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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继志忙把杯子递过,单手把老人扶得坐起,莫小苍喝了满满一杯,才又躺下,喘了半天道:“小晴……你不要恨他!他为了屈死九泉之下满门大小而复仇,这是对的……”
说着他喘得更厉害了。石继志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就像是一块木头,又如身在梦中,仿佛这一刹那,自己已没有生命,而只是一个幽灵而已。
小晴已哭得如带雨梨花似的,那哭声就是铁打的汉子听了,也万无不动心之理。
莫小苍喘息了一会儿,又接道:“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要告诉你……”莫小晴抽搐道:“告诉我什么?爹!”
一指魔目视着自己爱如性命的女儿,也不禁感到一阵心酸,喉头哽结,只是他仍然狠着心不让泪水流出来,勉强镇定着道:“我……我要告诉你,不许你再存报仇的念头……不但如此……还要你答应决不要把我死的原因传出去,外人如问,只许说是病亡……我已经在五天以前,传出话去……说我患了重疾……说我病死……大家都会相信的……”
莫小晴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一指魔莫小苍却看了一边的石继志一眼道:“我……知道,你二人早已有情,尤其是小晴,一心只爱你了人,可是……”他惨笑了一下,接下去道:“可是……莫小晴却不能嫁你!”
石继志仍如木人,莫小晴还是啼哭着,他们此时脑中,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
莫小苍喘了一阵,又接道:“这意思并不是说……我恨你……”他看了石继志一眼,又接言道:“而是……我这一辈子作恶太多了……小晴,你是我女儿……你要为我忏悔……为我……因此,你要削发十年……十年后再还俗……小晴,你要记住……”
莫小晴忽然抱住了父亲痛哭道:“爹!你放心!别说十年,就是终生,为了你老人家女儿也心甘情愿……”
一指魔莫小苍无力地举起手来,摸在爱女的头上,脸上带着痛苦的微笑,连连点头道:“好孩子!好孩子……”
石继志关一旁听得回肠绕结,他自己心目中才真正认清,原来一指魔莫小苍竟是这样的一个人……而关小晴也应该是莫小晴,她是莫小苍的女儿……
大仇已报,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在这里的理由了,面对这一对父女,只有令自己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双手涂满了血腥的人,人是罪恶的人,手是血腥的手,而事实上,自己到底是不是这么一个人呢?
难道说为全家大小冤屈的死而复仇,能算是一项罪恶吗?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于是,他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就在他父女对泣的时候,偷偷离开了。
黎明之前,石继志身着素白麻服,哭拜在他冤屈而死的父母及全家大小灵位之前。他用断肠的声音泣诉道:“冤死在九泉的父亲啊!志儿总算为您们报了仇了……您们和全家的亲人们,都可以闭目安息了……”
他哭得是如此伤心,几次晕了过去。灵前烧着熊熊的火,他一张张往火里抛着纸钱儿,还有叠好的金银元宝,眼看着它们烧成了灰,为夜风吹旋着往上飘舞着。
最后他由身上取出了一个小包,内中是血淋淋的八只耳朵。他用剑一一把它们穿起来,在火上烧得劈劈啪啪直响,直到焦臭成灰为止。
一直到了天色大亮,他才站起来,整了一下衣服,回转到自己房中。
三天之后,他才请来了几个专门的工人,一连定做了大小十三口棺木。石继志整整一月的时间,没有出去,他等着这些棺木做好,把父亲及家人的灵骨重新又放在了崭新的棺材之中。
整整七年时间,这些冤死的人,包括他的父母,都被搁置在后室的一间灵堂之中,用普通的棺木盛着,七年来,早已成了一根根的白骨了。
石继志在附近山野里找寻着,费了七天的时间,由一位叫活死人的风水先生,为他找了一块好风水。
那地方正是两山交接处的一片草地,这位活死人告诉石继志说,这地方太好了,左青龙,右白虎,还是一个泉眼之处,死人埋下去,永受地泉所包,不为野鬼所欺,万世清吉泰祥。
石继志就决定把全家大小下葬在这个地方,于是又请来石匠,用最好的花岗石砌了宏伟的墓墙,精工雕刻墓碑,碑文都由石继志亲笔撰写。
一直忙了整整一个半月,大殓之日,远达百里的人都来送丧,有的还送来鲜花素果,也可说是备极哀荣了。
