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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救下夙沧是一时兴起,因为那小姑娘伏在血与泥里挣扎求生的样子让他想起自己,触动了死灰底下尚且温热的一点心肠。
——然后他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了。
他怎么会觉得她像自己?她要像他,他要像了她,那还得了?!
夙沧嘴碎,这些日子絮絮地向他说了自己身世,包括她记得的和不记得的。太子长琴看她傻呵呵的没心没肺,仿佛就是自己渡魂的某一世,九死一生地爬回家去找老婆孩子,却因为样貌改换,愣是把人吓了个半死,自己也差点被乱棍打成全死。这样的Bad Bad End他已经经历了几十上百次,换算下来当然该是自己更苦逼一点,但夙沧头一回遭这种罪,天真心性必定受创极深,大抵该有他十分之一的苦逼。
于是他把她当做个不谙世事的后辈,冷眼旁观之余又生了一点哀此生之多艰的愁思,为她,也为自己。
——可是这孩子她!竟然!完全不觉得自己苦逼!!
“这个嘛,我觉得我就是运气不好啊。手一滑被剁了手,在江湖不是稀奇事,还有人手滑就被削了头呢。”
太子长琴本想跟小姑娘交流一下被人目为异类的悲愤感想,万万没想到她在丛中回过头来笑,空空如也的袖管甩起来像道流云。
“什么,你说夙瑶师姐的反应?都是教育的锅咯,教育生偏见、偏见生悲剧,悲剧止于智者,但世上总不会人人都是智者。伤心归伤心,我是不怪师姐跟我翻脸的,也不后悔舍了翅膀救她。”
长琴又把手按上了眉心。他简直想不明白,就夙沧这可怜的智商和圣母的性格,是如何在人间熬过几百年的。
“不过我是真讨厌琼华——哎唷好爽,叛了师门总算能痛痛快快说了!总有一天我要修炼成大魔王回去砸了他们。”
……好罢,刁钻记仇睚眦必报,还不算是圣母。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夙沧大言不惭地发表完这番谬论,忽然就闭上嘴定定地盯住了长琴,眼中莹然有乌光流动,良久方才退后一步,笨拙躬身。
“我能在这里规划将来,能笑,能伤心,都是赖先生那日救我性命。我承认过去我遇上的好事不多,救人救了个人渣,拜个师门三观不合,最近更是倒霉到日了狗。但任他外头世界再乱,我心里总留着一块太平净土,装我最开心的记忆最喜欢的人,难过了我会躲进去,揣着这点念想我就能活。再苦再难我都想活下去,想看他们好,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救我,给我这个机会。”
“可是你呢先生,你心里有没有能躲的地方?”
“……”
没有一点点防备,迎面往心窝里戳来一把刀,刀上还涂了翔。
太子长琴越发地要对世界绝望了,难得他心情好起了一念慈悲,末了竟然还是挖坑埋自己。当初就该把她放野外烂掉。
正慨叹间夙沧已举步上前,神色凝重,一双眼却是湛湛有光,清亮灵活像天上的星。
她抬头看着他,真诚地说:
“所以你应该出门交朋友啊,心里有了人才会有念想。我最近听你弹琴,觉得你不光自闭还有一点抑郁的样子,这都是病,得治。”
“…………”
放开我让我先拍个沧海龙吟!!
但他终于只是和平常一般温文浅笑,口中道出的是:“姑娘有心了,这讽喻别具一格,在下受教。”话一顿,眼光忽而转为锋利,“——沧隅姑娘有此见地,可见冰雪聪明,却又何苦故作痴癫?”
