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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陵越见他上来,提声唤道,“你走乾位,我守坤位!”
两人加入阵中,一时间清辉大作,陡然映亮了半壁山峰。屠苏立于乾位,剑锋直指云端,玄裳下摆猎猎翻飞,便如九天凌虚御风。陵越则盘膝坐于坤位,双手结印岿然不动,仿佛山川五岳般凝重。
玉虚真人本欲加入,却被屠苏制止,他因连日耗力过多,叹了一声便下去调息。
天色将暮时,另一批弟子前来接替守阵,陵越屠苏这才退出法阵,长出了一口气,额上鬓边都布满汗珠。一名执事弟子上前躬身行礼,引两人去前山休息。
剑塔前静立一所屋宇,阶前栽着老松,门上燃长明幽火。百里屠苏看着熟悉的旧日居室,十分意外,问道:“此处无人居住?”
小道士恭敬地低头答道:“弟子也不清楚,听说是前掌门下令,将玄古居长年空置……”百里屠苏抿紧双唇,轻轻点头。陵越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肩。
小道士转向陵越道:“厢房已经扫拾干净,王少侠这边请。”
百里屠苏回头看向陵越,耳中却响起清晰的话语声,原来是陵越用了传音入密之术——“子时老地方见。”
屠苏先是一愣,心中随即雪亮,旧日往事接踵而至,眼中不禁微微一热。他回了一声“好”,便见陵越已经随那小道士走远。
☆、旧游无处不堪寻
昆仑顶是苦寒之地,春夏白日里尚还阳光温暖,入夜后却寒风瑟瑟,透骨的冷。
百里屠苏依约来到思过崖,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抱剑而立。陵越除了斗笠,却少有地换上一袭黑衣劲装,整个人浑似要溶进夜色中去,只有剑鞘上的晶石发出微微光芒,映亮一张俊逸面庞。
陵越远远看见他,凛亮如星的双眸看过来,却不言不动,待屠苏走近时方低笑一声,道:“你还记得我们常在思过崖见面。”
屠苏神色平静,低声道:“幼时每惹事端,戒律长老便罚我来此面壁思过。后来倒觉得思过崖清静少人,是极好的练功之地。”
“适才想起许多往事……”陵越将目光投向松树下的空地,“第一次见你剑技,十分惊讶,正是那时起了比试的念头。”陵越说起旧事,唇角微扬,“你我虽是同支,平日却不常待在一起,反倒夜间在此共处的时辰还多些。”
夜风细细吹过,整座天墉城安静无比,只听见前山流水潺潺沿阶而淌,石梁上悬挂的铜铃间或撞出叮咚清响。百里屠苏望着头顶一轮皓月,像是没有听见陵越说的话,闭上眼,仿佛看见月下并肩长拜的两道身影。
“师弟?”陵越见他出神,微微蹙眉唤了一声。
“嗯。”屠苏回过神来,低低应道。陵越似乎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悲哀之色,倏忽而逝,心头疑惑正欲相问,屠苏四顾一圈,道:“师兄约我来此,是否有事相告?”