石继志身着孝子之服,在灵常跪谢吊孝的亲友,一直累了一天,到第二天上午,才随着一群和尚之后,把灵棺送下土去。
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石继志都在为丧事忙碌,人也憔悴得不像个样子。等到丧事一完。他也病倒在床上了。
家里的事,都交给一个新收的小童柳才儿,这柳才儿才十六岁,却是自幼死了爹娘,还读过几天书,认识几个字,是城里刘员外的书重。因这刘员外从前和石老太爷私交最好,这一次听说石继志回来了,差不多天天赶过来看他。这一次丧事,刘员外出力最多,他就把石继志当自己儿子一样看待。
石继志这一病,他除了把自己的小书童柳才儿送过来,还请了个大夫天天来看病,一日三餐专门叫个丫鬟送去给石继志吃。
石继志万万想不到这刘员外对自己这么好,因知父亲往年和他交情最好,他几乎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关系不同,也就受之无愧了。
这一病,石继志整整在房里躺了半个多月。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生病,却不知病得这么厉害,听大夫说,他这种病是积劳成疾,忧郁过度,所幸他体质好,养了半个月也就下地了。
病一好,他又忙着整理一下家事,同时他脑中还念念不忘师父上官先生与他的约定。他不由暗暗想:“等这边事情完了,我得赶快上峨嵋山去一趟,先找着师父再说!”
至于与程友雪和司徒云珠的婚事,他现在真是想都没有想,一切都等着以后再谈吧!
虽然父母已死了七年了,可是他还是一切当新丧来办理,并且决定在下葬的七七之日,请几个和尚来念念经,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些,可是这么做总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以后做什么都心安了。
这一天,他早早地起床,太阳才一出,一大群高僧都来了,披着鲜艳的袈裟,整整念了一天经,一直到了晚上才走,石继志送他们到了大门口,这才转回,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那柳才儿跟在他身边道:“少爷!该吃晚饭了吧?”石继志看了看这小童,这一个多月,也真难为他了,侍候自己生病,接着弄这弄那,简直就没有闲过,当时不由微笑了笑道:“柳才儿,这些日子可真苦了你了!唉!往后就没什么事了……”
柳才儿摸了一下头,笑道:“我没怎么忙呀?少爷!你可别说这话,我们是干什么的,还谈什么苦?”
石继志不由皱了皱眉道:“话虽然这么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把你当外人看!”说着又看了他一眼,微微顿了顿才道:“不过,我早晚也不会亏待你,等以后有功夫,我预备教你两手……”
这柳才儿一听,喜得眉开眼笑,差一点跳了起来,咧嘴叫道:“少爷,这是真的呀?”
石继志见他高兴成这样,心中也甚快慰,脱口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只要你肯真心用功,我一定好好教你!”
柳才儿一听,二话不说,先往地上一跪,对着石继志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叫道:“您老以后就是我师父,我给您磕头了!”
石继志不由被逗得差一点想笑,右手一伸,暗运“五行真气”,那柳才儿就觉得前胸有一股大力,凭空硬把自己给支了起来。
他生平哪遇到过这种怪事,不由吓得见鬼似地叫了起来,石继志见状笑道:“你先别叫我师父,我收徒弟也没这么容易,以后看情形再说,也许我还不要你呢!”
柳才儿对石继志武功已佩服了个五体投地,闻言连连点头道:“行!行!行!以后如果我不用功,少爷不要我就是了!”他二人正在谈话,忽然大门前,“叮叮”两声铃响,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开门来!”
石继志蓦然一惊,看着柳才儿怔道:“不是师父们都走了么?怎么外面还有……”
柳才儿也直皱眉,却听见铃声又起,石继志不由对柳才儿道:“你去开门看看,是不是还有事?”
柳才儿答应着,忙向外飞跑而去,须臾又回来了,对着石继志皱眉道:“是一个小尼姑,她说她要为死了的老爷太太超度!”
石继志不由皱眉道:“你没有告诉她说,今天已经请师父们念过经了么?”
柳才儿一摊手道:“我说了呀!可是这小尼姑非要来不可,我又不能撵她……”
石继志站起身,摇头道:“当然不能撵人家……这样吧,你就请这位小师父进来吧!我这就出去!”
柳才儿领命而出,石继志重新整了一下身上衣服,遂掀帘而出,一出门耳中就听见柳才儿声音道:“喂!喂!你别往里走呀!喂!喂!”
