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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的女生先死,就都收了怕死的心,有所保留地投入到伟大的救人事业中去。而端竹一手有伤,没人需要她搬砖,她恰好趁这空档四处逛逛。
镇上人在地震中死了四分之一,还没确定死没死的不算在内。端竹将湿条拧成卷,虚虚地塞在鼻孔里借以吸收腐尸之毒,然而七点之后,阳光变成不透明的乳白色,无风,尸臭味更重,又酸又黏的熏得她十分想呕——她这边想呕,路对面正有人在呕。一个中年孕妇捧着大肚子,脏兮兮地弓在一根只剩下半截的水泥柱旁,呕一下,身子就抖一下,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看起来十分痛苦。
“阿姨,你没事吧?”端竹走上前去单手扶住她,脸上百般热情,心里却是相当麻木,“您怀了孩子,还是呆在家里或者山上比较好,免得中暑呢。或者您要去哪儿?我扶您过去吧。”她生怕对方就是自己在寻找的目标,所以故意不去阐述尸臭的危害,只当自己是个屁事不懂的娇学生,堵住鼻孔只是怕臭,不是怕毒。
孕妇在端竹的拍抚中逐渐止住呕吐,慢慢将扶肚子的手转移到腰后,费力地直起身子,继而满眼含泪地冲端竹虚弱笑道:“我要去跟政府拿米,还要拿水。。。”
“那我可以替你拎水吗?”端竹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笑得单纯无害,真像个热爱助人的大学生,“虽然我只有一边手能用,不过力气不小的。”
在搀扶的过程中,她将孕妇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心中有个疑问——除非是丧夫又丧父,否则在一个家庭里,这种花力气的活儿怎么会让孕妇干——但她从对方脸上找不到郝君裔说的那种麻木,故而需要预设一个条件开关:如果对方推诿,则有必要对其行踪布控。反之排除嫌疑。
可孕妇这会儿对旁人的帮助求之不得,又怎么会拒绝呢?结果她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端竹却大失所望,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陪着她沿来路返回。更可悲的是,一路上,不等端竹询问,孕妇便自动自觉地将自己满心的苦楚尽数诉之,搞得端竹愈发挫败,几乎想要弃她而去。“唉,家里房子倒了,老公要重盖。昨晚还把腰摔伤咯,一家老小都长着嘴等吃饭,让我大着个肚子还不能休息,老天爷这是造的什么孽哟。我生了四个娃娃,这是第五个,大的十岁,小的。。。。。。”
好容易从镇政府门口取来一斤大米和八升经过沉淀的井水,回程,孕妇还在上八代下八代地唠叨个没完。可怜端竹幼年失亲,耳根素来清静,及至少年又进了官家,官家天条,句句是金,故而冷不防受到如此家长里短的疲劳轰炸,她真是既烦躁又无奈,偶尔嗯一声作为敷衍,眼睛却是六路探看,期待沿路能够有所发现值回票价。
时近正午,端竹终于将孕妇平安送到家。孕妇一家老小出来相迎致谢。孕妇的丈夫与孕妇很有些夫妻相。由于摔伤腰背,夫妻两站在门前,就连扶腰挺肚子的姿势都一模一样了,“啊呀,多谢你咯小姑娘,这么远路扛十几斤水,好心有好报啊。”
端竹心说目前对我而言最大的好报就是。。。你是特务,你全家都是特务!不过她也没丧心病狂到那般地步,于是很大度地摇摇手,道过再见,她抬腿刚要走,却在转身瞬间发现隔壁人家门口停了一辆半新不旧的小面包车。正银色车身。黄色运营牌。正是县城里常见的小康配备。“叔叔阿姨,请问,您邻居这辆车还能跑长途吗?如果路抢通了,多少钱才能把我们送出山去呢?”端竹近来疑神疑鬼,总觉得这车有哪儿不大对劲儿,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好是啥问题。为了顺其自然地进一步接触车主,她假借租车托词,问向乡邻。
哪知答案大出意外。
孕妇:“他家啊,他家可能不行。他老婆和孩子在地震里都去了。”
孕夫:“是咯是咯,天天晚上听见他哭,那个抓心的哟,发生这样的事,他肯定没心赚钱咯,要是你想找车,可以去镇政府附近找,那附近有几辆小卡,跑客也跑货,出山路又不远,没车顶子不怕。”
