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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如被置于火炉上煎烤,神识模糊,不停呓语。
半昏半醒之间,陵越恍惚忆起云天青提过,自己生而带有灵气,却也最易被妖邪垂涎。陵越盘膝坐在床上,竭尽全力默念心法,勉强维持着灵台一线清明,牙关紧闭,不让家人听见响动。渐渐再也支持不住,筋疲力尽地昏迷过去。
朦胧间,他坠入一场黄粱大梦,梦见自己身处不知何处的崇山深谷,天寒地冻,自己手持一剑衣袂临风,身边有无数精怪张着獠牙大口,随时要扑将上来。他将剑挥得飒飒生风,四顾同伴在侧,心中无丝毫畏惧。转眼间,却又已在万丈高空,自己足踏白云凭虚御风,放眼江山宏丽如画。
梦稍浅些,便依稀感到一只温凉手掌搭在自己额上,小心地抚过眉角。那手心的薄茧,像是师父,却又似乎不是师父。终于,陵越浑身冷汗地转醒过来,案上烛泪淋漓灯花百结,门扉紧闭窗户半掩,深夜里静无人声。他看到先前被踢到床下的被褥正好端端盖在自己身上,再忆起昏睡中的感觉,顿时怔住,百思不得其解。
云天青再来时,陵越问及此事,云天青稍感意外,随即又了悟似地笑了笑,也不言明,只说陵越怕是病糊涂了。陵越半信半疑,却也不再多问。
日子清淡平静如水,展眼便又是数载光阴飞逝。直到陵越二十岁生辰那日,云天青送了一把削金断玉的利剑给他,说:“你也是时候离家出去走走了。”
月光下,云天青眸光清明,隐有笑意。陵越低头拱手,道:“师父此言若有深意,还望明示。”
云天青不答反问:“陵越,你信不信命?”
“……徒儿还未参此大道,只知事在人为,不可轻易归于天命。记得师父也曾这般教诲。”
“此话正合我意。那么,你信不信缘分?”
“什么缘?”
“姻缘。”云天青抱臂胸前,眼含笑意,“此行你去洛阳白马寺,若真有机缘,自然会有所得。”
陵越常跟着叔伯去深山里采药,或是去稍远的市镇采办货物,身为家中长子,父亲出于栽培之意,外出办案也偶尔带上他。一来是希望爱子多些阅历,二来夫妇两人心中都隐约觉得陵越本不该养在家院,总有一天会离开,小小一方淮阴镇怕是留他不久。
妇人心软善感,起初王氏还经常暗自垂泪,后来在丈夫开导之下才渐渐释怀些许,再加上家中陆续添丁,王氏分心照顾幼子,便也不再为此终日郁怀。
有几次夜里浅眠,听见院落里有动静,披衣出门,看见深更里少年披星戴月归来,神情疲倦,只一双眸子神采奕奕。王氏心中酸楚,坐在廊下远远看着对面厢房亮起烛火,往半支起的窗扉望进去,看见少年正坐在桌边,包扎手臂上新添的伤口。直到烛光熄灭,终日劳累的少年轻声打起鼻鼾,王氏才小心推门进去,替他将棉被仔细塞好。
再后来陵越年长些,修为渐进,警觉性也越发高了,王氏每走到门外陵越已醒转过来,轻声问她一句,母亲怎么还没睡下?几次之后,王氏便不再半夜扰他。王捕头见妻子难过,不免也叹一口气,说这孩子不同常人,难保是天上什么星宿降世,将来定有一番作为,一味妇人短见只会误他前程。王氏觉得有道理,便任由长子练武学艺、磨砺成长去了。
在弟妹眼中,陵越就是长兄如父,虽不常与他们一处玩闹,却分毫不影响他在弟妹心中的地位。陵越初学御剑之时,与云天青一同踏着长剑回淮阴镇,三个弟妹正巧下了学堂,在破庙矮墙下捉蛐蛐玩,一抬头,看见自家兄长驾着黄昏祥云飘在天上,兴奋得连声大叫,吓得御剑不稳的陵越摇摇晃晃,险些从云端跌下,反逗得云天青乐不可支。