夙沧被他问得愣住,望着远处出神思索了一阵方道:
“先生高看。也许我在世上待得太久了,虽然没有记忆,那些年月的痕迹却会留下来……就是所谓的吃老本吧,这不算聪明。我的确是傻,傻得再明白也是傻,就像现在我知道有个人要来撕我了,为了生命安全我该躲着他,但我还是很想见他。”
唯独在那一刻,她仿佛无懈可击的乐观通达裂了一道罅隙,太子长琴确信自己在她眼中看到失落。
他自然猜得出那失落从何而来,心中会意,不着痕迹一笔带过:“天色尚早,姑娘若是身子不爽,不如回房再歇上片刻。”
她终究还是有些地方像他的,贪生像他,贪情也像他。如果不是种族问题,他可能会以为自己某一世生了个孩子然后又忘了,而且孩子她妈智商肯定不大高。因此他不介意留她在侧,有个小东西看着可怜一下也是好的,好过没日没夜地顾影自怜。
“劳先生挂念。”夙沧谢过他关心,接着敛下眼眸摇了摇头:“我还活着,活着就该做活人才能做的事。死后有的是功夫休息,也不急在这一时。”
长琴听着古怪,蹙眉道:“沧隅姑娘都……这般模样了,还有事要做?”
“练左手拿筷子、左手写字、左手打拳,还要回忆怎么运用妖力,这都是事啊,我得养精蓄锐准备反杀呢。总不能做什么都叫先生帮我,我赖你一时也赖不了你一辈子,将来离了你我怎么办?”
夙沧说得理所当然。长琴觉得她真赖自己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反正他无事可做,平时除了弹琴就是看花看水,几十辈子看下来已经能倒背本草经,闲得想报复社会。他自认不容于人世,和妖鬼精怪作伴久了,自己也活成了一抹青烟似的鬼影。如今夙沧赖在这里吃白食,满庭空旷无人的死寂里突然有了活气,像是长年不见天日的古墓被人凿开孔洞,透下的光亮虽然刺眼却很新鲜。
因为新鲜,所以他不讨厌。
尽管她是真的很烦。
长琴不讨厌夙沧,夙沧当然更不讨厌他。她很爱看他抱琴在怀的样子,觉得这人行走坐卧无一处不好,坐定时是个端庄的苏字,走动时长衫曳地来去无声,分明是个飘逸的苏。讲话轻声慢语,每句话都像含了一缕深长的叹息,配上凝在他眉间的忿恨隐忍,就是图文并茂催人心疼的苏。
因为太苏了,所以她也只是看看,旁的不多想。她甚至不大热心于和他搞好关系,同他说话也是直剌剌的忠言逆耳,不像她对玄霄,越是上心就越带了委婉的讨好,察言观色读空气,话没出口先转上三十个弯,看他快要动怒就干脆闭嘴——她知道玄霄脾气不大好,所以她的脾气该是百倍的好,在小处顺他哄他,大处他不会负她,正如当初他许她那两句“你放心”。
可惜她偏生是妖,玄霄不会需要妖来哄,所以她的讨好毫无意义,他再也不能让她放心。
现在她算是解脱了,不必再顾虑他的眼色了。然而饱暖思□□,她开始想他了。
想就想吧,反正从前的日子是回不去了,放在心里想想也是好的。玄霄在她心底也算个念想,却不像琴姐玄靖那样触手可及不离不弃,他是她叩不开的桃源乡。
想就想吧,反正她要阻琼华大计,有一半也是为了他,另一半是为夙玉,多想想他俩有助于坚定决心。也许飞升不成的时候玄霄会懂她,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她与太子长琴怀着彻头彻尾两种心思,本是泾渭分明不能兼容,因为各有一段离合哀愁,竟然平安无事相处下来。
他每日风雨无阻地临水抚琴,她就在亭子顶上找个角坐着,晃荡着两腿雷打不动地听。她对音律一窍不通,只是觉得那琴曲动听,偶尔得了兴还老爱跟着哼上一段。她本是一把雀鸟似的尖脆嗓子,附上琴曲时却带了苍凉的沙哑,但那苍凉又不到位,愣是把好好一曲高山流水唱成了月亮之上。
长琴忍了又忍,终至忍无可忍,只好和蔼地叫她闭嘴。