☆、坐垫
最近一次特征信号是十二日下午三点一刻,于小镇西南方向县城中心被截听到的。据此可以断定,发报者在现已由7。8级修正为8。0级的那一次地震中并没有损失性命和发报器材。按照情报干线行规,相关情报点安危的情报必须第一时间送出,那么以下午两点半为计,这位情报人员总共耽误了约四十五分钟。有鉴于四川在国防方面的特殊地位,蛰伏在四川省内的情报人员自要五花八门哪儿哪儿的都有。但基于重庆的历史背景,即便与美俄德以这几个情报大国相比,在人数和条件上,还是台湾情报人员占优。众所周知,在对待世界各国的态度上,美英印以台日从来齐心一致,对待中国大陆则稍有例外。以色列不作官方涉入,只在幕后提供技术支持。回溯原因,许是二战时期上海重庆哈尔滨都曾为犹太人提供庇护,据不完全统计,人数高达两点四万。这个数字当然不能与美国接收庇护的犹太人相比,然而考虑到当时国情,民间庇护的水平能有这般已是不易。因而每逢中国经历巨大灾难时期,以色列总会借助种种民间渠道不声不响地提供援助,官方态度在许多时候也是暧昧不明。
会在这种小镇里设伏的,一定是老本地,如果不是内战时期残留的军特,那就必然是靠买卖情报过活的专业民特,或者叫“军转民”——父辈是军特,被东家搁置抛弃后将搜集情报的好手艺传授晚辈,使之靠做民特换碗饭吃。这种情报人员可以归到自由职业者一类,跟他们讲阵营战线什么的统统没有用,因为他们是完全没有政治立场的,一定让他们站队的话,他们选择跟金钱站在一起。
端竹不希望面对这种“军转民”,毕竟他们技术全面,自由度大,且不会带有任何特色,侦查难度很大。幸而老天爷体谅她,这个情报人员一定不是非常自由的那种,否则不必在遭遇地震后还要千辛万苦地抢时间发一通传讯。可她爽了,做敌对判定的那些人就苦了。各国需要的情报不同,譬如美俄更关心中国的核武规模,而印台更关心中国的核武技术,不能判定情报接受方,便无从进行针对性防范。退一万步,除开以色列和全面依靠CIA的日本还有这么多国家会从核讯息中得利,早先还有“盟国”朝鲜的情报人员被抓获——多搞笑。但这就是政治。这才是政治。傻子玩得溜溜转,却让聪明人头疼的东西。他们这些搞情报的都聪明,做情报分析的更聪明,所以该他们最头疼。
这几天来,端竹一直在想,从地震开始到情报发出,中间那四十五分钟哪儿去了。
自救,还是抢修器材?自救,在这种遍地平房,薄瓦青砖的环境里,能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五分钟就够,不能的,再给你一辈子也别想了。而发报器材千千万,满足电源,振荡信号转换器和天线三个基本条件就行,一旦简易起来,连电视上那种滴滴滴的撞针发报器都显得繁琐,想往载波上加调制信号,直接拿两根电线,按照既定的频率碰撞即可。只要有一台成品发报机,熟手十分钟内就能将其拆装成一部移动式发报机——无论怎么算,都用不了四十五分钟。若换种想法儿,无论是被救或自制发报器材,对方又绝不会有能在短时间内发出讯息的机会。
怎么偏得是这么个不长不短的间隔。端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莫非她碰到的是个很没职业道德的情报卖家?能发而不发非得抖抖泥洗个澡吃饱饭再给东家发信?不会这么倒霉吧。。。搞情报的都知道,一旦信源地发生不可预知的重大事件,情报授信单位就会在收信机前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要真是这副操守,谁雇他呀?!再想到那辆怎么看怎么别扭但又不知道哪儿别扭的小面包车,端竹愈发想死。
低着头,慢慢走回小镇的中心街区,她在阳光下手搭凉棚望向镇政府门外停着的几辆面包头的双排座半吨小卡,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她无意识地就要还击,但身形刚下压些许,还未及向后甩腿她便发现自己的反应太过敏捷,叫人一看就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应激反应,转而,她干脆顺着身体的降势蹲下去,装作被人拍疼了的样子等着看清来人。
“黄安安,你站在大太阳底下干嘛?不怕中暑啊?”
