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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金盘是天字会头目,常常光顾仙月林,杨满跟他很熟。可这次乔正僧决定不假他人,亲自出马。
乔正僧不喜欢流氓,但他也能逢场作戏。脱下西服外套,松了领口的扣子,烟吸两口就丢地上用脚碾,皮鞋上一层灰。赵金盘见了他很放松,乐意跟他谈生意。
这次见面还是有收获的,乔正僧投其所好,送了一把好枪,几杯茶下来,事情便清楚了。原来天字会接手了码头生意,项宝通现在是龙头老大了。
赵金盘不无感慨的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项宝通这小子够狠,比老子当年都狠。不过码头上混,不狠压不住。”
于是乔正僧问,“那就是说现在,就连盘爷你,也压不住这小子了?”
赵金盘做了个为难的表情。“这一次我可以帮你,卖个人情也不是不行。可我保不齐下一回……”
“我已经塞了不少钱了,盘爷你说这小子是不是跟我有仇?”
说到这里赵金盘笑起来,拍着乔正僧的手说,“乔先生不记得了,可以去问问你们杨经理。”
乔正僧无奈答应,正要起身告辞,赵金盘忽然看茶留客。
太平猴魁,第三道水依然幽香漂浮。
赵金盘拿起乔正僧送的那把枪,地道的美国货,把玩之间随口问了句,“忽然想起来,有件事得问一下乔先生,杨经理是你的人么?”
乔正僧赔上笑脸,回应道,“我差点忘了,我还带了样好东西来孝敬您。”说完跟同来的刘罗新使个眼色,刘罗新马上搬进来一个大箱子。
箱子里是把古唐刀,看得出手柄修补翻新过,金银丝交错,缠绕出精美的图案。唐刀的锻造技术早已失传,经年日久,刀身略显暗淡,唯有近身的那一刻,方能感受它的凛冽。
拿起来鉴赏,赵金盘不禁感叹,“真是把好刀。”
乔正僧看出他喜欢,心里松了口气。可没想到赵金盘赞叹了半天,心满意足的收下之后,还是没放弃。“乔先生还没回答我,杨经理是你的人么?”
乔正僧的脸彻底黑了。他站起来,看着赵金盘说,“他当然是我的人。”
赵金盘不死心,继续问,“哪一种?”
“你想的那一种。”
仙月林里,对这番争执毫无知觉的杨满,正在跟吴丽环闲谈。他问吴丽环,“项宝通这个人你记得么?”
吴丽环冷笑了下,“怎么不记得,那小子是个疯子,打起架来不要命。”
杨满又问,“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吴丽环咧咧嘴,马上道,“我可是怕了他了,上次奥布里先生跟我跳舞,他二话没说上来就揍,十个人都拉不开他。”
杨满马上会意,“那是因为奥布里吃你豆腐。”
“那又怎样?”吴丽环很无奈,“这里是租界,打了洋人还得了,接下来就不止吃豆腐了。本来我还想吊一下他胃口,这下好,只有陪他上床了。”
杨满不说话了,自己琢磨了片刻,又问吴丽环,“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谁,项宝通?”吴丽环显然没放心上,她随口说,“这种愣头愣脑的乡巴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要不是你让我去说情,我管他死活。”
杨满告诉吴丽环,说现在项宝通是码头老大了,把她吓得不轻。但她后来又想通了,喃喃道,“他这么能打,也算是走大运吧。”
接下来杨满给了她一个提醒,“最近我们有批货卡在他手上了,说不定乔先生会找你去疏通。”
“什么,找……找那小子?”
没想到吴丽环相当吃惊,一脸尴尬。
“怎么了?”杨满问。
吴丽环支支吾吾,“就是……就是上一次他坐了牢出来,来找过我……”
“打坏了灯的那次?”
