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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岩-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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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的一对璧人,现如今,一个成了满脸横肉的中年妇女,一个成了瘸了条腿的中年男人。他们其实还没到四十岁,只是格外艰难的生活在他们身上刻下了深重的痕迹。
  夏丽云愣了愣,仔细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个男人竟然是多年来杳无音讯的常卫国。她脸色变幻,终于扯出来一个扭曲的笑容,讥诮地说:“呦,我还以为是我爸的哪个战友呢,原来是你啊。”
  常卫国也对面前这个穿着俗气的花裙子,身材臃肿,满脸掉粉的中年女人感到震惊。他记忆里夏丽云,虽然总是一脸刻薄,但终归是个明艳的美人,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常卫国沉默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好久不见。”
  “你不是跑省会发财去了么?”夏丽云坐到常卫国对面的沙发上,用眼角上下打量常卫国,“怎么,偷人让人给打回来了?”
  “丽云,怎么说话呢!”姥姥见女儿上来就说这么不着调的话,出声制止她。
  “我怎么说话了我?他不就这点本事么?啊,也对,你看他现在这个可怜样,想偷也偷不着了吧?”夏丽云讽刺道。
  常卫国忍了忍,终于是没有接话,他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当初深沉的恨意,竟然也在岁月里渐渐消磨了不少,他转头对姥姥说:“妈,今天我就先走了,自行车你直接给常夏就行,他要是不喜欢,我明天再来带他去换。”
  常卫国说完,起身就想走,夏丽云看着他瘸了的腿,面上也是一愣,但马上就喊道:“你给我站住!话还没说完呢,你就想走?”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常卫国转身说。
  “哈,你还真好意思说啊,常卫国!当初你一走了之,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每个月的二十块钱,你音信全无!你自己就不害臊?现在的20块钱好干嘛?我辛辛苦苦把你儿子拉扯大。你倒是好啊?现在来捡现成的便宜了,常卫国我告诉你,你做梦!”夏丽云大声骂道。
  “我之前给你邮了一笔钱,这次回来,也准备把常夏接过来,钱我都会给他。至于你,你怎么对孩子的,你也别以为我是傻子,老街坊邻居都还在呢,我不计较你虐待孩子,你也别没事儿找事儿了。”常卫国反驳说。
  夏丽云脸色一变,她几步就走到了常卫国面前,盯着对方那张难辨当初模样的脸,她狠狠地说:“常卫国,我怎么对常夏,那是我的事儿,当初是你放弃抚养权的,你没资格管!现在你想把常夏接走?没门!你还得把常夏这些年的抚养费都给我补回来,否则我上法院告你去!”
  常卫国看着夏丽云扭曲的脸上,细小的粉粒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扑簌簌地掉下来,心里一阵恶心。他伸手推了夏丽云一把,对方作势就往后倒,边倒还边哭喊着:“你还动手打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当初嫁给你这么个畜生,搞破鞋搞得人尽皆知,抛家弃子一走了之,现在回来还来打我!”
  常卫国脸上的表情也扭曲了。姥姥赶紧上前扶起了夏丽云,并给常卫国使眼色,让他快走。常卫国攥了攥拳头,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却见常夏,正站在门口。
  夏丽云见常卫国走了,忙摆脱姥姥追了过来,却见常夏神色不明地站在门口,一时间也有点尴尬。
  几个人重新回到屋里,常卫国看常夏回来了,斟酌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常夏,爸这次回来,想把你的抚养权要回来。”
  夏丽云听完这句,立马就炸了:“常卫国,我不会同意的!”
