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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直跪在地上的紫镰开口了：“陛下，无铮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是我太大意了。”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像是受了重伤。
天帝听了这话脸色有些难看，他又问：“无铮，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紫镰拉扯了一下无铮的衣角，示意他别说话，又道：“陛下，无铮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请陛下看在他父亲为天庭捐躯的份上先放他回去。”
紫镰说完之后一片死寂，没有人再打枪，天帝眯着眼睛看着座下这两个人，无铮一直在看着紫镰的侧脸，忽然就看见有一行血从他的耳朵里流下来，渐渐地染红了他大半边颈脖。
无铮的眼睛瞬间变得通红，压抑了百年的愤怒此刻终于爆发，他狠狠地盯着天帝，脚下出现结界，一股暴虐的压力在这大殿上挥之不去，在场仙人纷纷变了脸色。
天帝却不动声色，他摆了摆手，紫镰就被迫站起身来，无铮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一张七窍流血的脸。
紫镰一直低着头用袖子擦着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想开口，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天帝给他造成的压力太大了。
“无铮，朕再问你最后一遍，哀情池的结界，到底是谁破坏的？”天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懒懒地靠在龙椅上问道。
紫镰说不出话，只好抓住无铮的手，让他别乱说话。无铮只感觉到手上一阵湿热，那是紫镰的血。
无铮握紧双拳，他要杀了这个人，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人！
一股浓烈的妖气在无铮的体内到处乱窜，仿佛接下来就要破体而出，紫镰心中一急，狠狠地甩了无铮一个耳光。
无铮有些懵，那股妖气也随之消弭，他突然明白了，天帝是在逼他。无铮身上有妖的血，天帝是在逼他现行。
天帝眼见着无铮就要现行，却又被紫镰压了回去，大怒道：“放肆！大殿之上岂容你们胡闹！”
无铮却突然笑了，他朝着紫镰的方向跪下，伸手擦着他脸上的血，道：“师父，弟子知错。”
☆、第 5 章
师父，弟子知错！
莫子涟骤然转醒，惊得出了一身虚汗。他喉咙上下动动，好不容易咽下一口水，才回了神。
此时晚风凌冽，月练萧瑟，影如刀。满眼峥嵘，不看也罢。莫子涟翻个身，却再也睡不着了。
若同后来的事相比，方才已经算是美梦了。
后来，说起后来，也无非是拉杂摧烧，天帝玩腻的老手段了。无铮在炼丹炉里一声没吭，大殿内却人声吵闹，众仙都在猜测这妖物能否通过这试炼之火，若是过了，便能继续为天庭所用，若是不过，也算除了一害。
就连紫镰也在和身边的仙家讨论着，说着说着对方却突然住了口，良久在才小声轻语：“上仙，你实在不必如此，那孩子若是熬过这一劫，他会恨你的。”
紫镰看着那炉鼎，似有千钧重，他神色暗了暗，摇头：“无妨，他熬不过去的。”
天帝要无铮死，无铮必死无疑。
天帝正高坐龙椅之上，他笑说：“紫镰天君廉政知事，大义灭亲，为天庭之典范，册封为镇德真君。”
紫镰一滞，忽而眼睛就红了，但是没人注意，他们只看见紫镰朝天帝拜了三拜。
众仙家都当他认了，毕竟是他亲口提议说将那妖物扔进炼丹炉里的。不管如何，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皆大欢喜，于是众仙家齐呼：“恭贺镇德真君。”