弟妹都说,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陵越听了便哭笑不得地揉揉他们脑袋。然而在孩子们眼里,陵越确是颇有威仪,仿佛与生俱来,因而都对他服服帖帖,言听计从。
廿载光阴如流水,终是父慈子孝,舔犊情深。
陵越离家那一日,在堂中给父母奉上清茶,王捕头嘱了一句“万事小心”,便起身回屋再不回顾,王氏本想送到门外却被丈夫厉声阻止。陵越看见母亲转身时悄悄用帕子擦拭眼角,心中也觉得愧疚难过。
简单收拾了行装,腰间放几锭纹银,囊中置几件衣物,手里一柄长剑,陵越迎着旭日迈出家门。忽而衣角被人牵住,低下头,看见最小的胞妹哭红了鼻头,陵越摸摸她的头发,说回来时给她带好吃的糖糕,又令二弟把她带回屋去。
正月新雪未融,远空苍蓝。陵越独自走上迢迢长路,迎向远方未知的人生。也等待着,一解心中多年困惑……
云天青问他信不信命,他只道天命太过缥缈。然而二十年至此,冥冥之中却似总有预感萦绕不去,只待有一日水落石出,带他去到该去的地方。
有件事陵越从未与旁人说过,自从十五岁那年起,他几乎每晚入梦都置身雪中,四望皆是冰清素白,只有一点殷艳似血的红,自茫茫雪雾里浮现出来,仿佛梦影雾花。他急于看清那究竟是一朵花亦或是一簇火,却始终触及不到。觉得似曾相识,又偏生毫无头绪,只知一颗心都起起落落,莫名而生满腔怜惜之情。
天长日久,那点红便刻在了心上,静待着他一见真章。千里之外的洛阳,不知又是谁在等候着他?
二月春暖时节,陵越走到洛阳地界。巍峨坚实的城郭伫立在碧空下,显得格外恢宏。
陵越静静眺望了一阵,他一路行来途中所见所闻,无不引人入胜,天高地广,心中也悄然滋生一股豪情。陵越算着师父所说的约定之期快到了,便回身往洛阳城东郊走去。
白马寺在西阳门外三里御道南,背依邙山,处长林古木之间。时至正午,明亮的阳光透过头顶树叶洒下来,点点浮光落在草丛里,耳畔尽是林风萧飒,鸟雀清啼。陵越沿着碎石路走去,身边陆续走过入庙烧香的人,他仰头望着一片苍翠中隐现的红墙和飞檐,有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间,手心都透出一点汗意。
跨进古刹正门,檀香和香火气扑面而来,眼前宝殿五重,佛塔高耸,蔚为壮观。陵越为那肃穆气象震撼,心中暗赞了一声。
几名灰袍僧人路过,陵越出声唤住,恭敬地拱手施礼,问道:“几位大师有礼,家师命我前来贵寺寻人,请问……”陵越顿住,不知如何言述,斟酌片刻才道,“请问可有人住在此处等人?”
僧人手掌合十,问:“施主要找之人如何称呼?”
陵越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没问那人姓甚名谁,何等模样,心中不由自嘲,摇头道:“家师并未告知……”
僧人面面相觑,均现为难之色,只答道:“本寺常有外人借宿,施主要找人,不如去东院厢房看看?”
“多谢。”陵越持剑抱拳,转身绕过钟楼,沿长廊往东院去。
院中曲径通幽,浓荫遮蔽,三面共十二间厢房,颇为安静朴雅。三三两两留宿的外乡客围着石桌,或下棋排遣,或谈笑风生。陵越走进去时众人齐齐望过来,又浑不在意地继续闲聊。
陵越颇有些尴尬,不知这寻人该如何寻起,暗自懊悔未向云天青问清缘由。
一名小和尚抱着笤帚进来,扫着树下积的落叶,陵越便上前唤住,又问了一次。小和尚歪歪头,炯亮的大眼睛眨了眨,说:“哦,前几日倒有一位年轻少侠来过,说是借住几天,要等一个人,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
陵越心中微动,问道:“敢问那位少侠现在何处?”