  常夏脑袋嗡的一声。这段时间,他虽然跟常卫国相处得还可以,但对于这个父亲,他还是没办法当做亲人来看待。对方说想要他的抚养权,他虽然明白字面上的意思,却怎么也无法产生进一步的联想。
  “卫国,这事儿确实不是你说说这么简单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将来有什么计划,都跟我们说说吧。”姥姥看了看屋里的三个人,最后视线移回常卫国身上,说道。
  常卫国低下了头,他紧紧交握住自己的双手,直到指节泛白,终于脱力一样地松开手,他抬头看着姥姥的眼睛说:“妈,我得了绝症,活不了几天了,我想在临死前,把儿子认回来,我求您,让他陪我这最后几天!”
  屋子里的人,呼吸似乎都屏住了。姥姥不敢置信地盯着常卫国看了又看,又确认了一遍:“卫国,你,你说的是真的?”
  “妈,我不会拿这事儿咒我自己。肺癌,晚期了,我最多能再活三个月,到时候,我,我死了之后,我老家的房子,我手头留下的钱,都是常夏的。妈,我就想最后能跟他一起过一阵儿。”常卫国艰难地说。
  “你,你真的要死了?”夏丽云神色复杂地看着常卫国。
  “是,如你所愿。”常卫国抬头,淡漠地看了她一眼。

  ☆、父与母

      姥姥努力回过了神,她抬头去看常夏的表情,常夏脸上没什么变化,眼睛的焦距却是散的,姥姥开口问他:“夏儿,你,唉,你是什么想法?”
  常夏还没说话,夏丽云就抢着说:“妈!我不同意!凭什么他要死了就能抢走常夏的抚养权?”
  姥姥转头盯着夏丽云,半晌没有说话,夏丽云心里多少有点底气不足,但她还是接着说:“便宜都让他占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常卫国见夏丽云眼睛四处乱转,明显是在算计什么,他嗤笑了一声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了,我还不知道你?你说吧,我给你多少钱,你才同意?”
  夏丽云被他一噎,自己面上也有些讪讪,但她还是挺直了背脊说:“你别埋汰人,这钱是你应该付的!我,我也不跟你多要,五千块钱,你给我五千块钱,常夏的抚养权就归你!”
  “夏丽云,你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我一年都挣不上五千块钱,我上哪给你这些钱去?”常卫国说。
  “你一年挣不上,这都十好几年了,我不信你手里连这点钱都没有!”
  “有我就得都给你?我留给我儿子不好?”常卫国怒了。
  “你给常夏是给常夏,你欠我的也得还我!”
  “夏丽云,常夏今年十六,我之前付你的钱,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协商的结果,我就是欠你,也没你要的那么多。而且,常夏从现在到高中毕业,他的学费生活费都由我来出,你也不用再给我钱,我们就算两清了。”常卫国说。
  “这不行!你死了,钱本来就是常夏的。他没钱的时候,不还是得管我要?你必须赔我五千块钱!”夏丽云强词夺理。
  常卫国又气愤又无奈地笑了。他转头看看一脸木然的常夏,话在嘴里转了又转,终于回道:“行,这是你说的,常夏跟你要钱,你得给。我给你五千,常夏的抚养权归我,等我死了,常夏考上大学,你也得出学费。”
  夏丽云似乎才想起来学费这一茬,她神色数变,最后还是咬着牙同意了。
  就这样,常夏被夏丽云卖了五千块钱,他的抚养权,从夏丽云那,回到了常卫国手里。
  常夏跟着父母去变更了户口本,彻底成了常卫国家的人。他还跟着常卫国一起回了郊区的老房子。这些年,常卫国一直把房子和地租借给邻居,他当年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常卫国一次家都没回,这次回来,常卫国原本准备厚着脸皮跟邻居要点租金,却没想到,邻居家看常卫国回来,二话不说,直接包了八千块钱给常卫国,并表示,今年地里的收成,也直接给常卫国。
  邻居家当年跟常卫国父母交情极好,这么多年,常卫国虽然没回家,但老两口一直按照当年的地价把钱余出来,准备等常卫国回来时一起给他。
