补回来?!狗头高中队就命令我们:“继续前进!海军的保障会来的!”我们就走,继续完成任务。我当时还想,生子这小子不知道捞上来是个什么德性呢!还边跑边忍住笑。你们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倒吗?……
海军的保障终于把生子他们三个找到了。不过,是在演习结束以后。天色黄昏。沙滩上三个我们的弟兄。他们整齐的列队。但是不是笔直地站着,是笔直地躺着。他们的眼睛闭着,那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闭着。
我们列队。很多官兵列队。都光着头,手里拿着头盔钢盔或者帽子。绿迷彩、蓝迷彩、绿军装、蓝军装的很多弟兄都站在那里。我们弟兄扑到他们身上哭着。我已经不能再形容了……
我的鼻涕眼泪一块流,抱着这个抱着那个叫这个睁开眼睛叫那个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小庄……我仰天高喊:“**——”但是我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我突然起身一脚踢在狗头高中队胸上——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袭击他。他没有阻拦我,虽然我知道他做得到。他当然没有倒,就是后退几步。
“**!”我大骂着扑向狗头高中队连骂带打还带咬:“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他们!我**!”
狗头高中队一声不吭。我大骂着锤他,他一声不吭。然后我就被很多手拉开抱死。我挣扎着大骂狗头高中队:“是你害死他们的!我要你的命!”很多有力的手把我抱死,他们的眼泪有的就落在我的身上脸上手上,真的是如同雨水打在我的身上脸上手上。
我的弟兄就在我的身后不到1公里的水面上挣扎,他们的身子被伞覆盖被伞绳缠绕被沉重的枪支装备在拉着往下坠啊!他们自己怎么可能挣脱呢?!海军那帮狗日的为什么不救呢?!我骂狗头高中队骂演习骂海军骂所有我想到的一切。
——因为,演习就是战争,不是游戏。
——因为,演习没有结束,保障就不能出动。
——还因为什么?
——军令如山倒。
——因为,演习就是真正的战争,所以要按照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