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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话题一转道:“告诉我,你是否相信命运的存在呢?”
自第一天认识向雨田,燕飞便晓得向雨田这种说话的风格,会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完全与先前谈论的没有任何关连的话题去。他的脑子像装满非常人所能想象,稀奇古怪的念头,对平常人没留心的事,充满了猎奇探索的兴致。
每次与他交谈,燕飞总有启发。
燕飞沉吟片晌,叹道:“我对是否有命运这回事,一向没有理会的兴趣,因为晓得纵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不过那天在长安街头,看着明瑶掀帘向我露出如花玉容,还风情万种的向我作出勾魂摄魄的笑容,事后回想起来,这种巧合确是玄之又玄,似乎冥冥中真有命运存在着,否则如何去解释呢?”
向雨田道:“说得好!若不是明瑶当时故意要气我,决不会掀帘对街头一个男于微笑,而燕兄你若不是意图刺杀慕容文,那个时刻亦不会置身在长安的街头,看似简单的一个巧合,是要无数的”如果“去支持。如果不是如此,这些事便不会发生。”
燕飞皱眉道:“向兄究竟想说明甚么道理呢?”
向雨田道:“我想到的是天下的运数,想到谁兴谁替的问题。我和你今天在这裹并肩作战,实是命运的安排,换过另一种情况,你的兄弟绝不是慕容垂的对手,双方的实力太悬殊了。最奇妙的是纵然明知道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也没法去改变命运,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只好依从命运。难道我们仍可半途而废,坐看慕容垂灭掉拓跋珪,而纪千千则永远成为囚笼裹的美丽彩雀吗?”
燕飞讶道:“为何你忽然有这个古怪的想法呢?”
向雨田沉声道:“我和你都清楚明白,眼前的人间世只是一个存在的层次和空间,世人迷醉其中而不自觉,而我们正身历其境,忘情的去爱去恨,为不同的目的和追求奋战不休。主宰这个人间世的是一种无影无形、无所不包的力量,它在我们的思感之外,捉不着看不见,但我们却能从自身的情况,例如你和明瑶的重逢,隐隐察觉到它的存在。我们并不明白它,亦永远弄不清楚它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只能名之为命运,但我们也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因为它是超乎我们认知的能力,转瞬我们便会再次忘情的投入,忘掉剎那间的明悟。若如在一个梦里,一刻的清醒后,继续作我们的春秋大梦。”
燕飞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眼前所有存在的事物,究竟是何苦来哉!
向雨田道:“这正是我舍明瑶而专志于修练大法的原因,因为只有堪破这个人世的秘密,方能真正令我动心。想想吧!只要有一个条件不配合,你和明瑶在长安的重逢便不会发生,命运是多么的奇异,也是多么的可怕。但我们更懂得的是以自我安慰去开解自己,认定这只是巧合,与命运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自你在沙漠边缘处遇上师傅,命运便安排了你未来的路向,也决定了我的命运,决定了包括慕容垂、拓跋珪在内所有人的命运。”
燕飞感到遍体生寒,向雨田说的是最虚无缥渺的事,但却隐含令人没法反驳的至理。如果没有遇上明瑶,他或许不会到边荒集去;如果没有高彦一意要见纪千千,他与纪千千也无缘无份;如果不是因谢安离开建康,纪千千亦不会到边荒去。眼前的情况,确由无数的“如果”串连而成。
向雨田道:“假如我们破空而去,是否能逃出命运的控制呢?又或许甚么洞天福地,仍只是命运的一部分?”
燕飞苦笑道:“这种事我们最好不要去想,再想只是自寻烦恼,我给你说得胡涂了。”
向雨田笑道:“你的看法,恰是命运的撒手简,因为忘掉它,人才有生存的乐趣,谁愿意受苦呢?”
燕飞点头道:“的确如此!现在我们是否应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作个忘掉一切的好梦呢?”
向雨田欣然道:“正合我意。走吧!”
刘裕清早起来,刘穆之来求见,刘裕遂邀他一起进早膳。
两人边吃边谈,刘裕问道:“辛苦先生了,看先生两眼布满红筋,便晓得先生昨夜没有睡过。”
刘穆之道:“多谢大人关怀。昨夜我小睡一个时辰后,惊醒过来,愈想目前的情况,愈生出危机四伏的感觉,幸好想到破解之法,且是一石数鸟之计。”
刘裕大喜道:“请先生指点。”
刘穆之道:“我们立即雷厉风行的推行新一轮的上断。”
刘裕愕然道:“我们昨天刚提及土断,到现在我仍弄不清楚是甚么一回事,只知道牵涉到世家豪强的根本利益,亦是他们害怕我的一个主因,在现在的时势下推行这种大改革,会否过于仓卒呢?”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请让我先向大人解释清楚土断的内容。自晋室立国江左,曾推行多次土断,最著名的有咸和土断、咸康土断、桓温的土断和安公的土断。所谓土断,是征税的方法,而与上断唇齿相依的就是编制户籍。”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了,要公平征税,必须先弄清楚户口,有详实的户口统计,才能有效的推行税制。”
刘穆之欣然道:“正是如此。在咸和五年以前,田租是继承前晋按丁征收的制度,每丁谷四斗。可是这种按丁收租的制度并不公平,因其不分贫富,对大地主当然最有利,但对无地和地少的贫民不利。故而在咸和五年,朝廷颁令改按丁收税为度田税米,田租按亩收税,土地多的自然要多缴税,土地少缴税少,这度田税米的税制,大抵袭用至安公主政的时候。”
刘裕不解道:“那桓温做过甚么事呢?”