夙沧也不觉尴尬,垂下脸来笑微微地看他:“先生,我每回听这曲子都觉得很亲切,曲子是你也是。真奇怪,我跟你认识才没几天,却好像几百年前就见过似的。”
太子长琴冷笑一声,心想没几天你就能把人血压逼高,我要是早跟你认识几百年,还不得把你下锅炒炒吃了。
他不知道——他不会知道,昔日天下清平,九凤鸿漓自榣山而过,低颈间惊鸿一瞥,对那崖边抚琴的仙人付了初心。然人间岁月最无情,转眼已把桑田都变成沧海,恍然隔过了千载光阴。凤鸟已作荒山白骨,天界再无太子长琴。
夙沧更不会晓得她在此听琴的意味,但仿佛是久远之前便已注定,她还要来听这一场琴。九凤欠了谁的恩认了谁做男神,总要在她手上还清。
或许冥冥之中,万事自有缘法。
如是匆匆一月逝去,夙沧终于康复完全。残肢无法再生,但起居自如动作灵便,已与常人无异。夙沧想起自己十七岁生辰将近,有心回家一探父母——即使那很可能并非她的生身父母,便去向太子长琴辞行。
但她终究没能立即成行,因为玄霄撕上门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我就是懒得再开一篇古剑,所以把梗放到一起了(。)沧沧和老板有缘,我觉得说到缘法要装逼就不能扯CP,这个缘就是你拉我一把我渡你一程(带你找小芳)的君子交情,之后各自分散大家都开心。老板看她嫌弃又慈爱,还没遇到老婆就觉得自己可以当爹了。
我看过有文让老板做霄哥女婿的,我更喜欢反过来,不然我总觉得老板会谋杀丈人……当然我不是说他就不会谋杀女婿……
以前沧沧都在犯蠢,难得写一写她的真心。可惜我写她真心都是在她伤心的时候。
其实我是不忍让老板和小霄哥同台的,男主双商被吊打这文还能看么,我觉得这章都很隔空吊打了。不过霄哥人品比老板好,我还是看好他的(递卡
☆、王见王(上)
那一天风和日丽,夙沧一手挽了竹篮子上街买菜,预备在启程回家之前吃顿好的,顺便磨练一下单手剁肉的功夫。
长琴灰心断念不肯再与人相交,她却是个死活耐不住寂寞的,这些日子便时常大摇大摆地一个人跑出门去。她样貌小巧秀气,神气又是一派娇憨天真,最能讨得那些卖菜的大婶母爱泛滥,连葱都给她多抓了两把。
大婶们又有个缺点,一旦敞开了心扉便容易饶舌多话。这天夙沧正埋头对着堆水灵桃子挑挑拣拣,忽然耳朵里听得一句:
“对啦小姑娘,上回我听对门三嫂子讲起,说她见你进了城东的凶宅?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跑去那种危险地方。”
“凶宅?”
夙沧略一怔忡,随即顿悟——那琴师自称并非屋主,又不爱跟人打交道,多半是找了个没人敢靠近的闹鬼废宅住着。不过他还没跑去山沟沟里做山顶洞人,可见对人间烟火总留着一点贪恋。
“嗯,就这个了。”
怀着对自闭青年十二万分的理解与包容,夙沧托起个桃子随手一掂,抬头向大婶展颜微笑。
“凶不凶宅我不知道,倒是看见里头住着位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脾气是很好的,不过有点内向见不得人,所以我才帮他出来买菜。”
她自以为笑得格外阳光可爱,谁知那大婶听见这话,即刻像是白日见鬼一般扭曲了面容:
“你……你在那宅子里见了活人?!他是不是……二十四五年纪,身边总带了一把琴?”
见夙沧茫然点头,大婶脸上的惊骇越发深刻了,几乎把一张慈祥面孔拉成个夜叉似的狰狞模样。左右扫视过两眼,她凑近夙沧耳畔压低了声音: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那凶宅是怎么回事?最近城里作乱吃人的妖怪,就是打宅子里出来的!”
(城里的妖怪……不就是拔了我翅膀那只?!)