小和尚把他的大笤帚搁在一边,随口道:“走了呀,昨晚上刚走。”
陵越又是一阵失望,心想约期未到,兴许不是自己要找之人,却仍是问了一句:“可说姓甚名谁,去往何地?”
小和尚用抹布擦着石桌,摇摇头,道:“没说。他很少跟人交谈。”
“我知道了,多谢小师父。”陵越不再多想,既来之则安之,便干脆在白马寺中宿下。
谁料足足等了五日,仍未有所得。其间行人匆匆往来,陵越看着那一张张虔诚面容,不知云天青所指之人可在其中。他一时也不知何去何从,只抱剑坐在菩提木下,看落日西斜,听温柔暮色里木鱼声声,梵唱悠扬。
他心知“姻缘”二字无非云天青戏谑之语,却也相信,云天青让他走这一趟,那人必定是与自己关系重大之人。
一片绿叶随风飘落膝头,陵越伸手拈起,忽地心念一动。扫地的小和尚再来,看见陵越便随口问道:“施主要等的人还没来?”
陵越摇摇头,复而问他:“你说的那位少侠……相貌如何?可曾说过所等何人?”
小和尚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说过什么记不清了。不过他不是中原人打扮,像是南边来的,年纪嘛跟你差不多,背着一把剑,看上去……唔,有点凶。”
陵越微微蹙眉,还欲相问,小和尚突然眼睛一亮:“啊对了,你等等!”说罢跑进一侧厢房,半晌后拿着一件物事出来,塞到陵越手里。“这是他留下来的,施主要是认识他,还劳烦代为交还,我还正愁该如何处置呢……”小和尚挠了挠头。
陵越意外地低头看去,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剑穗,暗紫色丝绦和流苏,中间缀着一粒圆润的碧玉,像是已用了好些年头。那色泽让他觉得莫名地熟稔,心思不由得恍惚起来,此时寺中正撞响晚钟,清磬之声在殿堂廊庙间回荡交鸣,远上重霄。陵越仿佛听见九天之外传来的,一点旧世之音。
“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欲依本,爱欲为因,爱命为果。由於欲境,起诸违顺境背爱心而生憎嫉,造种种业,是故复生地狱饿鬼……
“是故众生欲脱生死,免诸轮回,先断贪欲及除爱渴……若诸末世一切众生,能舍诸欲及除憎爱,永断轮回,勤求如来圆觉境界,于清净心便得开悟……”
经堂中,面容清矍的禅师在讲释《圆觉经》,陵越怔怔听着,心头百般滋味颠倒,竟不觉时辰流逝。
直到月上林梢,清露沾衣,陵越方回过神来。心中沉吟良久,终向禅师道谢作别,走出寺门。
此时林中已无人迹,只见树影幢幢,月色幽凉。陵越心中坦荡,毫无畏惧,只一边走一边想着此事,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打算往洛阳城中看看,或许会有机缘也说不定。
因着心中有事,陵越不急于御剑赶路,只任由夜风拂在身上,觉得心情平定少许。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隐约望得见洛阳城中一点灯火,他觉得口干舌燥,便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取出随身带的水囊。
几口清水下腹,陵越方欲起身继续赶路,夜色忽而平白暗沉下来,原本一缕淡淡月光瞬间消失不见。陵越讶然抬头望去,恰有几朵灰云遮住天际一弯弦月,陵越皱了皱眉,便觉察到身周有妖气攒动。
陵越不敢大意,掏出包裹中的火折子晃亮,便看见不远处有几个黑影,看形状像是野狼,间或听到“咝咝”的声响,草里恐怕还有蛇。陵越心道那想来并非普通野兽,应是成精的怪物,今夜阴气太盛,自身体质恐怕引来了妖邪之物。
陵越慢慢抬手按上佩剑,却听得那野狼嘶吼了一声,他手中火折子立灭,四周重归黑暗。陵越心中倏然一紧,握住剑抽出寸许,清冽剑光打了一道在草叶上。陵越心知不可轻举妄动,便凝神屏息,侧耳细听动静。
就在风声骤紧的一瞬间,陵越猛然提气,足下用力一蹬身旁树干,借力跃身而起,躲过了妖兽利爪一击,轻盈落在妖兽后方。那野狼一击扑空,怒吼着回身,陵越已占了先机一剑刺来,嗤一声,剑锋入皮肉七分。
