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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定都苦笑道:“孙少爷外出未返。”
刘裕叹了一口气,心忖自己是肯定了谢混在家,方到乌衣巷来,这小子是摆明不想见自己。
梁定都压低声音道:“孙少爷晓得大人会来,从后门溜掉了。”
刘裕讶然朝梁定都看去。
梁定都似猛下决心,恭敬的道:“定都希望能追随大人。”
刘裕心中一颤,想到树倒猢繇散这句话,谢家的确大势已去,连府内的人亦生出离心,梁定都透露谢混的事,正是向自己表示效忠之意。心中感慨,轻描淡写的道:“现在还未是时候,迟些再说吧!”
刘裕真的不忍心拒绝这个可算宋悲风半个弟子的“老朋友”。
梁定都立即干恩万谢,以表示心中的感激。
此时来到忘官轩正门外,看到挂在两边“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对联,别有一番以前所没有的感受,而到此刻他方明白谢安当年的心境,感同身受。比起谢安的潇洒磊落,他是自愧不如,根本不是谢安那种料子。
“大人!”
刘裕被梁定都从迷思中唤醒过来,吩咐手下在外面等候,径自进入忘官轩。
轩内景况依然,但刘裕总感到与往昔不同,或许是他心境变了,又或许是因他清楚谢家现在凋零的苦况。
谢道韫仰坐在一张卧几上,盖着薄被,容色苍白,见刘裕到,轻呼道:“请恕我不能起身迎接持节大人,大人请到我身旁来,不用拘于俗礼。”
刘裕生出不敢面对她的感觉,暗叹一口气,移到她身边,坐往为他特设的小几去。
伺候谢道韫的小婢施礼退往轩外。
谢道韫道:“大人是否为小混而来呢?”
刘裕忙道:“夫人请叫我作小裕,我也永远是夫人认识的那个小裕。”
谢道韫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满目忧色,似要费很大的气力,方能保持思路的清晰,道:“我怎会不明白小裕的心意,小混刚回来,你便来了,该是想化解和小混之间的僵局。唉!现在年轻的有年轻的想法,我身体又不好……”
刘裕痛心的道:“夫人好好休息,不要为小辈的事烦恼,很快便可康复过来。”
谢道韫平静的道:“康复又如何?还不是多受点活罪,我能撑到今天,看着玄弟的梦想在你手上完成,我已感到老天爷格外开恩。”
她说的话和神态,勾起他对谢钟秀弥留时的痛苦回忆,热泪哪还忍得住,夺眶而出。
谢道韫微笑道:“小裕确实仍是以前的那个小裕。告诉我!那只容小混犯三次错误的警告,并不是你想出来的。”
刘裕以衣袖抹掉流下脸颊的泪渍,道:“的确是别人替我想出来的办法,我是否做错了?我真的很后悔,警告似对孙少爷不起半点作用。”
谢道韫轻轻道:“这种事,哪有对错可言?人都死了!我实在不想说他,但要怪便该怪小琰,他的冥顽不灵,不但害了自己,还差点拖累了你,这是安公也料不到的事。幸好小裕你有回天之术,否则情况更不堪想象,眼前情况得来不易,小裕你要好好珍惜。”
刘裕诚恳的道:“小裕会谨记夫人的训诲。”
谢道韫道:“桓玄的情况如何?”
