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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
『让犬神兽进来吧。』
我听到青龙兽大人的话后，停顿了几秒，才转向犬神兽说：
「你可以进去了。」
犬神兽看上去松了口气，在进去前又看了看我，大概是担心我脑袋出了甚么问题。在它进去后，我抬头一看，塔外的雾好像更浓了，看不见天空的颜色，不知道晚点会不会下雨。结果，我又趴在地上，身躯与地面保持一定距离，希望能为花儿挡挡风雨。
不知过了多久，犬神兽终于传完话出来了，我瞥见它一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最后默默离开了。现在的我当然也理解它那是甚么意思──「你开心就好」，它绝对是这么想。
那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这样为那些花蕾挡着风雨，看着它们由一朵朵小花，慢慢变成了一片花田。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也不见任何花蕾。
那时候，我们的世界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世界的大事。
我们十二神将共同的主人四圣兽为了压抑某种会侵噬和破坏世界平衡的存在，不断地与之战斗，最后为了封印那种存在，我们失去了神明。
十二神将是为了四圣兽而生，既然它们不在了，我们就没有存在意义。
我们决定消散自身的数据，希望能守在各个圣地，哪怕即将失去曾经的姿态和记忆，我们依然盼望总有一天能再被神明召唤。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在身体渐渐消散的那一刻，脑中不知为何想起了塔前的那些花儿。
真想……再看一次。
不知道我再张开眼的时候，还能看到那片花田吗？
＊＊＊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苏醒过来后，我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慢慢了解到，似乎是我继承了曾经作为玉兔兽的记忆，重生到一个毫不认识的世界。
纵使同样是数码宝贝生存的世界，这个世界却拥有不同的「法则」。
这里没有四圣兽守护平衡，这个世界的数码宝贝因人型与兽型的姿态而产生纷争，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和平，我们三大天使接任守护这个世界的职责，分配了不同的使命和权责，还掌管了一些特殊的力量。我们的共同使命是要守护数码世界的神之领域，而作为基路比兽的我，掌握了知识和道理。
化为这个姿态后，有很多本不属于我的知识和力量涌进了我体内。
……到底哪些是我的记忆？我是玉兔兽，还是基路比兽？
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满脑子都是这样的疑惑。
我不清楚我为何存在于此，为何会保留不属于这世界的记忆，但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所熟悉的神明已经不存在了。
其实自行消散数据的那一刻，我就有了再也无法被神明召唤的觉悟了。我期待过自己的记忆会化为虚无，甚至无法重生，但却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但我有的是时间。
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我慢慢学会习惯这一切，学会履行自身的使命。我记忆里最初的那道圣光逐渐褪色，其余神将的面貌也逐渐模糊起来，却唯有那片花田，依旧清晰如初，依旧色彩缤纷。
但是，有时候我会觉得身为基路比兽的时间比身为玉兔兽的过得更慢。
有一天，我在巡视数码世界的时候，看到了创始村附近有一片颜色鲜艳的花田，也许是被过去的记忆触动到了，我降落到那附近。这地域较接近数码宝贝重生的起点，除了幼小的数码宝贝间中会跑过来，一般这里都较为安静。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一点点的白光飘浮在空气中，有点好奇地伸手想去抓住，却发现白光在我触碰的那一刻就消散了。半晌，我才发现到那其实是我身上散发的圣光。
我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是怎样的姿态。
或许我还是不习惯这个世界吧。
我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又转去看地上的花儿，并慢慢伸出手想要摸摸它们的花瓣。
「基路比兽？」
我转头一看，发现后方谁都不在后，才缓缓抬头看向上空，神圣天女兽慢慢向我飞过来，在它后方的究极天使兽也随着一起降落到地面。
感情真好呢。
它们都是人型数码宝贝，在这个人型和兽型数码宝贝界线分明的世界，关系亲密也是理所当然的。
「发生了甚么事吗？」
究极天使兽总是让我想起我记忆中的四位神明，同样都充满了威严；神圣天女兽身上也有那份庄严且神圣的感觉，却多了几分温柔。
我看着它们的身姿，蓦地想起了青龙兽大人的话。
──力量是心的写照，因为你有一颗温柔的心，所以你的力量会为了守护重要的事物而更为强大。
作为玉兔兽时候，到最后我并没有守护好那位大人。