刘穆之道:“桓温的改革,主要在编订户籍上。由咸康土断,到桓温土断,其间二十多年,北方流民不断迁来南方,特别是北方在残暴的石虎统治期间,南下的流民更多,朝廷须设置侨郡以安置流民,再加上大族豪强的兼并和自耕农破产逃亡,以前编订的户籍再不切合实际。桓温的改革,就是重新编定户籍,把逃户流民纳入户籍,如此便可大幅增加朝廷的税收。”
刘裕点头道:“我开始明白了,土地户籍的政策,正是统治的基础,若这方面做不好,朝廷的收入将出现问题。桓温接着便是安公,为何仍有土断的需要呢?户籍的变化该不太大。”
刘穆之道:“任何改革,均是因应当时的需要。桓温推行上断,是因两次北伐后,人命和财力损耗严重,所以须增加收入。安公的土断,是因符坚已统一北方,随时有大举南侵的威胁,而南方的军力则集中在大江中、上游的地区,由桓冲率领,而建康一带兵力空虚,有必要成立另一支军事力量,那就是大人现在统领的北府兵了。”
刘裕叹道:“经先生解说,我比之以前更明白安公的高瞻远瞩,没有他,就没有淝水的胜利。”
刘穆之道:“安公的土断,与以前最大的分别,就是既非按丁税米,也不是度田税米,而是按口税米,每口二斗米。”
刘裕胡涂起来,大惑不解道:“先生刚才不是说过度田税米是比较公平的做法,为何安公却反其道而行?”
刘穆之道:“此正代表安公是务实的政治家,他的政治目标是要增加税收,以建立一个新的兵团,故针对时敝,施行新政。”
稍顿续道:“度田税米本为最公平的税法,可是理想和现实却有很大的距离,在门阀专政的制度下,度田税米根本没法推行,兼且度田税米手续繁复,逃税容易,而按口税米却手续简单,容易推行。”
刘裕明白过来,统治阶层是由高门大族所垄断,他们怎会全心全意的去推行不利于他们的税收改革。当然,桓温在时,威慑南方,谁敢不从,便拿他们来祭旗示众,自是卓有成效。可是桓温去后,他们再无所惧,故阳奉阴达,令良好的税收政策形同虚设。到谢安之时,良政变成劣政,严重损害国家的利益,谢安只好退而求其次,采取在当时情况下较有效的税收方法。
他同时得到很大的启发,明白务实的重要性,只顾理想而漠视实际,会惹来灾难性的后果。例如他一直不喜欢建康高门醉生梦死、清谈服药的生活方式,更不满高门对寒门的压制和剥削,但假如他要改革这个情况,在现时的形势下,是完全不切合实际的。
理想固然重要,但他更要顾及的是实际的成效,这才是务实的作风。他须以安公为师。
刘穆之又道:“安公另一德政,是指定只有现役的军人可免税,其它一概人等,包括有免税权的王公官贵都要纳税,一视同仁。”
刘裕道:“现时的情况又如何呢?”
刘穆之道:“自安公退位,司马道子当权,一切回复旧观,王公大臣都享有免税的特权,加上天师军作乱,令朝廷税收大减。”
刘裕道:“那我们该如何改革?”
刘穆之道:“事情欲速则不达,我们只须严格执行安公的土断,暂时该已足够。”
刘裕道:“我不明白,这与应付当前危机有甚直接的关系?”
刘穆之道:“大人继续奉行安公的政策,正代表大人是安公和玄帅的继承者,旗帜鲜明,以前拥护安公政策的高门中开明之辈,将会把对安公的支持转移到你的身上来。这也更表明了你是有治国能力的人。”
刘裕点头道:“我开始有点头绪哩!对!这比说任何话,更明确显示我是秉承安公和玄帅的改革。”
刘穆之道:“另一方面,大人亦是向南方高门表明,你不是要摧毁他们,充其量你只是另一个安公,所作所为全是为大局着想。”
刘裕道:“可是总有人会反对我重新推出安公的新政,正如当年反对安公的大不乏人。”
刘穆之微笑道:“我正是希望有人会站出来反对大人。”
刘裕愕然道:“我又不明白了。”
刘穆之道:“大人可有想过现在的你,和当年的安公有甚么分别呢?”