后来无铮还是没能出来，炼丹炉内只留下了一具尸骸，那是三昧真火烧不化的。三昧真火都烧尽天下一切污邪之物，却烧不毁无铮的尸骨。那是无铮给紫镰狠狠打的一个巴掌。
事情已了，众仙散去，他找天帝要来了无铮的尸骨，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天帝也随了他。
紫镰带着无铮去了西天，带着他的尸骨，找到了西天佛。西天佛说：“若要救他，吾要你替我修一粒佛珠。”西天佛还差这一粒便能圆满。
这粒佛珠一修就是一百年，耗去了紫镰半身修为。西天佛也如约修复了无铮的意识，但也仅仅如此。
那年也是个春，蠮螉塞已改名为丰俞城，世人已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城外的桃花每年都开着。紫镰回来的时候百鸟啼鸣，道欢不离口，一片热闹。他寻了处山丘作墓，好生安葬了无铮。那时无铮已经有了意识，却不明显，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似个婴儿。
这里没有仙人，你自由了，以后好自为之。
之后紫镰回天庭启奏，愿去下界历练一世，天帝不语，最后还是允了。于是紫镰便下凡做了邱清阳的弟子。可直到今天他也没想明白，天帝为何不语。天帝征战数百年从未迟疑犹豫，可如今他为何不语。
其实紫镰下界也不是为了无铮，无铮有他自己的造化，是死是活是好是歹，他也已经尽力了。他来人间，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也许是有些累了，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可既来之，莫子涟也不辜负，他想认认真真地过完这一生。只是他没想到无铮会变为鬼王。世事总无常。
这世上所有的鬼王都会被记录在案，所以天帝肯定知道无铮还活着，或许他一开始就知道，从紫镰提议将无铮炼化的时候天帝就知道他的目的了。无铮斗不过天帝，紫镰也不能，可他还是来到丰俞城，甚至找到了无铮，就像他突然下界一样，一时冲动的，莫名的。
月移花影上床头，夜已深，风吹来满庭暗香，却是女子的脂粉味。莫子涟起床披了件外裳，道：“姑娘，深夜到访可有事相求？”
房里忽然凭空传来一声低笑，笑声轻柔婉转，煞是销魂：“公子，你睡得好浅，奴家还没藏好你就醒了。”
莫子涟听了一笑，反问：“前几日那些村民说的狐狸精就是你吧。”
又是一阵浅笑，一位娉婷女子从暗处走来，她赤着脚，身裹红纱，金步摇随眼角一同魅惑人心。
她行了个礼，乖乖巧巧道：“三娘之前给公子添麻烦了，如今我家大人有请，还请公子随我走一趟。”
莫子涟问：“你家大人是谁？”
三娘也不遮掩，坦然道：“酒盏花枝隐士缘，说起来，公子还曾带着你的朋友偷过我家大人的酒。”
原来是他。当年两人在同在天庭为官时，也算认得，后来犯事被天帝贬入凡间，却没想到在丰俞城遇上了，只是两人互不干涉，除了那次莫子涟带着无铮偷了他的酒。如今想来，当时那些百姓也是他找来的，那些符咒也是他给的，他借这些符咒经过自己的淬炼来增加无铮的修为，他算计了这一切。
“邱清阳可是在你们手上？”莫子涟又问。
“公子随奴家去了便知。”三娘笑着行了个礼。
邱清阳没想到自己一世潇洒，最后竟落到如此境地，他除了一辈子的妖，如今却被妖物给困住。他被困在这片桃林里已经七天了，他走了七天，还是走不出这个阵法。这七天里没有任何人出现，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风平浪静。可邱清阳还是一身狼狈，衣衫脏乱，发髻也散了，这事若是传出去，自己也是没脸回青云观了。
邱清阳心高气傲惯了，这半辈子里没有什么事能为难他，他总是对的，所以当他此时看见他最心爱的弟子从桃林深处走来的时候，竟一点获救的喜悦都没有，反而气闷地板着脸，也不知如何开口。
莫子涟知道邱清阳的脾气，也不多与他说话，只是确认他无事之后才问身边三娘：“你家大人呢？”
三娘：“大人去请无铮公子了，还请公子稍后。”