我根本不理解何谓「温柔」，也不知该如何去「守护」。每当我看着神圣天女兽和究极天使兽，就更觉得自己没有那种情感。
「甚么事都没有。」
神圣天女兽掌管爱与生命，因此创始村附近一向是她监察的地方。比起我，她的力量更适合守护这片领域。
它们先是对视了一眼，随即又转过来看我。尽管看不到它们的表情，我却知道它们正在向我微笑，它们身上的光芒是这样告诉我的。
它们是觉得本应在巡视的我留在这里很奇怪？
我也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奇怪。
「基路比兽，我感受到今天的创始村会有非常多数码宝贝诞生。」神圣天女兽身上的气息更是柔和，更是慈爱，明明是看着我，却好像是看着创始村的新生命一样。
「你想去看看吗？」
我盯着创始村许久，终是摇摇头，向另一边飞走了。
「今天，我还得前往西边一趟。」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一次都没有去过创始村，最多也只是像这样停留在附近的区域，待了一会儿就会离开。
因为，那里是我们数码宝贝重生之地。
我害怕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会在我降落创始村的那个时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我而言，那是完全的重生，却不是我所希望的重生。
也许是神圣天女兽与究极天使兽察觉到我的心思，它们常常跟我说，希望我们三大天使一起努力守护这个世界。但我很清楚，纵使我不舍得去伤害，却也不懂得守护。我无法跟它们一样，发自内心地守护所有数码宝贝。
我根本一无所有。
在这神圣的皮囊下，是空无一物的心灵，驱使这身躯行动的，是这个世界的神明所赋予的使命。
每次看到神圣天女兽和究极天使兽，我就更感觉自己是一无所有的。它们拥有彼此作为同伴，同为人型数码宝贝的它们，能互相了解，互相支持。
我呢？我又有甚么能支持自己？
比起「守护」，我觉得自己更需要另一种方式来支持心灵，填补我内心的空洞。
那就是「破坏」。
＊＊＊
我差点毁了数码世界。
神圣天女兽和究极天使兽用了某些方法，终于把被邪气污染的我拯救过来，却付出了很大代价。
我亲手夺走了它们的生命，还让整个数码世界陷入一片恐惧和黑暗。我不觉得如此的我有被净化的价值，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忘记那些罪孽，但神圣天女兽和究极天使兽在逝去前，似乎都希望我被净化，并怀抱希望与爱重生。
但结果一定让它们失望了。
在那个世界被拯救后，我又一次继承了记忆，本该与它们一起重生在创始村的我，又化为另一种姿态，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里是甚么都没有的世界。
在这里，我看着自己细小的身体和手脚，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产生疑问。
我是甚么？
据我的认知，至少从上一个世界的「知识」中，我知道数码宝贝的重生可说是一种循环，逝去的数据会经历一些必要的过程，记忆也好，曾经拥有的力量也好，成长过的姿态也好，都会在某种意志下消除或保留……最终回到创始村。
但我一次都没遇上这种情况，我的姿态和力量不断在改变，却只有记忆无法消去。如今的我既不是基路比兽，也不是玉兔兽，只有一副从未见过的弱小身躯，独自存活在这的世界。
这一定是最糟糕的恶作剧。
是谁的恶作剧？神明？还是这个世界？
我抱着满脑子的疑惑，孤身在这个世界到处游走，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数码宝贝。这里不断刮起漫天尘沙，天空与地面都只是一片灰暗，我分不清自己是往哪里走，却只能不断前进，祈求能找到一点光芒。
我从来不知道失去光芒，是一件如此绝望的事。
有一天，我再也无法继续前行了。我决定待在这个世界，直到身体腐朽，或许这就是我唯一的赎罪方法了。但世界从来没放弃对我恶作剧，当我打算放弃一切的时候，我却遇见了唯一的「活物」。
那是我和她第一次相遇。
＊＊＊
至今我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她为何会身在此处，但那身姿怎么看都是「人类」。基路比兽掌管的知识中有一部分关于人类的资料，我知道人类与我们「数码世界」的起源有着密切关系，也知道人类居住的世界，有一部分跟数码世界非常相似。
但是，我就只知道这些。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个「她」不但跟我解释了这里是甚么地方，还跟我说了很多有关人类的事。
她告诉我，她拥有跟人类相似的姿态，却只是一个程序，人格虽偏向人类女性，但终究不是人类。
她告诉我，这里是数据的流放场，零碎的数据、删除后无处可去的数据，都会飘流至此，有时候会消散，也有能重新被载入。
「这里跟你所属的数码世界没有任何连系，是比时空缝隙更空虚、更深入的地方。」
「我……为甚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
「那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被人类删除了。」
她告诉我，她是个记录资料的程序，被制作者加入了模仿人类思考的编码，为制作者分析储存在她资料库的情报。
「那你是被你的制作者删除的吗？」