“不错,是地脉之事。”陵越敛容说道。百里屠苏微微扬眉,扫了一眼远方山崖上的光阵,陵越却转身朝前山走去,鞋履无声地踏过遍地清霜。“裂土处暂且不管,你随我来,边走边说。”
天墉城内的值夜弟子比往常少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散落各处。两人一路轻身行走,无声无息,刻意掩藏行踪避人耳目,沿浮云石阶一路直上,最后纵身飞跃上了剑塔顶端。
“进剑塔?”剑塔四角悬挂青灯,百里屠苏伏在屋脊冰冷的石砖上,探身看向门外守卫的两名道子,以传音之术问道。
陵越点点头,向前方扬了扬下巴,屠苏会意,随即双手一按屋梁,整个人轻飘飘凌空飞出。守夜弟子蓦然间看见面前掠过一片阴翳的黑云,不由大惊道:“谁!”话刚出口已被人从身后点中穴道,双眼一黑,身体瞬间软倒下去。
陵越一手搀着一个,扶他们靠着墙壁坐下,抱拳道:“得罪了。”屠苏随后走过来,眼里浮起一抹戏谑笑意。
陵越略觉尴尬,低头轻咳了一声,按掌推开石门,大步跨入剑塔中。
剑塔向来是天墉禁地,寻常弟子不得进内,就连百里屠苏也从未来过。只见里面并未燃灯,高高的穹顶上却开了许多细小的孔洞,清凉月色细如丝缕斜织而下,竟隐合八卦象。四壁悬挂着无数宝剑,于黑暗中发出微弱清芒,与天光交相辉映。
陵越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只听得轧轧声响,中央一块状似莲花的石砖沉了下去,竟现出一条暗道,青砖砌成的石阶绵延而下,深不见底。
百里屠苏见状心头大震,道:“原来剑塔内还藏有密道。”
陵越微微颔首,当先走下台阶,“昆仑地脉入口便在这里。师祖曾立下禁令,唯有历代掌门方知晓其中秘密。”稍顿又道,“不过师尊曾带我来过一次。”
“为何?”屠苏紧随其后,诧道。
陵越不立即回答,反道:“四百年前妖物现世,祸及昆仑,当时天墉一派虽擅封印结界之法,却无绝世剑术,掌门邀得师尊相助方度过一劫。正是自那时起,师尊便留在了天墉城,成为第一任执剑长老。”
百里屠苏望向秘道深处,窄路随山势向下延伸,应已深入昆仑山腹之中,两侧挂着灯火,石壁上的咒印发出清亮光芒。“如此说来,四百年前作恶的妖物,便是镇压在山脉中?”
陵越点点头,又嘱咐道:“山脉是险绝之地,须万事小心。”屠苏亦感到有强大的灵火之息一阵阵拂来,心知不可轻忽,便依言运起护身罡气。
走了一段路,陵越继续说道:“当年少不经事,争胜之心尤强,与你比剑后,师尊带我来此,只问了我一句话……”
屠苏闻言一怔,抬眸看向陵越侧脸,只见他眼中浮起一抹自嘲之色。陵越望向山道尽处隐隐透出的火光,仿佛看见当年仙者白云广袖傲然凝立的背影——
“屠苏受剑时,为师曾问他因何执剑,可知你师弟如何作答?”
少年陵越重伤初愈,面色苍白如雪,握着剑低头站在后面,哑声道:“请师尊赐教。”
“屠苏只说想保护珍惜之人!”仙者冷哼一声,拂袖道,“枉你虚长他几岁,至今都改不了争胜斗武之心,来日何堪重任!”
少年扑通跪倒在地,深深垂首拜下,“弟子惭愧!”
……
忆罢往事,陵越转头看向屠苏,双眸映着灯火熠熠生辉,道:“师尊教诲我执剑非为与人争一时高下,而是为了守卫苍生道义。”
百里屠苏点头道:“难怪自那时起,再有同门约剑,师兄都一概不应。”
陵越淡淡一笑道:“旁人倒也罢了,我却一直盼望着与你再次交手,不为扳回败局,只因,未能尽兴。”
屠苏低头看向自己握着剑柄的右手,想起当年藤仙洞外,陵越曾说五载光阴转瞬即逝,那之后再也无缘与自己试剑,实乃心头大憾,一时感慨万千,默然无言。
再往里走小半个时辰,却到了断崖边上,一条宽阔的河沟自下方横亘而过,咒水猩红如血,波涛翻涌如怒,山道深处拂来灼人烈焰,身后阴风森森,鬼哭阵阵。两人凭轻身腾挪功夫踩着青铜索桥前行,渐渐也被炎浪吹得睁不开眼,全身肌肤都几欲烧起来。
陵越蓦地停下,深深吸气,冷声道:“你我均不识水灵咒术,肉身无法与之相抗,再冒进只会平白送命!”说着便转身沿原路走返,“先回去,另想他法。”
“好。”屠苏简洁应道,紧随其后。
夜半时分,清莹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屋内铺了满地薄雪。陵越枕着手臂仰躺在床上,身体虽疲惫至极,脑中却格外清醒,毫无睡意。从半开的窗望出去,天墉城巍巍殿宇矗立在群山深处,青砖冰冷肃穆,在月下泛起静谧的明光。一切都是他遥远旧梦中的模样。
仅仅半个月前,对于前路何去何从他尚迷茫不定,却未想因缘巧合,窥得一段往世记忆。原来三生石旁命魂流转,心头执念不灭,今生只为一人而来。他想起从小便困扰自己的那个梦境,他于茫茫白雾中苦苦寻觅的,竟是镌刻心底的一点朱砂。
陵越向着月光抬起右手,似欲触碰什么,却于半途止住,缓缓收拢五指垂于身侧。陵越闭上双眼,无声喟叹。
忽然间,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虽刻意压低,却未能逃过陵越双耳。想到近日天墉城变故连连,陵越十分警惕,手臂一抄,悬于壁上的长剑已落在手中,他低喝道:“何人?”
