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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源通在年尾时发完款子就不动弹了,老房墙上的红漆“拆”字,还是区政府派人去写的,于是旧区的居民们想当然地认为钱已到手,房子能多住一阵是一阵,便都不急着买房,还以为自己赚到两年白住,心里偷乐的同时,还在怀疑开发商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买了地却不建设,将两年房租让渡给他们,连一分钱利息都不收,反倒给了他们两年时间让补偿款在银行里生孩子。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能料到,时下,别说三千九,就是五千块一平方的房子在B城范围内也是少之又少,就算有,亦在市郊,交通便不便利姑且不论,因为配套设施严重不足,生活肯定便利不了,习惯了市内生活的老居民没人愿意与乡野为伍,更何况旧城区里有许多年轻人在市里上班,没有环线公共交通的支持,他们只能放弃与家人同住的美好生活,从微薄收入中拿出很大一部分用于租房。
这回,他们可算知道了什么叫操盘,什么叫大户市场,什么叫富人经济,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买不起房是现实,一家几口人失去房屋就等于被逼上绝路,在一片悲哀的唱鸣中,想让他们检讨自己是不可能的,所有负面情绪叠加之下,他们只觉得自己的房子是被政府和开发商合起伙来坑走了。
地产商是能够预见这些的,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相关资料,他们没有做亏本生意的理由。但他们决不会在发放补偿款的时候明确告知“要尽快用这些钱买房,房价要涨”,一来是就算他们说了也没人会信,所有人都当他们开发商是在替自己的房子做广告,想让刚出手的钱又流回他们的口袋里。二来他们也没必要刻意弱化民众对房屋的刚性需求,因为无论房贵房贱,只要土地在他们手里,他们就是市场的主人,民众生死,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在富人经济的前提下,炒房者才是上帝。
民愤?在开发商眼里,民众的愤都是自找的,反倒是不停有人以阴谋论抹黑他们,他们觉得自己才是最应该愤的那个。就像此时的林森柏,她已经出离愤怒地淡然了。
“你放心,我不是师烨裳,我没那么大方。我已经通知了监控室,把监视器镜头对准我的车。车子就摆在那里给他们砸,砸完我就报警抓人,侵犯个人财物,看我不告得他们脱裤子。”林森柏说着,贪心地把一大块炸鸡翅放进嘴里,一口咬掉翅根上那一大块肉,呜吗呜吗地嚼得无比享受。
咪宝之前也知道她这点小心思,却又担心法不责众,在中国媒体口中,一个几个人砸一辆车子,那叫“不法行为”,而几十几百个人砸一辆车子,那叫“场面失控”。警察不可能把砸车的几十个人统统关进看守所,就算闹上法庭,打赢官司,人家说不赔就不赔,法院哪儿来那么多法警,又哪儿有那么大执行力,事到最后不了了之,砸了白砸,反而会落个为富不仁的名声。
“以前你也遇见过这种事,我看你不是这么处理的,怎么这回非得搞得鸡飞狗跳不可?按照常理,越闹,局面不是会越僵吗?”咪宝倒了杯茶给林森柏,逼着她多少喝一点,别又是鸡肉又是牛奶的弄一肚子蛋白质,搞得积滞化热。
林森柏自打“婚后”真的有了些身为“人妻”的自觉,咪宝让她干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她也不太别扭了,虽然偶尔会叨叨两声,但叨得并不真心,等她叨完,事情也做完了,咪宝对此甚是满意。
一杯浓茶很快喝完,林森柏掉转视线,静静看着包厢面朝大路的观景玻璃。