「我的制作者没有把我删除，他迎来了死亡后，我仍然一直运作，直到有一天，另一个人类把我关闭了，他删除了我资料库所有记录的资料，却无法彻底删除我的程序……最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能把我本身的程序分散，从那台电脑移除了我。」
她的声音毫无感情，只是在说明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严格来说，她算不上是「活物」，因为她本身并不承认自己拥有生命。
在这虚无的世界，待在一个废弃的程序，让我的心从长久的不安中冷静下来。那份跨越世界的不安，渐渐化作尘沙，往永无止境的远方不断飘散。
这里既然没有使命，也没有甚么让我苦恼无比的存在意义，只有她作为我的说话对象。这里的时间彷佛被凝固住了，我无法在自己身上看到任何变化，也不会感觉疲倦和饥饿，所以我可以一直说，一直说，把我一直不敢说出口的记忆，不敢忘记的罪孽，通通向毫不认识的她倾诉。
「最初的我可能非常迟钝，对青龙兽大人的尊敬也好，想要守护那片花田的心情也好，我通通都没察觉到。甚至到了消散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充满了悲伤。」
「成为基路比兽后，我大概是非常不安吧……陌生的世界和使命、强大的力量和不曾见过的知识，明明从来没想过要承担的一切，忽然就压在我头上，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我强迫自己去接受那一切，以为自己慢慢习惯了……」
青龙兽大人不在了，其他的神将不在了，我熟悉的风景再也看不见了……
几滴水珠落在沙子上，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毕竟这里是不会下雨的。接着，我看到无数的水珠落在我双爪之上，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我一直都没发现到呢……」
我一直在意的，不是「自己是谁」，是「谁会记得我」；我也不是在意「自己在哪儿」，是「自己可以去哪儿」。
「我真的……非常寂寞啊……」
仅仅是因为寂寞，因为发现了自己是孤身一人。
我以为自己能习惯一个人，所以疏远了把我当作同伴的神圣天女兽和究极天使兽，最终害死了它们，甚至毁了大半个它们用爱守护着的数码世界。
我记得，我一边痛哭，一边用悔恨的语气诉说我的罪。
她只是沉默地聆听着，没有安慰我，甚至没有看向我。
间中我停下来了，我们会一同看向远方，然后她的声音会慢慢响起，叙述有关她和她制作者的事。
我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直到那个世界毁灭，我们都陪伴在身边。
＊＊＊
「那、那是甚么？」
巨大的裂缝把天空分成两半，在漆黑的裂缝中间，无数的黑色细丝慢慢流出，一步一步把裂缝扩大。
「是时空的扭曲现象产生的裂缝……」
「我们要怎么办？」
「你害怕吗？」
「诶？」
我害怕？……不，在这里的我，都只是在忏悔，我并没有甚么可以失去。
我为甚么要害怕？
我看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很快就知道那个答案了。
「我害怕……剩下我一个人……」
「这样啊。」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她老是否认自己像人类，否认自己拥有生命。
实际上，此刻露出微笑的她，过往一直用无声的温柔支撑着我的她，已经拥有生命了……不是吗？
「不用害怕，哪怕要从世上消失，你都不会只有自己一个。」
她冰凉的手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恐惧一点点地吸走。我们慢慢被那裂缝吸过去，愈渐靠近那里，我就愈是能看清那片黑暗。
她闭上双眼，身体一点点地被黑暗吞噬，而我的半身也逐渐没入了那片漆黑之中。
突然间，我明白到，她迄今为止，都在等待这天的到来。
明明遭到删除却无法消失，只能留在这虚无的世界里，等待终结的来临。
「你……」
那是我第一次想叫她的名字，毕竟我们一直都只有对方作为谈话对象，只要说话，对方就是听众，根本不需要称呼。然而，我记得有一次，她刻意提及过在程序名称外，她的制作者曾经还有一个用来呼唤她的名字。
对她而言，那就是唯一的名字。
「せん……」
没关系的。
无论这之后我们会不会有未来，我都会记住你说过的那些话，记住你的名字。
＊＊＊
我再次恢复知觉的时候，只感觉自己被软乎乎的东西包围。我睁开眼，却甚么都看不见，慢慢感到疲累了，就睡着了。过了一段时间，有些意识流进了我脑海中，朦胧之间，我看见了一个身影，但我无法看清她的面貌。
我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跟她见面，好像只要一见到她，我就能喊出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慢慢流进了我的脑海，就像我本来就知道一样。
最初有两个陌生的文字出现在我脑中，我知道该怎么念，却不懂得是甚么文字……不对，我应该认识其中一个。在那个世界时，「她」曾在沙面上给我展示过。
「千」──这个字是一模一样的……是巧合吗？
我害怕总有一天会忘了那个「她」，所以我每当梦到这个女孩的身影时，都会这样呼唤她。我愈来愈期待跟这个女孩见面，她会是怎样的孩子呢？会不会跟「她」有点相似呢？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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