那位大人如此大动干戈，绑架了邱清阳，在城中闹事并嫁祸给自己，如今又去找了无铮，莫子涟觉得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
不一会，就见无铮同一位玄衣男子踏花而来。三娘一见那位男子就面露喜色，脚尖一扭，便落在男子的身后，小声与他说着什么。
莫子涟也走上前问无铮：“你怎么来了？”
“他来找我，我便来了。”无铮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也许只是无聊，刚刚得到的身体，他正想去体验世间百态，就有人找他说有事相求，他便来了。
莫子涟皱眉：“简直胡闹。”
无铮却笑：“他打不过我，无妨。”
那位玄衣男子听了无铮的话也不生气，只对莫子涟道：“紫镰上仙，好久不见。”
莫子涟点了点头：“天将竹晟，有事你便直说罢。”
竹晟也不绕弯子：“我这次，是有事求于无铮，奈何他不答应，我只好把你请出来了。”
莫子涟问无铮：“他找你何事？”
无铮道：“他要反天。”
此话一出，一直沉默的邱清阳倒吸一口凉气：“你们竟想反天！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你们会有报应的！”
竹晟看着邱清阳，冷冷一笑：“大逆不道？报应？我何来报应？谁来报应我？”
邱清阳怒道：“上天会惩罚你，像你这等妖物，必不得善终！”
竹晟大笑：“上天凭什么惩罚我？我是对是错，哪轮得到他来说话。”
邱清阳气急：“不知所谓！”
竹晟也不再理他，转而对莫子涟道：“你当年在南海蝴蝶的墓前种了一株桃花，她一定很开心。”
莫子涟：“你怎知是我种的？”
竹晟把三娘拉身前：“三娘同我说的，她便是你种的那一株。”
三娘笑眯眯地给莫子涟行了个礼：“多谢公子当年恩泽。”
一百年就能成精，还能如此厉害，怕是与丰俞城里的哀情池里的妖气有关。如今的哀情池早已埋入土里，上方是金碧辉煌的张府镇着，百年来也未发生变故，只是丰俞城周遭的精怪却因此得益，想当初无铮变为鬼王，或许也是因为如此。
莫子涟摇头对三娘道：“我当年种下桃花，是为了南海蝴蝶死得安心，如今你该好好得守着她的墓，而不是出来为非作歹。”
竹晟却有些激动道：“南海蝴蝶是被天帝所害，可她好歹还有个全尸，还有一处坟，可我的锦苒，却是死无全尸。她当时只是受伤了，她只是有些走不动了，可天帝却把她丢在战场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马蹄下，我竟救不了她，就因为我是天帝的护卫。他拦着我，他说，弃子罢了，做好你该做的事。多可笑啊，我竟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看着锦苒死，我看着她死。”
莫子涟忽然想到无铮在炼丹炉里的时候，自己也是眼看着他去死，真如一场难以置信的梦。
无铮却在一旁不经心道：“那是你的事，也与我无关。”
“无关？你说无关？”竹晟句句都戳着无铮的伤口：“你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么？你忘了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么？你不想报仇么？”
无铮的恨，被三昧真火烧得越来越旺，他想让天帝为他做的事付出代价，可是他斗不过天帝，他也不能。
竹晟见无铮并不动心，却突然对邱清阳道：“你方才说错了，我不是妖物，我是仙。”话音刚落，一把剑忽然将莫子涟刺穿！
莫子涟来不及反应，就看见自己胸口多了一个大洞，血不停地涌出来，浸透了衣衫。
无铮脸色一变，没想到竹晟会突然发难，他连忙扶住莫子涟，试着用体内的鬼气给他修复伤口。
竹晟却笑：“我是天帝安插在这里的棋子，他早就知道无铮还活着，便让我下来盯着你们。他真是个疯子，无铮你知道为什么他容忍你活到现在么，你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知道我恨他还让我下凡么？”竹晟顿了顿，忽然一阵冷笑：“你看他活了那么多年，多无聊啊，人生百态，仙却是一年复一年，百年不得终。天帝，只是在和自己玩游戏罢了。”
