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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下,一个穿着雪白长袍的姑娘正在埋头哭泣,身边盛开的是一大簇白百合。
若是阿多尼斯在此,他就能清楚的听见这些被这个不速之客的泪珠打湿了娇嫩的花瓣的白百合们已经愤怒地把她从容貌气质到穿着打扮都批了个彻底,还不怀好意地撺掇她头顶上那几颗冥石榴,想叫它们掉下来砸到这个可恶的家伙的脑袋上去。
斯提克斯眼珠一转,板着脸问道:“你是谁!”
那沉浸在自己悲伤中的女孩儿惊了一跳,忙停了埋首膝上啼哭不已的举动,警惕地看向他。只是在看清楚发出这清脆质问声的,不过是个肉嘟嘟的雪白小孩,比她曾经跟在母神身后参加奥林匹斯一场宴会时见过的厄洛斯还要漂亮可爱,尽管他努力摆出严肃的表情,依旧令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瞬间就撤去了防备。
“我来自亨那城的波尔格斯,是慈爱的母神德墨忒尔与威严的神王陛下之女,贝瑟芬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露出个可爱和善的笑容:“我是奉了地母之命,来将这象征友好情谊的信物转交给冥后的,”
她心里是万分愁苦的。那日她如同往常一般,在有着天鹅栖息的池塘边和女伴们快乐地采摘着花卉,来自那素未谋面的地母的信使就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还将一桩极棘手的事情交给了她。
且试想她怎么会愿意踏足那幽深恐怖的地界呢,可地母尽管深居浅出,却位高权重得连不重视自己的父神也极忌惮,再有就是,她对那貌美到能迷惑冷硬无情的冥王的阿多尼斯也有深深的好奇。
于是左思右想下,她最后还是决定瞒下素日极疼爱自己、听闻了定会不顾一切去阻拦的母神,想快快地把任务完成再回去母神身边,就寻了一向和自己较好的女仙库阿涅,从她口中问到冥府的入口,壮着胆子孤身下来。
可她运气着实太差,虽受到了这些容貌俊美,气息冰冷,终日忙碌的冥神们的礼待,却始终没能见到要转交礼物的对象。一朝任务没能完成,她就得逗留在此多一日。眼见着不久前,冥王夫妇突然归来,她激动地立即求见,却被歉意地告知他们再度离开,且归期和去向都是不定的时候,希望落空的她想象着母神在大地上遍寻不到自己的痛苦模样,终于忍不住内心弥漫的绝望,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里固然美丽,也没有冥府他处那些或是凶恶,或是彷徨的幽魂侵扰,可也没有熟悉的好伙伴们陪她游戏,更没有温暖明媚的春日辰光。
斯提克斯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那用紫衫做的精美木盒,提议道:“你可以将它给我,我再转交给母神。”
一听这个幼小可爱的神祗是冥王夫妇之子,贝瑟芬妮不由得犹豫了一下,可依然畏于被发现后或许会得到的谴责与惩罚,只得强忍着拒绝了。
即使斯提克斯的脸上并未因此流露出失望或者不悦,心底纯真善良的贝瑟芬妮反倒感到更歉意了,于是走到他身边蹲下,帮他把被风吹乱的额发理好,带了些许讨好地道:“尽管我未有幸知晓你的姓名,就先行尝到了你慷慨给予的好意。可叹我既没有胆量,也没有本事违背地母的指示。若是你愿意原谅我方才的不识好歹,我愿找来这附近最美丽的花儿,为你编织一个叫嫉妒女神莫吉拉都想夺走的花环。”