这八卦大大出乎了夙沧预期,她只觉右肩伤处一阵过电般的幻肢痛,险些拿不住手上桃子。只听大婶战战兢兢地又道:
“我也是听人说,那宅子里从前住了位温柔漂亮的小姐,可惜年少不懂事,有一回偷跑出去玩,回来路上遇见歹人遭了奸污。小姐一口气咽不下,竟自投井死了。之后宅子里就接二连三的出人命,渐渐地城里也开始冒出怪手……就像是……小姐在井下寒冷寂寞,要拖人给自己陪葬一样……”
这故事说来委实森冷,头顶虽有明晃晃暖洋洋的日光倾盆,夙沧仍是打骨子里逼出了一身的寒意。噩梦在脑中复苏,臂上灼痛鲜明,眼前鬼影幢幢像有无数焦黑的枯骨在晃。她脚下打了个趔趄,强自支撑着干笑道:
“那,依您看……我见到的人是?”
“妖怪啊!总之不是干净东西!”大婶夸张地瞪圆了眼睛,挥舞着两手声情并茂,“那小姐都是两代之前的人了,鬼魂也被路过的剑仙镇住,几十年都没再作怪。最近有人看见那青年进了废宅,接着城中才又有怪手伤人,你说说,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八成就是他把小姐的鬼魂放了出来!!”
是啊,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正好她为鬼怪所伤,正好他从旁路过救了她性命,正好又把她带去厉鬼盘踞的凶宅里养伤。
——哪有这么巧的事。
夙沧恍惚失神,也无心再听大婶添油加醋地警告什么,把钱一丢便揣着桃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开去。
背后隐约传来大婶向别人嘀嘀咕咕咬耳朵的杂音,大抵是说看这小姑娘六神无主的模样,多半是给宅子里的妖怪勾去魂了,可怜她还这么小,可怜哦可怜。
夙沧埋低了头加紧脚步,很快便将市场喧哗远远地抛在身后。这一程路她走得快,脑海中思绪奔流更快,离去前回头一瞥,正好对上大婶口中那位“对门的三嫂子”。这三嫂以往见了夙沧都笑面相迎,如今或许是把她当作长琴同类,看她时目光闪躲,干黄长脸上带了清楚的忌惮嫌恶。
夙沧皮笑肉不笑地向她点点头,心中不免生出些遗憾——看来以后是不能上这儿买菜了。
……
夙沧踏进院门时日头已上了三竿,太子长琴背对着她临水看花,姿容和往时一般沉静,怀中还是抱了那张古琴。唯一不同的是他肩头多了只啁啾蹦跳的小鸟,明眼人一看便知上面沾着灵力,是个做工细巧的傀儡。
夙沧挎着菜篮子走上去,内中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坠得她手臂和胸口都有些发酸。
“沧隅姑娘回来了。”
和着脚步声他温柔开口,温柔得像蚕丝细密绕紧喉头。
“姑娘气息紊乱,可是……介意这宅中鬼魂之事?”
“你都知道了。”夙沧定了定神,迟疑望住长琴背影,胸口那股酸意渗入了嗓子里,“……我平常出去,先生都遣了傀儡盯我的梢?”
“正是。”他爽快承认,又追加一声近乎怜悯的嗤笑,“沧隅是个好姑娘,可惜不够安分,总爱往人多口杂的地方跑。若你在街上听着什么不好听的,再去找了人过来捉鬼,在下岂不是自寻麻烦?总得早做准备。”
夙沧试探着道:“若我当真带了人回来,先生会怎样?”
长琴摇头,声音里透着烦倦:“不怎么样。至亲之人一夕惊恐反目,如此结局,在下早已习惯。”说话间移步向前,看方向是要往他平日抚琴的凉亭里走。
夙沧站在原地踌躇数秒,天人交战之后还是迈步跟上。长琴也不回头看她,只淡淡道:
“姑娘若不走,可要听在下说个故事?”
夙沧别无选择,当然是要听。
于是长琴重又在亭中席地坐下,她也重新攀上了屋顶专用席,低头只见他宽广的衣袂与下摆铺开满地,乌发翻波,像水中盈盈托起了一朵青莲。搁在琴上的双手玉一样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漂亮。
这样的漂亮底下掩着何种心肠,过去她从未猜想。
长琴所讲的故事并不出奇,无非便是那小姐化作厉鬼之前的生平旧事,却同街头巷尾流传的版本有着根本不同。
依他所说,小姐本是无心自尽,怎奈人言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