  常卫国和常夏还硬被邻居拉到家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接风饭”。常卫国想到为了五千块钱跟自己吵得不可开交的夏丽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因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常卫国求姥姥让常夏这几个月搬去跟自己住,姥姥点头应了,常夏想拒绝,又张不开口,最后只能收拾东西,搬到了常卫国家里。
  常卫国的身体确实已经很不好了。他消瘦得不正常,吃不下饭,睡去了,就很难能起来。常夏无意识地担起了照顾他的重任,直到学校开学,常夏才不得不离开常卫国,回归校园生活。
  直到回到学校,回到寝室,常夏还是有些茫然。他兜里揣着常卫国塞给他的二百块钱,身上穿的也是常卫国暑假时候给他买的新衣服。常夏把钱收好,换上校服,倒在宿舍床上,他闭了闭眼,总觉得这十多天的经历,好像一场诡异的梦。
  他想把这个梦告诉别人,但又有些难于启齿,只能自己暗暗忍着,直到沈彦川在一天放学之后,把常夏拉到了无人的操场。
  “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心事重重的,是姥姥怎么了么?”沈彦川担心地问。
  “不是,姥姥好着呢。我,彦川,我……”常夏想说出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打工快结束那几天,我家来了个人,他是,他是我爸。”常夏终于还是一五一十地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儿,都跟沈彦川说了。
  沈彦川默默地听着,直到常夏讲到照顾他爸,看到他爸一口一口地咯血,沈彦川伸手搂住常夏,嘴里说道:“行了常夏,别说了。我知道了。”
  常夏绷了很久的神经,好像终于松开了,他伸手抱住沈彦川,闻着对方身上的味道,自己突然就安心了。
  “彦川,我,我也不知道,但我并不是特别伤心,我是不是太冷血了?我之前一直觉得,我跟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可看到他咯血,看到他这样,我又有点受不了,他刚回来,却马上就又要走了。”常夏头埋在沈彦川肩上,小声说着。
  “常夏,你一点都不冷血。我们都不是圣人,这十多年,你见都没见过他,对他没感情,太正常不过了。你尽心做好你想做的,该做的就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沈彦川轻抚着常夏的背说。
  常夏在沈彦川身上蹭了蹭眼泪,抬起了头看着沈彦川的眼睛。操场很黑,只有远处的宿舍楼传来一点光亮。常夏看到沈彦川冲自己笑了笑,又伸手抹了抹自己的脸。
  “怎么又哭了,你不是说你最不爱哭了么?”沈彦川笑着逗常夏。
  常夏吸吸鼻子,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他确实不是爱哭的人,这些年,他哭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这几年,却好像每次哭,都是在沈彦川身边。
  两个人又细细碎碎地说了些话,终于互相搂着肩膀,回了寝室。
  第二个周末,沈彦川和常夏约好,跟他一起去看望常卫国。看到儿子带了朋友来看望自己,常卫国喜出望外。他撑着身子起来,想给沈彦川做点东西,招待招待儿子的朋友,最后还是被常夏拦了下来。
  沈彦川努力地想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一些常夏的影子,却发现实在是很难。常卫国则对面前这个进退有度,大方有礼的少年印象很好,他问了沈彦川几个问题,得知对方是儿子四年多的同学,两人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之后,忍不住又嘱托了几句,他请沈彦川多和常夏来往,多照顾常夏。沈彦川自然一一应了。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常卫国第一次吃到儿子做的饭的时候,还惊叹过儿子的好手艺,可细想一下,心里剩的就都是苦涩了。
  这几个月日子过得格外快。常夏一到周日就忙得团团转,既要去看望姥姥,又要回家照顾常卫国,到十月末的时候,常夏不得不跟学校申请走读,常卫国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行了。