斯提克斯斜斜地看了这个傻乎乎的姑娘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狡黠:“我倒还有个建议。你要是能应承我,在我同意你离去之前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就让修普诺斯带我和你去寻我母神。”
“呀!”不曾想还有这样的转折,贝瑟芬妮喜出望外地轻叫了一声,也没发觉这听似稚气的话中充斥着诱惑与陷阱,不疑有他地举起手来,满口答应了。
这条件在她太过轻松简单,也是可怜的春之女神,完全没想到这她以为只要陪玩一会儿做报答就能应付过去、自始至终都没告诉她自己名字的孩子,会是任何神祗都不敢轻看轻言的誓约守护者斯提克斯的化身。
斯提克斯果然信守承诺,在不知情的春神懵懂地立了誓后,他满意地笑了笑,真请到了贝瑟芬妮这些天来一直与之没能说上话的冥王亲信,睡神修普诺斯,再由这文质彬彬的冥神苦笑着硬抽出点时间,亲自将任性的他们送去了莎孚。
然而自以为机关算尽,给冥府骗来一个好使唤的劳力的斯提克斯也万万没想到,被他视作未来部下的春神一见到阿多尼斯的风姿神貌,就面露恍惚,目含痴迷,瞬间坠入爱河了。
第五十四章
“怎么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阿多尼斯还没来得及为儿子的突然出现感到诧异而问询,就被他的这一身狼狈给吸引了心神,拧着眉为他擦拭。
经过贝瑟芬妮这个插曲,斯提克斯早将自己狠狠跌了一跤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而满心感激他的春神也没好意思开口,他便一无所知地顶着一头的草沫和半脸的泥屑晃了许久,身上的黑袍也是脏兮兮的。
斯提克斯还想多享受一下来自母神的温柔,就被冥王冰冷刺骨的目光扫到,他打了个寒噤,只好依依不舍地表示他可以打理好自己,然后恳切地说:“我亲爱的父神阿多尼斯呀,”他清楚对方不喜欢被称为母神,便乖巧地换了个称呼,又考虑到那嫉恨如仇的性格,开始明目张胆地撒起了谎:“我既不是无事生非,也不是成心扰了你的清净,而是为了这个困愁忧戚的客人的请求来的。”
他三言两语就将贝瑟芬妮的身份与目的交代了个清楚,心下奇怪她怎么还不接话,便扭头一看——
情窦初开的春之女神有着柔嫩的粉颊,上面是被青春所赋予的健康讨喜的红润,此时则加深了如玫瑰的色彩。一双水润的蓝眸晶亮闪耀,痴迷地停驻在身长玉立的冥后脸上,连他究竟开没开过口都没意识到,更别提接他话,顺势提出自己的任务了。
斯提克斯:“……”
他已经不敢抬头去看父神的眼神了。
阿多尼斯倒并不厌恶她不加遮掩地表现出来的爱慕。
一来是类似的炽热目光在宁芙们处不知见过多少回,令他习以为常;二来是同为女神,贝瑟芬妮远不如阿芙洛狄特的咄咄逼人,她虽被母神德墨忒尔溺爱,却难得地保留了天真烂漫的纯洁本质;三来是每当她踏上冰封的大地,都将拂去凛冬的冰寒,消融了霜雪,带来丰沛的雨露,又唤醒沉睡的万物,让周遭恢复勃勃生机,是颇令绿灵们喜爱的使者。
受这样的情绪感染,阿多尼斯对她也很是和气,并未计较她的失礼,而是宽容地笑了笑,温声问道:“那么,贝瑟芬妮,请问你要转交给我的礼物在哪里呢?”