端竹听见这声音,晓得是同行同胞,可她也不能当即站起来,就只好呲牙裂嘴地继续装背疼,“呃。。。林蝉,最近别拍我背,后面长了个火疖子,疼。”
被她唤作林蝉的小姑娘,本名是刘玉溪,与刘禹锡同音,与某香烟同字。但为了侦查方便,除非在不可能被监听的环境里,他们才会相互叫本名——刘玉溪很讨厌领队老师给自己分派的这个化名,每每听见必定皱眉,这次也不例外。只是她也晓得端竹并不愿意叫她化名,所以不能怪罪,“抱歉,我不知道。”把端竹从地上搀起来,她又问:“你刚干什么去了?大师兄满世界找你。”
一听见“大师兄”仨字儿端竹就也要皱眉,遂连大师兄找她做什么都没兴趣知道,只对同伴低声倒出心中疑问,以期集思广益,“诶,林蝉,你说小面包车和小卡车同时出现在这样的小镇里,有没有什么蹊跷?为什么我总觉得这种地方不应该有小面包车?刚才看到一辆,觉得怪怪的。”
刘玉溪其实没觉得有啥蹊跷,可既然端竹这样问了,她便唯有殚精竭虑一番才能对得起自己这“同伴”的身份,“小面包,小卡。。。”远目,冥思,过了半分钟,她重复一遍,“小面包,小卡。。。”循环往复几次,她终究是摇摇头,坦白道:“除了它们一个叫小面包,一个叫小卡之外,我还真没觉得又啥不同。都小,都便宜,对乡镇居民来说,它们够用了。我家那边的乡下,也有很多小面包和小卡车,平时拉化肥坐人都可以,反倒是小面包多一些。”
“你家是哪儿的?”端竹也没对她抱太大期望,只是随口一问。得知对方来自沈阳之后,她也没啥感触,就微微一点头,应了声,“哦。。。”距离此处最近的城市什邡,和远在东北的省会城市沈阳,还真没什么可对比的——除了都是“市”,其余没一处相像。
由于粮食紧缺,集体午饭是不用指望的。刘玉溪饿得受不了,为求分散注意力,她一路走一路跟端竹说她老家是怎样一副鱼米之乡的景象。端竹有过一个清粥配开水的童年,亲自试验过大半月不吃东西也没见自己死了,故而毫不惧怕,反倒被刘玉溪激起了到东北旅行的冲动。待得两人走到隐蔽处,观望四下无人,便纷纷脱下手表,拉开表带上的微型拉链,服毒似地舔上几口表带里藏着的细盐——人可以一个月不吃饭,但在高温环境下,为防脱水导致意识不清,他们体内应该保有一定量的盐分。填充在他们表带里的东西虽具有咸味,却不是常见食盐,而是一种混合营养素粉末,一般作为陆军特需供应。因要精简体积,内里基本不含天然水所能提供的矿物质,仅含有特定种类维生素和碘硒锌等存在额外补充必要的添加物。有了这条表带,他们只要不生病就可以在水源可保的环境中清醒地生存三个月,此外无需任何食物。嗯,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惜没什么人相信。刘玉溪尤其不相信。
“要是在我老家打仗,哼,当兵的什么都不用带,满地都是吃的,随便抓一把黑土都能攥出油来。”刘玉溪小声嘀咕。
端竹呵呵笑,刚想安慰她平原和山区毕竟不同,自古,平原都是富庶的,山区则大多贫瘠,可话还没说出口她的眼睛就骤然瞪圆了:平原。山区。这不就是小面和小卡各自的优势市场所在么?