说实话,她并不是真心将事情闹大,但她认为这背后有人在搞鬼——这几乎是肯定的,不用怀疑。六家地产商在同一天几乎同一时刻遭受攻击,说明那群寻事者是有预谋有组织的,但绝对不是有必要的。如果那群人单纯为自己利益着想,六家地产公司里只有两家值得他们一闹:盛昌和另一家中流地产公司。因为这两家是以预付订金形式确立了合同的生效,先付百分之三十,等拆迁时再付足尾款,这当然也不是它们愿意,实在是当时情况紧急,地价随时会一忽悠地涨起来,而它们手头并没有足够的现金储备足额发放补偿款,于是只得与拆迁对象签订购买协议,并承诺在两年内,最迟于动工拆迁之前付清尾款及相关利息,若盛昌方面不履行合同,则订金归拆迁户所有,不得追还,反之若对方反悔,则需赔付双倍订金。
四千七的三成是一千四百一,两倍是两千八百二,估计当前同类型地块楼面价为八千五百,赔完钱拆迁户们还能多赚一千,所以盛昌挨闹是正常的,不闹反而不正常,若光它一家挨闹,林森柏也就不用把自己的车子也贡献出去当诱饵,只为看清这背后人究竟打算干什么了。
“这回与以前不同,我们不明白他们想要什么,师烨裳那边肯定要为师老爷子的事头疼了,教唆殴打,他跑不了的,所以这事儿还得我来办。”林森柏看着有群人气势汹汹地往这边来,嘴角居然染了笑,新买的VERTU在桌面上卖力振开,她接起来,低声道:“嗯,我看见了。等他们砸完回去,抓最先冲到的和最后冲到的,再抓几个看起来有点儿水平的,隐蔽点儿,别让人察觉,给钱不说就打到他们说,善后你们清楚的,老办法吧。”挂了电话,林森柏又夹起一大把青菜放进嘴里,牛嚼草似地皱着眉扭下巴,好容易嚼完,她舔舔嘴,突然捏起嗓子作小媳妇状,说了一句让咪宝喷茶的话,“老公,你看坏蛋砸人家的车~”
220——哪——
这上午,林森柏的算盘没打好,有些亏,人家气势汹汹地砸完她的车,却没有离去,而是分了两批人,各拉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堵在源通新楼盘与她所在的酒店门前,害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站在景观窗的纱帘背后恶狠狠地喝了三壶茶。
咪宝知道楼下有人看着她,于是安心回会馆上班去了,她闲得无聊,掏出电话与师烨裳聊大天。
师烨裳从师氏出来,换了辆不事招摇的SLK,赶上阴天,车窗又都贴着银灰色的遮阳护膜,挡风玻璃上的防爆膜效果更是良好,她便不怕死地故地重游,果然看见金狮的新楼盘前站了一堆拉着“血债血偿”条幅的抗议者。临近中午,她刚在国代餐厅里吃完饭就收到林森柏来电,电话那头的林森柏颇有些亢奋之意,可她却呼天抢地地说自己好生痛苦,几乎快被“暴民”们逼死了。师烨裳知名度远不及林森柏高,换车之后,她的受关注度更是直线下降。上午坐在车里边喝咖啡边听外面人喊“金狮倒闭”“全家入狱”她还觉得很押韵,悔只悔自己没像林森柏那么缺德,坐在高空观摩别人砸自己的车。她告诉林森柏无论如何也要把砸车录像发一份给她,林森柏居然找她要版费,她不给,林森柏个缺德鬼便说要趁乱雇人砸她的车子……两人唧唧歪歪大半个小时,看起来全不是在应激状态,国代里有知道师烨裳底细的职员关心地询问她有没有事,需不需要休息,她也是一笑概之。
有事?休息?B城包括公安厅大楼在内,没有任何地方会比霍氏更安全。
傍晚到了快下班的点,林森柏笑眯眯地晃进师烨裳的办公室。
可一关门,她的脸色就变了,师烨裳发现她衬衣领口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连忙从衣柜里拿件衬衫让她换上,又泡了杯热牛奶给她,这才问:“出什么事了?有惊悚灵异事件?”林森柏在大事面前向来有派,越情急越镇定,师烨裳从没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猜猜也晓得大事不好了。