刘裕道:“小裕今回来拜访夫人,正是要向夫人辞行。现在我正等候前线的消息,一旦捷报传来,我须立即起程到前线去,指挥攻打江陵的战事。”
谢道韫道:“我知小裕贵人事忙,不用再等待小混了,他大概不会在初更前回来。唉!我再管不着他。”
刘裕心中暗叹,谢混错过了和他化解嫌隙的最后机会,而谢道韫亦来日无多,一俟谢道?撒手而去,他和谢混之间再没有缓冲,情况的发展,不再受任何人控制。
谢道韫心疲力倦地闭上眼睛。
刘裕低声道:“夫人好好休息,待我诛除桓玄后,再来向夫人请安。”
接着后退三步,“蹼”的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含泪去了。
同时他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这或许是他见谢道韫的最后一面。
黄昏时分,燕飞和向雨田赶抵日出原,看到月丘仍飘扬着拓跋珪的旌旗,方放下心头大石。
昨夜显然有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视野及处仍有不少人骸马尸,工事兵正在收拾残局,就地挖坑掩葬。
外围的防御工事则在密锣紧鼓地进行着,最瞩目是月丘东线,倚丘挖开一道长达二里,深逾丈、宽丈半向前突出的半圆形壕沟,挖出的泥土堆于内岸靠拢,泥堆本身便高达半丈,加强了壕坑的防御力。
两人直奔营地,战士认出燕飞,立时惹起骚动,呼喊震天,波及整个丘陵区。
正在那区域当值的叔孙普洛闻声赶至,隔远见到燕飞,大喝道:“燕爷是否带来好消息呢?”
燕飞以鲜卑话响应道:“幸不辱命!龙城军团再不复存。”
他的话登时惹起另一阵震天喝采声,战士们奔走相告。
叔孙普洛亦大喜如狂,跃下马来,就那么领着两人如飞般往帅帐所在的平顶丘掠去。
沿途向雨田留心营帐的分布,不由心中暗赞,比之慕容垂和慕容隆父子的营法,拓跋珪是毫不逊色的,依月丘的特殊环境,做到营中有营、营营相护,方便灵活、相互联系,能应付任何一方的攻击。
三国之时,蜀王刘备倾举国之力攻打孙吴,竟把营帐布置成一条七百里长的长线,被孙吴的大将陆逊觑准其弱点,使手下持火攻之,猛攻一点,蜀军立告土崩瓦解,成为“火烧连营八百里”流传千古的故事。于此可见立营的重要性,可关系到战争的成败。
登上平顶丘上,特大的帅帐出现眼前,位于长近三百步,宽若百余步的高地中央,周围插上各色旗帜,代表着不同的军团,不论从任何一方看上丘顶来,均可见到随风飘扬的旌旗。
拓跋珪坐在帐门外,楚无暇正为他包扎受伤的左臂,另一边是长孙嵩,似刚向他报告军中的事。
亲兵把守帅帐四方。
拓跋珪的目光像两枝箭般朝他们射来,接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予人他是从心中笑出来的感觉。
夕阳没入西山之下,发出万道霞彩,映照着成了一个小黑点的平城,益发显得帅帐所在处气象万千,拓跋珪更有不可一世的慑人气势。
拓跋珪霍地立起,摇头叹道:“你们终于来哩!我盼得颈都长了!”
长孙嵩和楚无暇连忙随他站起来,后者有点儿害羞的朝他们施礼。
向雨田立定,暗推燕飞一把。
此时拓跋珪举步朝他们走过来,目射奇光,边走边道:“小飞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自懂人事以来,一直苦待这一刻的来临,终于盼到了。”
燕飞迎了上去,笑道:“我一路赶来,一路担心是否仍可见到你的帅旗飘扬在日出原上,现在亦放心了。”
两人齐声欢呼,拥作一团。
向雨田带头叱叫,众人一起和应,立即引起丘顶下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吶喊,士气直攀上沸点。
拓跋珪离开燕飞少许距离,锐目生辉的道:“小飞你告诉我,龙城军团是否已溃不成军呢?”
燕飞笑道:“若非如此,你怎见得着我们?”
众亲兵又再爆响欢呼。
拓跋珪心满意足的放开燕飞,与来到他们身旁的向雨田进行抱礼,欣然道:“你既是小飞的兄弟,也是我拓跋珪的兄弟,一日是兄弟,永远是兄弟。”
向雨田问道:“昨夜慕容垂是否吃了大亏?”