无铮任竹晟在一旁自唱自演，一边给莫子涟止血，一边冷静道：“你可知道，若是反天了，或有多少人因我们而死。”
竹晟道：“贪嗔杀伐都是罪，于其被天帝玩弄，不如让我来结束这一切。”
无铮抬头看着他，道：“你去问问丰俞城的那些百姓，他们可愿意你反天。”
竹晟笑了：“他们会的。”
无铮还未想清这话的意思，就远远见天边乌泱泱来了一大片，竟都是天兵天将。他下意识地搂紧莫子涟，问：“你做了什么？”
竹晟却很轻松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张家毁了，哀情池的结界也破了，妖气外露，天界自然要有所动静。”
可这萧萧马鸣，杀气冲天，必是为了打仗而来，他们是来收妖么？莫子涟迷迷糊糊中也知道不好，伸手抓紧了无铮的衣袖。
“他们不是来对付你们的，”竹晟笑笑，瞬间又变了脸色道：“他们是来屠城的。”
☆、第 6 章
三岁以前的娃娃总是不懂事的，眼耳澄澄却转瞬即逝。可是幺妹总是对阿升说：“哥，那天起了好大的火。”
山城的孩子总是爱热闹。那日清晨起了春风，莺燕乱语，幺妹吵着要去山上捉兔子。阿升被缠着没法，只好应了。他娘亲在厨房里生火煮饭，再三叮嘱他们莫跑远了，要赶回来吃午饭，莫让爹爹等久了。
阿升随便应了一声便带着幺妹出了门，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眼厨房，就见嫋嫋水汽模糊了他娘亲的脸。
城外几树芳菲，莹莹绿意，草野一碧万顷。幺妹拉着他漫山遍野地跑，兔子也没抓着，却汗湿了衣衫。幺妹笑得大声放肆，阿升在后面跟着，做足大哥哥的架子，又忍不住跟着她一起闹，那年春，真是灿烂。
回城时，狂风吹满树，鸟雀唳啼，山林骚乱。
幺妹慌慌张张地啼哭着，阿升抱起她就往家里跑，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周围的动物都在树林里乱窜。阿升心里打鼓一样，可他是男子汉，要护着妹妹，等回了家就好了，有爹娘在。
阿升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来到城门口，还抱着他的妹妹，却色若死灰，幺妹哭着要回头，却被阿升狠狠搂紧怀里。
“妹妹乖，娘不在这里，我带你去找娘。”
阿升一步一步向后退，前面火光冲天，狂风过，屋脊被烧得呼啦啦地响，他爹爹娘亲都在这城里，可他不能向前走。
凄厉的叫喊声层层迭起，一声声像地狱厉鬼，声声催人命。他搂着幺妹，却没办法捂住她的耳朵，幺妹在他怀里撕心裂肺地哭着。阿升踉跄着，抽泣着，拔腿转身跑去，他要去找道士，找和尚，这里有妖！有妖！
他漫无目的地跑着，试图从这荒凉野外找出一个道士，他真的在一棵树下找到了一个人，那人披着道士袍，手里随意搭着一根拂尘，发髻散乱，身边还有一坛开封了酒。
阿升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哭出来，他跑上前，给那人跪下：“仙人，仙人，求你快去救救我爹娘，城里着火了，有好多妖怪，求你去救救他们吧。”
那人并不理会他们，又灌了一口酒：“仙人？我可不是仙人，你既捡得一命，就快跑罢。”
“仙人，我给您磕头，求您，快去救人，救人啊。”阿升说着，把还在哭得幺妹放下，按着她的头一起磕在地上。
邱清阳神情恍惚，凄凄一笑：“仙人是救人的啊……哈哈哈……如今仙非仙，妖非妖，鬼非鬼，天下大乱，造孽啊！”说着，他又看着眼前慌乱哭泣的孩童，道：“我邱清阳如今见死不救，又算得什么人！娃娃，你且在这等着，我去给你爹娘救出来！”说着便将酒坛砸在地上，擦了擦嘴，拿着拂尘朝城门走去。
阿升愣了一下，才知道仙人这是答应他了，便在冲着仙人的背影大声道：“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那人头也不回，只掸了掸拂尘道：“吾不是仙人，吾乃青云观修真道士邱清阳。”
阿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