贝瑟芬妮这才如梦初醒地眨了眨眼,被那双墨黑深邃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少女青涩的脸顿时紧张得涨得通红,补救般连行两次礼,目光根本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激动得都有几分语无伦次道:“美名被绿灵传颂歌唱的植物神,背负弓箭穿梭山林的灵敏猎手,亡魂国度另一位慈悲的统治者,另百花羞惭,永生的诸神倾倒迷醉,自然孕育的登峰造极的美貌的主人啊,”她向来不是个善于言辞的性格,也因此难讨父神的欢心,此刻却有源源不绝的赞美从她口中不断诞生,一切的溢美之词用在眼前的植物神身上,都全不为过:“请原谅我不得已的失态,可那光华熠熠的俊秀荟萃自有百万雄兵,在这份如天赐的神迹的俊颜前,哪怕是铁石般坚硬冰冷的心肠也变得不堪一击,再孤冷独僻的君王也被突如其来的爱情俘获,乐得受甜美的管束。常被人拜倒的石榴裙将自惭形秽,声名赫赫的常胜者也垂下了骄傲的脖颈,荣耀满身者献上象征胜利的红色军旗,我已被这份划破暗夜的光明所俘获,就如炎炎盛夏中忍饥挨饿的旅人无法抗拒甘美的清泉,乞求成为你手中一个不值一提的战果,似初雪在最洁净的掌心化却,又似轻盈的樱草随风飞腾。”
阿多尼斯:“……”
他不得不对这看着腼腆害羞,却爆发出惊人的滔滔不绝,只为倾诉她激荡的心潮与萌芽的心动的年轻姑娘刮目相看了。哪怕她看上去有多天真烂漫,在遇到心仪的对象时,所迸发出的坦率和进攻性都与奥林匹斯诸神如出一辙的强悍。
一直保持缄默的冥王忽然开口:“若是德墨忒尔真心爱惜你的性命,她便不会教你当着我的面向我的王后求爱。”
明明是平静至极的口吻,他脸上的神情也宛若没起一丝一毫的波澜,斯提克斯却深深地感受到了坠入冰窖的恐惧,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来。
显而易见的是,比起这初一见面就胆大包天地向伯母表露心迹,却构不成什么威胁性的蠢姑娘,父神隐含的滔天怒意完全是针对随随便便就将不知所谓的人带到母神面前的自己的。
要是能叫时光倒流,他绝不会贪图她那点可有可无的能力,宁可把她的脑袋塞进日神的滚滚车轮,都不会叫她有机会目睹母神的面容。
贝瑟芬妮即便迟钝到感受不到浓烈的杀气,也知道自己的话定会令刚将招人垂涎的珍宝揽入怀中的冥王不快,懊恼地叹了口气,乞怜道:“爱情恣意,从不任我自由决定,付出相思的往往沉重,收获它的则一身轻松。若绿草的存在是为了叫花苞更加鲜艳,那沉默的黑夜就是为了衬托出萤火的可贵,似世间孕育出满身罪孽的恶人是为了衬托高尚的美德。我知自己是天生的嘴拙舌笨,相貌也是一无可取的,只有一身不惧太阳热力的炽热骨髓,又如何有脸面责怪你的不予理睬?我只愿成为沉淀水底的细腻河沙,好独占对水镜自照的美容瞬息。”
对奥林匹斯一系的浮夸措辞早已麻木不仁的阿多尼斯,越听越觉得好笑,可他不生气,却不代表冥王是多宽宏大度的君主,眼见着丝毫不知大难临头的春神就要被眉间沉沉阴翳的冥王当真变成她口中的河沙了,冥后轻咳一声,不得不先将方才被偷吻的不满放到一边,右手轻轻地覆在了哈迪斯握着权杖的手背上:“将孩子的戏言当真,可不符合陛下的作风。”
他虽对贝瑟芬妮无甚好感,却也不想见年幼无知的她出口成祸,更不想让哈迪斯因争风吃醋这种可笑理由对其痛下杀手,从而激怒仅有这心爱独女的丰饶女神。
哈迪斯垂下了眼,并不言语,原本扣住杖身的手指却无声无息地缠了上来,反摁住了阿多尼斯的,还宛若无意地揉捻了一下敏感的柔软指腹。
阿多尼斯眉心一跳,决心在无知无畏的春之女神再闯下大祸之前把她送走,便温和道:“你远道而来,得了那位伟大的女神的命令要亲手交给我的,就是这个盒子吗?我已经从你与我心爱的儿子口中得知,也亲眼看到了,请你将它放在你的脚边,这样一来忠贞的信使的使命就已完成,你也可回你梦寐以求的归宿了。”
明明达到了先前翘首以盼的结果,贝瑟芬妮的不舍之情完全溢于言表,跟来之前的归心似箭一比,此刻盈满胸腔的怅然若失,则连她自己都觉得羞愧了。
有心弥补的斯提克斯却容不得她再痴痴地望着植物神发怔,他匆匆地向两位父神致歉辞行,就紧紧地攥住春神的手腕,使出最大的力气将她拖到了一直在树林外等候的修普诺斯身边,“快点,”他狠狠地叫道:“把这个灾难的源头远远送走,别再让她有机会出现在我母神面前了!”