“我也没说什么,就是训了他几句,哪知道他脾气那么大。”说到这里吴丽环翻了个白眼,掷地有声的说,“我都没告诉他,他这条命还是老娘陪床陪出来的。”
这倒是事实,但杨满还是扶额,“怪不得后来没见他了,原来是吵翻了。”
吴丽环从鼻子里哼一声,“谁稀罕,仙月林也不缺这样的大户。”
仙月林不缺我缺。杨满恨不得亲自去找项宝通,但他也知道自己没这个分量。这件事还是要跟乔正僧商量。
找了个机会杨满提起来,谁想乔正僧竟然淡淡的。他整个人歪在椅子里,若有所思的说,“试试也好,不用强求。”
杨满蹙起眉来问,“你觉得这招没用?”
乔正僧不搭这茬了,他忽然直起身,摆正颜色问杨满,“你跟赵金盘熟到什么程度?”
杨满不假思索的答,“他是仙月林的常客,我得应酬他,再加上他的身份……熟归熟,不过没什么深交。”
乔正僧继续,“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满心头一惊,因为不久前他自己也如此问过吴丽环。他想起赵金盘对自己的殷勤,马上警觉起来。但身上失了力气,说话来的话轻飘飘的,心上如鼓槌,一下一下,打的头也疼了起来。
“盘爷他……挺客气的,人也不坏……”
乔正僧马上打断他,“好了好了,跟我说什么场面话。你就直接告诉我,以你的眼光看,他算不算个人物?”
这话问的有点虚,然而杨满懂得,有时候欢场上看人很准,当然还有赌场上。他仔细想了想,“见利不亏义,也算是个人物吧。”
“明白了。”乔正僧听了点头,还算满意的样子。但接着他又说,“我们那批货可能要缓缓了,帮我发个电报去上海,通知他们一声。”
杨满吃了一惊,“怎么,你跟盘爷谈崩了?”
乔正僧望着眼前这个人,无奈耸了下肩,“算是崩了吧。”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杨满此刻的心情无法言喻。但他还是本能的问,“为什么?”
乔正僧取了一根烟站了起来,踱步到窗边点燃,慢腾腾的吐出几个字。“敌强我弱,他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那项宝通那里,也用不着派人过去……”
“不。”没想到乔正僧否决了他,“派吴丽环过去下点功夫。”
“可项宝通是盘爷的手下。”
“今日是明日未必,当初我就看好他,他能有今天说明我没看走眼。谁说的准,或许他能走更远。”
“怪不得那次你要我救他。”
“也算是,放条长线钓大鱼吧。”
第6章
从乔正僧的办公室出来,杨满觉得有点冷。原来不知不觉中,冬天已经到了。而他在里面出了汗,经风一吹更添寒意。
杨满将敞着的外套一一扣好,抬手叫了辆黄包车,刚要上去,后面就有人喊话,“等等,我送你过去。”
乔正僧大部分时间不用司机,他喜欢自己开车,这也算是他的西洋做派。他一边开车一边说,“我得找个人过来帮你,你就不用管这些杂事了,还可以多点时间去矿上看看。”
“矿上的事情不多,但你若真要在旁边开个工厂,那仙月林我就真顾不上了。”
“本来我觉得时机未到,还想缓一缓的。可这一次,实在……”
乔正僧打住了,但杨满明白他下面的话。码头的帮会换了主,还是个不好惹的主,整整一船煤被扣着,就算这次勉强过了关,那以后呢?
其实在矿场旁边开个冶炼厂,最早是杨满提的,但乔正僧觉得风险大所以搁置了。乔正僧一直是个小心谨慎的生意人,杨满没想到他与赵金盘闹的这么僵,僵到好似没了回旋的余地,竟然在这个乱糟糟的档口,起了自己开厂的念头。
这件事他们刚才在办公室商量了半天。其实说是商量,无非乔正僧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大事,杨满向来都是服从的。
不知不觉间车子停了,杨满转头往窗子外一看,外头并不是电报局。
乔正僧熄了火,吩咐身边的人,“下车。”
杨满听话下了车,环顾一周问,“这里是鱼市街,来这儿干嘛?”