卡车的路面特性就是牺牲架乘舒适性,加硬减震提高底盘,使其具有良好的通过性。在这方面,微型卡车虽然优势不比微型面包车明显许多,但在这种山区小镇,小卡相比小面,无论在适用性上还是价格上都更具备优势。况且,从众心理在这种一开门就是熟人的镇子里不可忽视。那辆小面所停门庭看起来与邻居境况殊无二致,他有什么必要,非得买个小面而不买小卡呢?更别提小镇从东头走到西头不超五公里,它还挂着个运营的牌子,连出租车都当不了,倒是运营个屁!
“跟我走。”端竹一把揪住刘玉溪的手腕,径自迈步向前走,却拉了对方一个踉跄,“一会儿你装大款我装软弱,我们去看看那家开小面的到底有啥必要买小面。”状况突发,刘玉溪当然觉得奇怪,但端竹一路拉她飞跑她也没机会细问,只在一段僻静小路上听端竹说了一遍计划。
两只长腿小鹿没花多久就来到“小面车主”的屋前,端竹装作好奇的样子隔着车窗往里瞧,刘玉溪则絮絮叨叨地在她身后埋怨。等她从小面能否坐不下六个人置疑到道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抢通,端竹已经把车子前中后排都仔细观察了一遍——这辆小面的最后一排座椅被拆掉了,后箱空空如也。中前排座椅样貌趋于正常,挡风窗前后以及方向盘上都堆着深浅不一的积灰,倒车镜下挂着两串出入平安铃。收音机大概是原厂原装,样子老旧简陋,上面也是一层灰。
车子的前排座椅上铺着草编的凉垫,因为颜色浅,端竹看不清上面是否也蒙着灰,但从反光程度看来,这两个凉垫显然比灰蓝色的包革方向盘要干净,且副驾上的凉垫比驾驶位上的还干净。
端竹也自己开车,在司机,或者说正常人的思维里,摸得到的脏远比看得到的脏要难受得多。该车按说是有一段没开了。要蒙灰也应该大家一起蒙灰,总不能厚了方向盘,薄了坐垫吧?就算洗车,还能光洗坐垫其他地方擦都不带擦的?再说了,司机从十二日起,丧偶加丧子,伤心到连夜嚎啕的地步,怎么还有闲心专门来折腾俩坐垫?想到这里,端竹又卡住了。把鞋尖在地上磕磕,她朝刘玉溪送了个“脚色”。刘玉溪收到既定讯号便装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又实在没办法的样子走上前去敲门。
“来老!哪个嘛!”院子里飞出一道很没质地,分不清年龄的男声,应门用的是纯正的本地话,话间有把皮鞋当拖鞋穿而拖沓出的地面噪音。空气中一直弥漫着油炒干辣椒的味道,想必是他午饭的内容——就目前看来,这位车主与一众山民殊无二致。端竹抢在他开门前两秒将一小截路边捡来的红砖卡进门阶左侧一个不太显眼的凹槽里,并在他开门瞬间四体归位,笑眯眯问:“叔叔,很抱歉打搅您,我们只是想问问,您这车能运客吗?我们有五个人,两个大个子,到时路通了想回什邡去,好像镇里就只有您的车能坐得下。”
☆、规矩
车主是个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大约三十五岁,瘦得细条条干巴巴,恨不能皮包骨。因为天气热,他赤着上身,肋骨排排可见,肚皮上胃囊的位置却是外凸,显然是个吃不胖的体制。“嗯,全、全镇就、就只有我、我家是面包、包车,五个人加、加、加加上座位就、就行。”竟是个结巴。
一到这会儿,端竹就该退到幕后,让刘玉溪开八了。可结巴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是谁介、介绍——你们来的?”端竹疑心他是警惕性作祟,赶紧将送孕妇回家的事和盘托出,“他们之前说您最近可能不太方便,可我在镇上找了一圈,实在是找不到适合的车了,只能转着圈儿再找回来。”听到端竹这样说,结巴的脸上立刻凝起些许沉重,在四川人民中广泛存在的大眼睛里明晃晃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