  常夏想送常卫国去医院,常卫国却不同意,他知道自己这病,去医院也就是往外扔钱,什么问题都不解决。他总是用枯瘦的手拉住常夏,长长久久地看着儿子,似乎是想在最后的时刻,记得儿子的样子。
  直到最后几天,常夏跟学校请了假,衣不解带地照顾常卫国。终于,一个雪夜里,常卫国跟着风雪一起走了。
  常卫国的丧事,是在姥姥和邻居的帮衬下,料理完的。离家多年,常卫国早就没了朋友,剩下的五六家亲戚,也只是象征性地来看了看常夏,他们大概是可怜常夏,约好了似的,每家给了常夏二百块钱。 
  倒是邻居一家,不仅忙前忙后地帮忙,最后又给了常夏一千块钱,让常夏以后就把他们当爷爷奶奶,多多走动。
  夏丽云穿了一身红衣,在最后一天露了个面,连邻居老两口都看不过去了,常夏的反应却很平静,或者说,对于夏丽云做出的任何事儿,常夏大概都能平静接受了。
  常卫国跟他爸妈葬在了一起。这整场葬礼,也没有花掉多少钱。可笑的是,夏丽云不知道从哪听说,常夏接了两千多块钱的礼金,吵吵嚷嚷地就上门要钱来了,常夏看着面前那个面目狰狞的女人,最后那点心,也彻底死了。
  常夏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夏丽云,最后喊了她一声妈,心如死灰地说:“妈,我再不欠你什么了。”
  常夏在常卫国去世的这间小屋子里守到第四天的时候,沈彦川来了。
  这些天,常夏表现得格外成熟,他强绷着自己,忙活完里里外外的一系列事儿,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也熬得血红。姥姥心疼地劝他休息,常夏嘴上一一应着,但还是忙前忙后地处理事情。他没有哭,也听话地每天按时吃饭,只是晚上的时候,独自睡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
  安葬完常卫国,常夏终于松了那口气。姥姥把找上门的沈彦川带到常夏家时,看到常夏在屋里躺着。姥姥叹了口气,拉着沈彦川去一边,交代了几句:“小川,姥姥就不进去了,之前姥姥在这,夏儿还得强颜欢笑地陪我,你看着他吃好饭,然后就陪着他好好睡一觉吧。”
  沈彦川点头答应,他接过姥姥做好的饭菜,扶着老人走到车站,送老人上了车,才返回常夏家。
  看到侧躺在床上的人,沈彦川呆立了半晌,他脱了鞋,爬上床,从背后连着棉被一起,把常夏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同住

      几天没能安睡的常夏,一直是半睡半醒。他隐约好像是听到了姥姥的声音,但没过多久,声音就没有了。他迷迷糊糊地又要睡着,却突然被人抱住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是沈彦川。常夏鼻端一酸,他往后靠了靠,然后放任自己,陷入深眠。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常夏是热醒的。
  常卫国留下的这个小院,房子是普通的三间瓦房,两侧屋子,一间常卫国住,一间常夏住。屋里除了两个木箱子,一个木桌子,四把木椅子,没别的家具。常夏身下之前一直冰凉的火炕,此时烧得滚烫。
  外间传来霹雳啪啦的声音,隐隐有饭菜的香味飘进来,常夏愣了半晌,扭头看向窗外,漆黑一片,应该是夜里了。他正想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屋门被推开,沈彦川手里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
  “睡醒了?我估计你应该快起来了,我刚做好饭,起来吃饭!”沈彦川一边把菜放到木桌上,一边招呼常夏。
  常夏呆呆地看着沈彦川,一时间忘了行动。沈彦川见他没有行动,就走到炕边,笑着伸手揉了揉常夏乱翘的头发说:“起来吧!之前姥姥带来的饭菜我热好了,有你爱吃的肉炒酸菜粉,我还特地炒了一盘邻居爷爷送过来的土鸡蛋!”
  常夏可算是找回了走失的神志,他一下子躲开了沈彦川的手,不过,看到沈彦川一愣的表情,他马上解释道:“你别摸,我头发脏……啊,不对,我下山之后洗澡了,不脏了,你,要不你再摸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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