陵越还未及抽剑,脚下又被蛇身缠上,那蛇吐着红信子要咬他脚腕,被陵越清喝一声抬脚踹飞。同时间,陵越只觉后心一阵凉意,急忙回身举剑格挡,不料仍是慢了少许,妖兽利爪将他臂上衣料抓破,划出长长一道血痕。陵越顾不得吃痛,运剑如风又击毙了几只,却又听得越来越多的嘶吼声围聚过来,那股妖气也变得越发浓郁。
他早年虽随云天青历练过几番,然而孤身涉险毕竟是头一遭。陵越心道不好,身上衣衫都被冷汗打湿。他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心中开始默念起所学的法咒。
突然间,一道蓝光将树林映得通透明亮,陵越惊奇地抬头望去,看见半空中凝出一个卦印,冷光凛冽。他知是道家术法,且与自己所学颇为相似。紧接着,数十道剑光自空中落下,所过之处精怪无不悲鸣。
剑光收敛,一个身影自林木间飒然飞出,稳稳立在他身前丈许处,此时夜色昏暝,看不清来人样貌,只看见一道赤色剑光平挥而出,势如惊雷,无数树干轰然倒坠。巨响过后,四周一片静寂,先前的妖气已悉数消失不见,天上灰云也慢慢移开,皎皎月华重新洒下。
那人背对着陵越,持剑默立,只能看清那是个身形挺拔的青年,看起来十分年轻。陵越余悸未定,稍作平复后方抱拳道:“多谢阁下相助。”
那人并未作答,也不转身,只静静立在原地。片刻后将剑收入鞘中,举步向前走去。陵越已看清那人身着一袭贴身长裳,虽是武人打扮,却不似中原衣袍样式,并且不像寻常男儿般束发挽髻,而是在脑后编成长长一根发辫,直垂到腰间。
陵越顿时心头一震,扬声唤道:“稍等,你……”
那人闻声微微侧头,陵越借着月光,看清他眉间一点殷红,鲜亮得直要灼痛他的眼。胸中霎时一阵惊悸,脑中骤然剧痛,陵越再吐不出半个字,捂着心口摔倒下去。
☆、似此星辰非昨夜
陵越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织锦帐幔,阳光透过窗纸映在桌案上,窗外喧哗人声次第传来。陵越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撑起身来,四下打量一番,确定这是一间客栈的厢房。
想起夜里种种,真真恍然若梦,这种感觉极不真实。他只看了那人一眼便已神志不清,那阵骤然袭来的痛楚既非创伤亦非旧疾作犯,然而再醒来时却已躺在客栈里,却不知……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由外推开,店小二端着盛满清水的铜盆和毛巾走进来,见陵越已醒,不由喜上眉梢,道:“哎哟,这位客官您总算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呀?”
陵越疑惑地看他一眼,掀被下床,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整洁的里衣,而外裳正叠得齐齐整整放在椅子上。“请问……这是何处?”陵越道。
店小二将水盆放在架子上,笑嘻嘻道:“这是洛阳城里最大的客栈啊。”
“我……为何会在此处?”
“客官你都不记得了?”店小二挠挠头道,“前儿夜里快打烊的时候,有个少侠背着你来敲门,当时客官你正昏迷不醒……”
“我竟昏迷了一日一夜……”陵越心中一动,追问道:“送我来的那人,现在何处?”
“他付了房钱和诊金就走了,没有在客栈留宿,也没说要去哪里,只吩咐我替你请大夫煎药,小心照料……啊对了!”店小二摸摸脑袋,“药还在吊子上温着,这就给客官送上来?”
“……有劳。”陵越两指按着眉心,哑声道谢。看着店小二退出房间,陵越走至窗边向下望去,看长街上珠帘绣户茶坊酒肆、宝马雕车金翠罗绮,处处透着繁华人烟气息,满目冶艳花光□□……良久,他长出一口气。
眼前不住晃动的,是漆黑夜色里那一道凛亮剑光,是轻柔月光中那一点嫣红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