乔正僧解释,“这里有家老店,裁缝的手工不错。天冷了,我得给你做几件冬衣。”
杨满听了忙说,“不用,衣服我有……”
“你有个屁!”乔正僧难得爆粗,但此刻他也不想装什么斯文,他冷冷的问,“去年给你买的那些呢?”
杨满不吭气了,他不能撒谎。如果他说衣服在家里,那乔正僧肯定会马上开车载他回去拿。乔正僧看着他,心里颇有点憎恶对方的沉默。他给杨满的酬劳不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高的,足可以维持一家人体面的生活。但杨满还是左支右绌。他的干娘是个无底洞,抽大烟还是小头,她在这里无亲无故,整日里闲着没事,花钱就成了唯一的消遣。从此乔正僧明白,给再多的钱也是枉然,虽然今天做的衣服终究也要归了当铺,但好歹能让他穿过一个冬天。
乔正僧无奈的叹口气往前走,杨满一言不发的跟在他后面。进了裁缝店,乔正僧负责选料子,杨满则乖乖的配合量尺寸。两人很默契,只是互不说话。偏偏裁缝师傅是个老头子,也不爱聊天,气氛便有些迥异。
出来后乔正僧将单子递给杨满,“我加钱赶工了,三天后你自己来取。”
“谢谢。”
杨满很由衷的道谢。
吴丽环不大愿意去找项宝通,这对她这个头牌交际花来说,是件很掉价的事。一个小混混,往日里替她提鞋都不配,就算眼下有点地位了,那也轮不到自己拿热脸去贴呀。
吴丽华在舞女里头成绩骄人,这两年混的都是上等人圈子,眼光已经很有些高了。于是杨满只有耐心劝说。
杨满对人从来都是有耐心的,哪怕是自己手下的女职员。他给她讲了鸡鸣狗盗的故事,表示市井之徒尚且可交,更何况项宝通呢?项宝通前途无量,这是乔先生说的,乔先生看人很准。
听他说了半天,吴丽环终于点头,答应去找项宝通。其实这是她的分内事,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她只是喜欢听杨满讲话,声音软糯,语气干脆,又是不急不缓的娓娓道来。
项宝通接管码头是经过一番血战的。自古以来码头帮派都喜欢逞凶斗狠,天津也不例外。不成功便成仁,他没死是命大,挂点彩算什么。所以吴丽环见到他的时候,肩膀上的伤还没好,绷带缠了半边身子,右手抬不起来。
尽管这副熊样,但项宝通见了吴丽环却不无得意,他哈哈笑道,“我早知道你要来找我,老子等着呢。”
吴丽环也堆起笑,熟练的套近乎,“看你说的,怎么着咱们也是旧相识了,你还为我蹲过班房,你受了伤我来看你是应该的。”
对付这样的粗人,吴丽环本是手到擒来的。当初她在仙月林一个亮相,就把初来乍到的项宝通弄得三迷五道。这次更是精心做了准备,旗袍的艳红衬的她像一团火,皮草脱下来亮出嫩如莲藕的润白胳膊,还有高开叉处绷在大腿上的蕾丝吊带袜。
项宝通确实看的眼里起了火,但嘴上却越发粗野,“少来这套,不是都说婊子无情么?老子可不是傻了吧唧的洋人,还有那些老头子小少爷……我他妈没空听你这些瞎话。”
被他这么一喷,吴丽环的面色微微发烫。她不是不会应酬流氓,但眼前的人是带了怨气的。当初她看不起他,男人最爱面子,此刻项宝通要讨还回来,所以今天受一点屈辱是免不了的。于是她调节一下了心情,马上整装再战,“既然都是明白人,我也不绕弯子了。我们老板,也就是乔先生让我来问,他的货船什么时候能放行?”