刘裕皱眉思索。
刘穆之沉声道:“最大的分别,就是当大人手刃桓玄之时,南方的兵权将尽人大人之手,谁敢反对你,大人便手下不留情,这是唯一令南方由乱归治的办法。从历史观之,任何政策的推行,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后盾。我不是要大人做甚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事。谁不合作吗?可革掉他的官职,只有当反对的人胆敢犯上造反,才正之以法。际此不稳定的时期,大人绝不可以退缩,只有以铁腕治国,方是明智之举。”
刘裕双目亮起来,道:“明白了!”
又哈哈笑道:“先生这番话,令我受益不浅。关于土断之事,由先生负责为我拿主意,而我则全力支持先生,先生要我怎么办,我便怎么办。”
刘穆之欣然接令。
刘裕正容道:“我现在最希望的事,就是百姓能得享和平丰足的日子,至于我个人的喜乐好恶,再不重要。”
第十章各就其位
崔宏在黄昏时分返回营地,丁宣大喜来迎。
崔宏见林内的营地表面一片平静,暗里却卫戍森严,岗哨林立,欣然道:“一切无恙!”
丁宣道:“托大人鸿福,敌人并没有在我们监视的范围内现踪。”
对崔宏的胆识才智,他是心中佩服的,更明白今回拓跋珪让自己当崔宏的副手,是看在燕飞的分上,隐含栽培之意。所以就任后,-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恐有失。
丁宣虽为汉人,但却是在胡族统治下的北方成长,对南方的晋室政权,只有恶感而没有好感,可是要在北方出人头地,必须依附胡族政权,丁宣遂看中新兴有为的拓跋族。
丁宣又道:“族主方面传来消息,他已尽起全军,到日出原的月丘布阵,逼慕容垂作正面交锋。”
崔宏点头道:“明白了。”
在离开平城前,他和拓跋珪厘定了全盘的作战大计,俾能互相配合,争取最丰硕的战争成果。
崔宏与丁宣步行至营地林区东南面边缘处,遥望落日下三十里许处北丘的方向,道:“入黑后我们立即起程,秘密行军,至北丘北面五里许处埋伏,小休两个时辰,天明前再潜近北丘,只要见到烟花讯号,立即发动攻击。”
丁宣点头应是。
崔宏微笑道:“今次慕容隆肯定中计,就要看我们能否把他精锐的龙城兵团彻底击垮,此战我们必须大胜,若只是小胜,与打败仗并没有丝毫分别,明白吗?”
丁宣道:“明白了!”
建康。石头城。
刘裕在内堂与江文清吃晚饭,比起昨晚,他心情舒畅多了。自从知悉江文清怀了他的孩子后,他自然而然的把心中的爱,转移到江文清的身上去,解开了心中的死结,对江文清呵护备至。
在烛光映照下,江文清人比花娇,令他心中爱惜之意,有添无减。
江文清看着刘裕不停地把菜肴夹到她的碗内,致堆积如小山,笑道:“文清怎吃得了这么多?”
刘裕微笑道:“为了我们的将来,文清必须多吃点,孩子方会肥肥白白,甫出世立成壮丁。”
江文清不胜羞喜的白他一眼,道:“真夸大!大人今晚的心情很好哩!”
刘裕点头道:“我今天的心情的确很好,因为我对如何治理国家,开始有点头绪,全赖穆之为我筹谋运策。坦白说,我一向对穷酸儒生没有多大好感,但穆之却令我这个看法彻底改变过来。很奇怪,他比我这个短视的粗人更讲实效,不会空谈甚先王之道、仁义道德,甚对我的脾性。”
江文清道:“穆之确是个很特别的人,裕郎须好好待他。”
此时手下来报,蒯恩到了石头城,正在外堂等候。
刘裕喜出望外,心忖又会来得这么快的,他原本以为没有十天八天时间,蒯恩仍没法应召而回。
江文清欣然道:“小恩竟回来了,大人还不立即去见他。”
刘裕连忙起身,移过去亲了江文清的脸蛋,又摸摸她微隆的小腹,这才到外堂去。
蒯恩见他进来,从地席跳起来,神情激动,下跪道:“蒯恩向统领大人请安问好。”
刘裕抢前把他扶起来,抓着他双臂,道:“小恩你做得很好!不!是非常的好!立下大功。”
蒯恩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颤抖着声音,显示他仍处于激动的情绪里,道:“全赖统领大人的训诲和提携,小恩怎敢居功。”
刘裕偕他到一角坐下,说出心中的疑惑道:“你怎会来得这么快呢?”
蒯恩道:“大人急讯传来,属下刚好在无锡接收阴奇将军的粮资,立即快马赶来。属下已依大人指示,把军符和任命文书交予阴将军,并向他详细交待会稽等地的情况。”
若要在现时军中找出他最信任的人,蒯恩和阴奇肯定居于榜首,比魏泳之、何无忌、彭中等更得他信任。
刘裕道:“乱区现今情况如何?”
蒯恩道:“天师军已烟消云散。属下依穆之先生的指示,一方面宣称孙恩已葬身怒海,同时把徐道覆和张永的首级,挂在会稽城东门外示众三天;另一方面则依穆之先生的吩咐,推行安民之策,豁免当地民众田税半年,修补各地城池,又趁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