“我抓了几个砸我车的人来问,事情很糟糕,你记得那个莫茗梓吗?”林森柏喝口牛奶,唇边立刻长了一圈白胡子。师烨裳点头,其实心里还是把莫茗梓与决明子并列看待。“那些人都是她一步步撺掇起来的,她与上面关系硬,”林森柏竖起指头指指天花板,“现在看来,她意在把事情闹大,你老爹和我这边都有些失当之举,后面吃亏很大。”
师烨裳坐在林森柏对面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着个小紫砂壶。听了林森柏的话,她摆出一副相当莫名其妙的样子,边喝茶边问:“这点儿事也值得让你吓成这样?我爸那老教唆犯都不怕,你怕什么?死活也没搞出人命,赔点儿钱就了事了。”
林森柏骤然瞪大了眼睛,一气儿喝干杯子里的牛奶,咣当放下杯子,“她把局面闹成这样,怎么可能善罢甘休!要是她不同意私了,非把你爸弄牢里去,你愿意看?!还有,那块地,媒体一方面压力已经不小,天知道她到底和上面关系硬成什么样,她这回摆明是拿不到那块地就要搞死我们。按规定半年不开发地块就得无补偿收回,原先我们是占着地头蛇的便宜爱建不建,现在就算政府要收地我们也无话可说,退一步政府不收地也可能要求我们补差价,一个价差我们得补多少?谁手里有那么多现金能补?象征性补偿多少算象征?这是没有定论的啊!”
办公室里静了一会儿,师烨裳与林森柏各自摸着下巴不说话,只是双双若有所思地看着地板。事情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样,此刻她们谁心里也没底。“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的原则再坚持下去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在负隅顽抗与坐以待毙之间做选择,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难。可事实上,师烨裳与林森柏都清楚,莫茗梓的连环计还没用完,也许好戏还在后面。到底谁将成为B城的霍多尔科夫斯基,目前尚无定论。
过去好半天,师烨裳喝光了壶里的茶,起身到吧台边灌水,顺便丢了瓶植物饮料给林森柏,“这一次她避过百文,到底是因为她清楚百文的底细,还是因为这项目的局限性无法关系到百文?莫茗梓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你没让人打听过?”
按理,丰合是不可能掌握百文底细的,文霍二人也没蠢到四处泄底,林森柏在业内待了这么久也不晓得百文之黑到底黑在哪儿,又到底黑到什么程度,别人就更不用提了。
然而,对师烨裳来说,根深蒂固的百文远不及半路杀出的丰合神秘,来路不明的大笔资金,强有力的煽动性,不透风的保密能力,以及它斗胆对盛昌的下狠手的魄力……要知道,即便是霍岂萧都必须对那位郝家太子礼让三分,莫茗梓这么做,摆明是断郝家财路,换言之,她的后台已经硬到可以不把省部级官员放在眼里的地步,能撑得起这种台脚的,想当然,也数得出,国内就那么几个人了。
“谁说没打听过!可打听了他们也说得不清不楚,”林森柏无奈地摇摇头,一根黄不溜秋的马尾巴在脑袋后面晃来晃去,“你晓得的,中国不是美国,咱们自己尚且对那些东西忌莫良深呢,更何况别人?而且如果她的后台真硬成那样,咱直接没活路了,要么任她为所欲为,要么趁早把开发权转手,带着钱搞其他东西去,其他的,知道也白搭,反而知道得越多下场越凄惨。这就是国情啊国情。”
凡事有规则,他们不过是一群熟练掌握规则的幸运儿。在规则的控制下,他们如鱼得水,一切都好商量,可一旦有人将规则强制改变,他们面前便只剩两条路:退出或留下。但莫茗梓态度并不明确,除了林森柏,她对谁也不愿深交。林森柏坚持“自己要咪宝不要奸情”的价值观,根本不与她就任何问题进行交涉,探底之事自然无从谈起。眼前肥肉就要到口,任谁也不会甘心不明就里地退出,若放任事态发展,又可能泥潭深陷,到时想全身而退简直天方夜谭……
究竟退出还是留下?