来人犹豫了片刻,轻轻叩响门扉:“是我……”陵越松了一口气,温声道:“稍等。”说着便披衣下床将门打开。
百里屠苏穿着雪白亵衣,长裳披在肩头,一手握着佩剑,微微垂首立在门外。陵越一怔,眉梢微挑,问道:“怎么了?”屠苏并不接话,陵越又问道:“仍忧心地脉一事?”
屠苏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他额前发丝沾了露水,月光在眉心鼻梁留下深深浅浅的影。陵越伸手替他拉了拉衣襟,手却被一把抓住,用力握紧。屠苏抬眼看着他,嘴唇微动,却终未出声。陵越便叹了口气,任他拉着自己的手,顺势将人轻轻牵进门槛,道:“先进来吧。”
桌案上用炉子温着半壶热茶,陵越将房门闩好,斟了一杯自饮,回头见屠苏在床上盘膝而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朦胧的天光勾勒出青年挺拔的肩背,正襟危坐一般。陵越不由笑了笑,脱下外袍向床边走去,低声道:“早点睡。”
陵越的手刚落到青年肩头,手臂便被人向下一扯,屠苏猛地伸手抱紧了他,一言不发地将头靠在他胸前。光阴仿佛凝滞,陵越几乎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中跳动的声响,擂鼓般令他心惊。他犹豫了半晌,方缓缓抬手,抚上屠苏脑后发辫。
屠苏指尖按在陵越的右胸处,一动不动,隔着薄薄一层衣衫,那道与生俱来的胎痕泛起微微热意。那是前世他亲手刻下的烙印,即便忘川河水也未能将其洗去。
一时间,无数前尘旧事纷纭而过,陵越低下头,嗅见屠苏发间清冷湿润的夜露气息。两人便这般静静地彼此相拥,就像是……如初岁月,未经离别。
风清月白,地上一双人影。
良久,陵越先行松开手,安抚地拍了拍屠苏的肩膀,笑道:“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屠苏闷闷地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却有些沙哑:“没什么……只是想起许多往事。过去这些年间,虽也偶尔回来,却只觉得天墉城陌生之极……”陵越知晓他话外之意,未多问什么,只低声道:“我明白的,都过去了。”
檐下风铃摇曳,更漏乍长天似水。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同盖着一床薄被,咫尺间呼吸交错起伏。彼此各怀心事地安静了好半晌,屠苏忽而低声说道:“你既已再世为人,本该随心所欲……”
“屠苏。”陵越打断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却满含着温和包容之意。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然而前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带你一同游历山河,如今是求仁得仁,我……很高兴。”
“……”陵越一番话虽说得轻描淡写,屠苏却听得心潮激荡,眼角微微发热,而先前心中种种犹豫和不安都已烟消云散。他这师兄向来言简意赅,不轻易表露感情,却又是一诺千金,总能让他有足够的信念去面对天命无常。
百里屠苏摸索着握住陵越的手掌,道:“是我三生有幸。”
陵越一怔之后,反手与他十指交扣,不知何故心跳快得有些不同寻常。他们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也是没有血脉联系的亲人,然而经历过天命无常,诸多变故之后,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已远远超过同门之谊、手足之情,便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分明未曾逾越,却似是情深已许。