拓跋珪放开向雨田,微笑道:“或可以这说。昨夜临天明前,慕容垂领军来攻,我虽然早有准备,仍应付得非常吃力。坦白说,慕容垂确不负北方第一兵法大家之名,其战法令人叹为观止,像一波接一波的惊涛巨浪般,在个多时辰内不住冲击我们的营地,此退彼进,令我们没有喘息的空间。曾有个时刻我还以为再挺不住,最惊险是慕容垂亲自领军,突破我们的右翼,攻入阵地,幸好最后被我硬逐出去,我左臂的伤口,就是拜他的北霸枪所赐。”
燕飞和向雨田你眼望我眼,均想不到昨夜之战,如此激烈凶险。
燕飞道:“伤亡如何?”
拓跋珪道:“我方阵亡者八百多人,伤者逾二千,不过慕容垂比我更惨,死伤达五千之众,我敢肯定未来几天,我们再不用担心他。”
说罢挽着两人的手臂,朝帅帐走去,先介绍长孙嵩和楚无暇予向雨田认识,接着道:“无暇快向小飞赔罪问好,我这位兄弟是心胸广阔的人,不会再和你计较旧事。”
楚无暇欠身施礼道:“燕爷大人有大量,请恕无暇以前不敬之罪。”
燕飞还有甚么话好说的,只好向她回澧。
向雨田忽然伸个懒腰,道:“我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族主和燕兄可好好一叙,以诉离情。”
燕飞立即头皮发麻,晓得向雨田在暗示他打铁趁熟,向拓跋珪提出要求。
拓跋珪像感觉到向雨田的心意,讶然朝燕飞瞧去,道:“小飞是否有话要和我说呢?”
燕飞苦笑道:“正是如此!”
拓跋珪欣然道:“向兄请进敝帐内休息。”又对楚无暇道:“由你负责招呼向兄。”
向雨田毫不客气,拍拍燕飞肩头,在楚无暇带领下进入帅帐。
拓跋珪笑道:“桑干河旁有-处叫‘仙人石’的地方,景致极美,我们就到那里聊天如何?”
燕飞点头应是。
拓跋珪仰首望天,叹道:“今晚会是星光灿烂的一夜。马来!”
亲兵忙牵来两匹战马。
拓跋珪道:“谁也不用跟来,有我的兄弟燕飞在,任何情况我们也可以轻松应付。”
说罢与燕飞踏鉴上马,从北坡驰下乎顶丘去,所到处,尽是直冲宵汉的激烈呼喊。
第三章兄弟之情
刘裕刚从乌衣巷转入御道,蒯恩领着十多骑奔至,欣喜如狂的隔远嚷道:“打赢了!打赢了!”
刘裕全身泛起因兴奋而来的痳痹感觉,毛孔根根直竖,勒马停在路中。
蒯恩催马直抵他马头前,滚下马背,伏地禀告道:“接到前线来的大喜讯,果如大人所料,湓口的敌人,在大将何澹之指挥下,倾巢而出,以一百二十艘战船,偷袭桑落洲,被我军和两湖军战船共一百九十艘夹击于大江之上,几全军尽没。我军乘势攻克湓口,占领寻阳,故特遣人来报。”
又道:“祭庙的牌位均在寻阳寻得,现正以专船恭送回京。”
刘裕感到一阵晕眩,非是身体不适,而是太激动了。自进据建康后,他一直在苦候这一刻的来临,曾经想过亲自到前线去,却在刘穆之力劝下打消此意,因而患得患失,现今骤闻胜报,满天阴霾尽去,心中的快慰,实难以言宣。
与桓玄的决战即将来临,今晚他会起程到寻阳去,再没有人来阻止他。
桓玄的小命,必须由他亲手收拾,作一个了结。
此战并不容易,桓家在莉州的势力根深柢固,便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会小心对付,绝不会因胜生骄,轻敌致误事。
刘裕道:“小恩上马!我们边走边谈,我要弄清楚桑落洲之战的详细情况。”
仙人石是位于桑干河南岸河弯处的乱石,其中有七块巨石特别高顽,彷如人体,又似欲渡河,故名之为仙人石。
在漫空星斗下,燕飞和拓跋珪并肩坐在一块干坦如桌面的巨石上,河风吹得他们衣袂飘扬,如若仙界来的神人。
拓跋珪仰望夜空,满怀感触的道:“忽然间,我感到逝去了的童年岁月又回来了。记得吗?我们以前在大草原时,总爱观望星空,谈我们的理想和抱负。哈!你很少说自己,都是我说的多,但你是最好的聆听者,没有你,我在草原的日子会黯然失色。”
接着朝燕飞瞧去,诚恳的道:“长大后,我们在很多方面出现分歧,但丝毫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手足之情。唉!有些事是我不想做的,但为了拓跋族,我是别无选择。你有甚心事想说,直接说出来,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燕飞苦笑道:“不要那轻率承诺,你听完再说最后这句话吧!”