师烨裳和林森柏都清楚,作出决定,便意味着再无有回头路可走。
“说的也是,谁都一屁股屎,没人查就风光,有人查就遭殃。她这样鼓动拆迁户,就算我们马上加码翻地起楼也来不及了,”师烨裳坐回沙发间,放下茶壶,潦草地点起一根雪茄,见林森柏伸手朝她要,她便从另一个盒子里取出一根香烟般短小的女式雪茄,连带火柴一起丢过去,“静观其变吧,你要有空回家的话,问问你爸妈,看他们有没有压力。他们的压力对我们来说是最直观的风向标,如果连……”
“停!”林森柏右掌顶左掌做了个CUT的手势,一张巴掌脸上尽是不屑。
师烨裳眨眨眼,一歪头,问:“干嘛?”林森柏立刻把烟叼在嘴上,双手握拳道:“我跟他们冷战着呢,因为咪宝的事。”师烨裳八卦地问其究竟,林森柏却端起打死也不说的英雄之姿给嘴巴上了拉链。
两人一直在办公室里长吁短叹地聊到七点半,咪宝来接林森柏回家,恰巧遇到等在国代楼下的汪顾,两人浅浅寒暄没聊几句,师烨裳和林森柏便下来了。师烨裳看着咪宝笑林森柏夜盲,林森柏看着汪顾笑师烨裳受中受,两人互不相让地摸着下巴对视,汪顾生怕她俩又大费周折地相互打击,赶紧提出请大伙儿去自家火锅店涮肥牛。
因为有师烨裳这个朋友同甘苦共患难,在林森柏心中郁结了整个下午的惊慌与恐惧烟消云散。由于担心一般食店不卫生,吃了要拉肚子,她已经有好一段没吃涮锅了,现在一听说汪顾家是开火锅店的,顿时雀跃地嚷嚷要去要去一定要去。
小奸商打算狠狠吃一顿,于是振臂高呼:“有体力,有未来!有肥牛,有世界!”至于下午那件事,她没打算告诉咪宝,师烨裳也没打算告诉汪顾。
晚饭时四人果然吃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谁料饭到尾声,居然生出妖蛾子——林森柏的手机响了。
其实电话响并算不得什么妖事,林森柏本也不觉得很妖,可等她接起那个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听见那头人声,听完那人说的话,事情就变得诡异起来。咪宝问她怎么了,她摸着下巴不知该如何解释,师烨裳问她是不是莫茗梓,她严肃地点点头,“之前我在所有记忆体上同步删除了一个联系人群组,莫茗梓的联系方式全在那个群组里面,后来换手机号群组通知时肯定不会通知到她们,她到底是怎么知道我新电话号码的?”
听完她的话,师烨裳和咪宝几乎是同时笑起来。
“有心人做有心事,你的电话又不是国家机密。”咪宝虽然只是稀松平常地说话,听起来却有一丝安慰的意味,“她这么千方百计地弄到你的新号码,肯定是有事要说的,你就别别扭了,该去就去吧。我不吃这种闲醋。”
221——些——
无论咪宝介意与否,林森柏都不肯去见莫茗梓。她的理由很简单:怕莫茗梓对她用强。咪宝笑她自恋过度,连这种事都想得出来。她却坚持己见,不觉得自己会看错人。莫茗梓的思维方式有异于常人,对林森柏来说,她整个人有如野兽般充满暴力血腥的味道,强取豪夺对她来说大概与吃饭喝水一样是日常所需,她想得到什么,就一定会不择手段地为之努力,直到得到为止。
林森柏觉得她看她的眼神太过赤裸,分分钟都有可能将她生吞活剥——文明社会里,这听起来有些不大可能,可其实这样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最富的人与最穷的人一样,是最不可理喻的存在,常人眼中的变态,是他们的常态。
为了自身的安全和咪宝的尊严,林森柏决定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去见莫茗梓。师烨裳虽然希望从林森柏那里得到一些必要信息,但她也能体谅林森柏的处境,于是并不干涉林森柏的决定,只是让金狮与源通签了一份对等提高拆借金额上限的协议,意在同行互许,守望相助。
一场风波在闹过高潮之后渐渐消停,法院排期开庭,媒体也有了喘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