如此静得片刻,陵越才轻声道:“睡吧,明日我们一同拜见师尊。”
次日清早,晨钟响动,金红色的朝阳映照在天墉城青灰砖墙上。陵越屠苏并肩立于山门外,远望天际浮云舒卷,烟霞一色出远岫。
忽有凛凛龙吟之声随风传来,一痕秋水剑光破开雾霭重重,如流星般自云端掠下。仙者肃然而立,朔风卷起三尺冰雪银丝,蓝袍白袖翩翻,如雪鹰在苍穹扬起的双翼。
百里屠苏早已单膝点地,深深跪下。陵越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双拳紧握,极力压抑心中情绪。但见紫胤真人长袖一甩,长剑顿时消失无踪,他双眸扫过陵越被斗笠遮住的脸,目光未作停留,而是转向百里屠苏,冷然道:“起来罢。”
屠苏已自红了眼眶,一声不吭地垂着头,嘴唇紧紧抿作一线。一片素雪似的衣袖拂过眼前,按在膝头的手已被紫胤握住,探查脉象。“师尊……”屠苏惶然抬头,却看见紫胤眼底神光清明如水,温和沉静又隐含悲悯之色,似能洞悉一切,不由得心头一暖,听命起身。
“屠苏!”一名身着裘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从山路大步跑来,手中握着一柄雪刃,辉映得他眉如剑锋目若朗星,一头短发被山风吹乱,却是俊秀非凡。
百里屠苏见到来人略感惊讶,抱拳道:“云前辈。”
那厢,陵越看到青年与云天青分毫不差的眉目,极为意外,转念一想又霍然雪亮。
紫胤朝山门后天墉众人微一颔首,转身便走。陵越屠苏对望一眼,默默跟在身后,云天河一头雾水地摸了摸后脑,便也随之往山下走去。及至走下半山腰,紫胤倏然顿住步伐,负手而立,语声淡然道:“陵越,执迷不悟至今,可曾后悔?”
陵越将斗笠摘下随手一甩,铿然一声屈膝跪下,十指紧紧扣进手心,涩然道:“弟子惭愧!”百里屠苏嘴唇微翕,无声地跟着跪下。
紫胤低头看着这一双弟子,如霜长眉下眼眸波光微动。良久,他低叹一声,向陵越伸出手来,“罢了,为师生平只收过两个徒弟,不但性情相似,亦是同样的坚定不悔,也不知是福是祸。”
陵越刚起身,树后忽然闪出一道修长身影,布衣散发的男子抱着手臂,似笑非笑,调侃道:“见到你师尊,自是不记得我这个师父了。”
“……师父!”事出意外,陵越顿时怔住。
“爹!”云天河眼睛一亮,惊喜地喊出声来。跑到云天青面前,张开双臂就想抱上去,被云天青一瞪,便又不知所措地收回手,摸摸后脑道:“爹,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云天青挑眉,不满地低声哼哼。
云天河连忙摇头,道:“紫英没跟我说啊……”云天青眼带笑意地扫了紫胤一眼,后者神情淡静不为所动,只朝他微微欠身施礼。云天河又不解地问道:“爹,你刚从鬼界出来紫英就跟我说过,怎么你一直不来找我,我……孩儿还以为,以为……”
还未想好说什么,便遭了不轻不重的劈头一掌。云天青皱眉道:“傻儿子,话出口前先想好!活了几百年了,怎么还这么笨!”
云天河听话地点点头,“哦。”
云天青神色柔和了几分,摸摸天河头顶软发,问道:“眼睛恢复得如何了?”“嗯,都好了,孩儿反而觉得能比以前看得更远……”
云天青拉着天河仔细端详了一番,放下心来,笑道:“你小子命好得很。”
云天河猛地想起一事,紧张地看着自家老爹,小心翼翼地拉住他胳膊上下打量,问道:“爹,你这些年……没事吧?”
云天青一愣,随即失笑道:“傻小子,瞎担心什么?怕你大哥欺负我?”云天河颇为实诚地点点头,云天青愈发觉得好笑,不由伸手揉乱他的头发,佯怒道:“你爹我像是任人欺负的么!”云天河想了想,倒也松了口气。
“而且师兄他也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