修普诺斯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机敏的他总是少说多做的,闻言只淡淡地点了点头:“还请斯提克斯殿下暂且回到两位陛下身边,我先将她送走,随后再来接你。”
斯提克斯烦躁地点了点头,目送着那惹祸精总算被带走了,他才心情郁郁地缓慢往回挪步,一点不想被在爱情面前额外心胸狭隘的父神狠狠发作。
阿多尼斯则是在贝瑟芬妮被斯提克斯强行拽走的下一瞬,就立刻收了唇角的浅浅月牙,面上重新被寒霜笼罩,手也无情地甩开了,目光移开,仿佛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陛下与其将心思一昧地放在顽固的我身上,倒不如对斯提克斯多留心一点。更何况陛下曾应承过我,会好好照顾尚且年幼的他,难道又要违约弃誓吗?”
哈迪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眸底隐有微光闪过。
“父神大人——”
慢吞吞地挪动完了这段路程,斯提克斯心情灰暗地踩在一截因lu…o露在外而长满了青苔的树根上,双手拨开遮目的林叶,讨好地拉长了尾音唤着心软的庇护神,结果就毫无防备地看见了乌衣墨发的高大冥王,像捕食羚羊的猛狮一般将冥后死死地制在了柔软的草毯上,浓密如瀑的发丝倾泻着相互交缠,也挡去了肆意亲吻的火热旖旎。
第五十五章
对目的不明的地母盖亚特意遣了春神送来的礼盒,即便在接下来的数日中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两位冥府主宰所持的意见依然是一致的:绝不打开。
恰逢最近风流的宙斯不顾天后的反对,将一对容貌艳丽的孪生女儿从她们血统卑微的母亲身边接到了奥林匹斯,还为此召开了盛大的筵席,想借此向不情愿的妻子施压,好在接下来赐予她们永生的神侍身份。
善妒的天后赫拉自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卑贱的私生女得到恩赐,可这回宙斯却是离奇的固执,不仅当着诸神的面警告过她数次,还私下里也将那对因得宠而春风得意的丽姝保护得无懈可击。
他一意孤行的时候,赫拉是制止不了他的。况且她越是着急,就想是一筹莫展,膝下子女众多,却无一能提供臂助:要么是胆小怕事、性格怯弱,做个区区斟酒官也心满意足的青春女神赫柏;要么是逞勇好斗、头脑简单,早被那可恨的阿芙洛狄特用美色蛊惑的战神阿瑞斯;要么是独来独往,桀骜不驯,乐于散播仇恨与纷争的不和女神厄里斯;要么是温和乖顺,鲜言寡语,颇欣赏与钦佩月神阿尔忒弥斯的助产女神厄勒提亚。
思来想去,宴会一旦召开,就真要落入被其他神祗耻笑的悲惨境地的她唯一能尝试请来,也是仅有的能让宙斯心生忌惮的外援,就只有她和丈夫共同的兄长——死神的最高统治者哈迪斯了。
赫拉唯有硬着头皮,试图死死地抱住最后一块浮木,将一封措辞额外用心的华丽请柬亲笔写好。她原本想将送信的任务委派给诸神的信使赫尔墨斯,可自上次的遭遇后,这位巧舌如簧的骗子的守护神已对涉及到去冥府的一切事宜避之唯恐不及,就连引渡英雄的亡魂的任务都训了理由卸了,更何况这回想拜托他重回那噩梦之地的还是一向对自己不屑一顾,态度趾高气昂的天后。
精明的神使显然不愿为她犯险,当场找了神王给他安排了诸多事务,无法分心做借口拒绝。
赫拉听着无功而返的仆从所转达的他的解释后,气得脸色铁青,可她失势已不是秘密,要对抗因性格圆滑,在诸神中也八面玲珑,颇受好评的赫尔墨斯,就目前的她是完全抽不出闲暇来的,宙斯也定然会包庇替他窝藏过无数情人,懂他心意的狡子。
赫拉狠狠地暗骂几句后,改派最信赖的神侍送信。毕竟没有特赐的翼靴,也不熟悉去冥府的路,这位忠心耿耿的仆人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请帖送到了代理冥府事务的修普诺斯手里。
自上次彻底交恶后,就对奥林匹斯的一切异动分外留神的睡神并没有对此置之不理,而是很慎重地立即去了莎孚,恭敬地俯身,把信件呈给了两位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