拓跋珪轻松的道:“小飞你太小看我了,为了你!我确可以作出牺牲。小珪在你面前,仍是以前的那个小珪。”
燕飞沉声道:“我要求你营造出一种形势,令我可挑战慕容垂,赌注便是千千和你的大业。”
拓跋珪现出深思的神色,接着轻柔的道:“还记得我们初遇万俟明瑶那一刻的情况吗?”
燕飞不明白拓跋珪因何岔到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上去,却也给他勾起心事,暗忖自己怎会忘记。那时他们已到山穷水尽的绝境,偏在这样的时刻,万俟明瑶像上天派来最动人的神物,一朵鲜花般出现在人世间最干旱和没有生机的沙漠,那种震撼和绝处逢生的感觉,只有他们两人明白。
他点头表示记得。
拓跋珪道:“初时我还以为是临死前海市蜃楼的幻象,也从没有告诉你,当时我心中在想甚么,趁这机会告诉你吧!”
燕飞讶然瞧他,奇道:“除了万俟明瑶外,你仍可以想及其它吗?”
拓跋珪欣然道:“仍是与万俟明瑶有关,我想到的是,若你没有把水囊里最后一口清水留给我,我可能没那个命看到她。”
燕飞虎躯遽震。
拓跋珪仰天笑道:“你现在该清楚我的答案,兄弟!我对你的要求绝无异议。”
燕飞喜出望外,道:“小珪!”
拓跋珪倏地弹起来,从容道:“事实上你提出的方法,是唯一击败慕容垂的方法。纵使加上你们荒人,燕人又士气受到重挫,但对方兵力仍远在我们之上,配合慕容垂出神入化的军事手段,我们能保月丘不失,已是非常难得。”
又深深凝望在前方流过的桑干河,沉声道:“没有人能在战场上压倒慕容垂,在现今的情势下更是没有可能办到,燕人对他像对天神般崇拜,便如南方北府兵对谢玄的崇拜,在燕人的心中,天下间根本没有人能击倒慕容垂。假设你能当着燕人把他击败,慕容垂不败的形象会被彻底摧毁,他的神话也完蛋了,由那一刻开始,北方天下再不是慕容垂的天下,而是我拓跋珪的天下。”
拓跋珪旋风般转过身来,面向燕飞道:“我们和慕容垂的赌注,就是如果他赢了,我会拱手让出平城和雁门两座城池,且退往长城外,否则他便须交出纪千千主婢。我对你有十足的信心,正如燕人相信慕容垂是战场上不倒的巨人,我肯定没有人能在单挑独斗的情况下赢我最好的兄弟。”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又有点难以相信,道:“谢谢你!”
拓跋珪背着燕飞在石块坐下,双脚悬空,沉声道:“我现在最害怕一件事,那亦是慕容垂扭转局势的唯一办法。”
燕飞道:“是否怕他一方面把你牵制在日出原,另一方面却亲自领军,突击我们荒人部队呢?”
拓跋珪叹道:“如果慕容垂这愚蠢,我是求之不得。现在的边荒劲旅,是天下最难缠的部队,各种人材,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