项宝通大咧咧的回答,“什么时候能放,我也不知道。”
这算什么,一个软钉子。吴丽环相当恼火,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捡起刚刚脱下的毛披肩,慢吞吞的说,“好吧,看来我这趟白来了。”
“等等。”对方的披肩还没穿好,项宝通便急吼吼的喊停。
佳人一个斜睨,烟视媚行,风流无限。吴丽环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的手并没有停,整整齐齐穿好了外套。“哦,项老大还有什么吩咐?”
项宝通左手一撩,掀开了自己外衣的下摆,腿间直愣愣支着个帐篷,高度骇人。“过来。”他竟然颐指气使,真摆起了老大的架势,“看到没?老子的右手废了,那帮人他妈的也不会伺候,你过来,帮爷洗洗枪。”
吴丽环愣了一下,然后气极反笑,最后当真走了过去。走到项宝通跟前立定,弯腰仔细端详,“洗枪对吧?项爷这把看着挺威武,不知道是不是银枪蜡样头,中看不中用呢?”
“中不中用,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吴丽华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直起了身,提脚往后猛的踢腿,高跟鞋尖直冲着对方裆下。
说时迟那时快,吴丽环用尽全力,但还是被对方轻松的拿下了。项宝通死死握着她的腿,尚且心有余悸,“真想不到你来这一手,够狠的。”
一条腿被抓住悬在半空,吴丽环单脚站着相当吃力,但她嘴上却是不服软,还是恶狠狠的回应,“真要够狠,就该一口啃了你。”
可是这话刚说完,吴丽环就被人一把拽进怀里,她拼了命挣扎但还是被啃了个彻底。不过为了这个吻,项宝通也付出代价了,他的伤处又是拉扯又是撞击,等他放开怀里的女人,右边肩膀上已经见了红。
吴丽环气呼呼的抹一把嘴,心里想就当被狗咬了,踩着高跟鞋不回头的往外走。后面男人的声音不依不饶的追过来,不由得她不放慢脚步。
项宝通说,“告诉你们老板,天字会有了新靠山。盘爷不买他的账,那是因为收了别人的好处,至于那人是谁,乔先生应该知道。”
吴丽环回去后,将项宝通的话一五一十的带到了,然后她问杨满,“那小子说的人是谁啊,经理你知道么?”
杨满则说,“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你少理这些事。”
吴丽环明白杨满是为了她好,但女人的好奇八卦心根本掩不住,她无比懊恼的说,“我要什么不知道就好,现在是什么都知道了,就差最后那一点,难受死我了。”
杨满被她说笑了,他只好老实告诉她,“讲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猜……大概是新上台的当权派,要么是扶持他们的人。”
“除了他还能是谁?”听完了杨满的情报,乔正僧立即抛出答案。
第7章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刚入冬月就降了雪。搞得很多贫苦人家猝不及防,要忙不迭的到处凑钱,去当铺里赎回冬衣。
富贵人家的心情就两样了,他们乐意看下雪,空中飘扬的雪花和地上白茫茫的一片,称得上别有景致。所以往日里这种时候,成王府里头热闹的很,初雪下来后,大家少不得要聚起来玩乐一番。可是这一阵子岚熙却没什么兴致。
与京城里很多破落的宅门不同,成王府尚可维持,所以大清亡不亡,与他们实际生活的影响,远比想象中的小。贝子爷的不愉快在于,前阵子皇上出了紫禁城参政议政,半个月了还没回宫。外头传言说是被扣住了;还有就是,一直纠缠他的几个人里头有两个颇知情知趣的,最近不知不觉的疏远了,他有点摸不到头脑。
这两件事一大一小,一公一私,在他这里交缠在一起了。
前不久岚熙去找过廖枯人。仗着廖枯人平日里对自己的迁就,他放肆大胆的质问,“听说你们把皇上关起来了,这事儿是真是假啊?”
廖枯人一反往常敷衍的态度,反倒认真对他推心置腹起来,“我说贝子爷,容我先问问您,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别跟我说你那个虚衔,就算大清还在,你们家老爷子的荫庇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