石继志忙赶上一步,却见素帘启处,闪进一妙龄女尼,对自己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石施主,还认得小尼么?”
石继志不由一惊,心想:“我怎么会认识你?”可是当他目光朝这小尼姑仔细一望之后,不由惊得一连后退两步,张大了口道:“怎么……小晴!是你……”
这小尼姑双手合十念了声:“罪过!罪过!檀越还是不要再提小尼俗家名字吧!小尼如今法号解尘,如施主不嫌弃,就称我一声解尘女尼吧!”
石继志恍如梦中。总共不过三月不见,却想不到她竟真的出家削发为尼了。
只见她身着黑色纱质尼衣,足穿白色芒鞋,白色长袜,颈挂念珠,再衬上她那双秀眉大眼,十指尖尖,好一个风华飘然一尘不染的妙年女尼。
看到此,石继志竟再也忍不住,鼻子一酸,竟自流下泪来。那柳才儿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一旁直翻白眼儿,石继志看了他一眼叹道:“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先下去吧!”
柳才儿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出,石继志待他去后,不由上前一步,哽咽道:“小晴,你这是何苦……”
才说出小晴二字,却见她一合双手道:“阿弥陀佛……”石继志不由怔了一下,改口叫了声“解尘……”
这小尼才回愁为喜道:“施主这么称呼就对了!三月来,小尼早把尘世之事都忘了……”说到此顿了顿,脸却不由又红了一下,显出了她的言不由衷,果然她又接道:“可是……因受先父所托,来此了却一段尘缘,一待为令尊令堂幽魂超度后,就返回寺院,再不问人世之间的事了!”
石继志不由感动得泪如雨下,同时由她口中知道一指魔莫小苍是死了,而且是死在自己掌下的。
而使人佩服的却是莫小苍那种忏悔的意念,竟在临死之前还命令自己女儿,在石继志父母安葬七期之日前来诵经超度,这种爱仇如己的意念,确实太令人感动了。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莫小晴,非但不视自己为杀父仇人,却相反地为自己死去的爹娘超度,这种容人的美德,真可谓感人至深。
石继志闻言后,不由热泪夺眶而出,半天才抖颤着道:“这……这……小晴……”忽然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啊……我应该叫你解尘……”
小晴的眼中竟也流出了泪,到底她仍是一个多情的女孩子,而且入佛门还不久,竟不自觉地流下了泪。当晶莹的泪水悄悄地由她的脸上滑过,她才知道自己竟动了情念。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慌忙用手把脸上的泪擦了个净,望空长叹了一口气道:“施主!往事已矣……伤感与事无益……快带小尼至令尊大人灵堂吧……”说着一双玉手往胸前一合十,竟把双目闭了起来,然而多情的眼泪却变成了浑圆的两粒珍珠滚落在地。
石继志见状也不禁长叹了一声,他忽然发现这是多么多余的举动啊,对方如今已出了家,已削发为尼了,自己又怎能再勾起她的情念,这简直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太荒唐了!
他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情念尽去,不禁也跟着双手合十,恭城地道:“小师父既如此,请随在下到后室灵堂去吧!”
解尘闻言身子动了一下,遂张开双目,她看见石继志这种样子,不由芳心一阵酸痛,只是有些话如今已讲不出口了。她只好含着无比辛酸,苦笑了笑道:“那么,就烦施主头前先行吧!”
石继志口中答一声“是!”逆转身而行,解尘在后一路跟着,只听刷刷的鞋声,二人都含着无比的酸楚,但是谁也没有和谁说话。
转过了一条走廊,已来至那香烛满室的灵堂。解尘往堂中一走,目视处一十三块灵牌井然有序地列着,灵堂上显得阴气森森,她不由口中念了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说着由一瓦筒中抽出了数十枝香,在烛火中燃着,一一插在各灵位之前,然后往正面石继志双亲灵位前一跪,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她口中念些什么,只觉语调幽咽,婉转动听。
石继志一直侍立在旁,解尘念完一套经文,足足过去了一个时辰。然后她红着眼圈,回头看了石继志一眼道:“施主,我们到别室去谈话吧!”石继志点了点头道:“也好!”
说着转身带路,解尘后随而出,二人一直走到前厅,那柳才儿在院中花树之后一探头,却被解尘看见了,回脸问石继志道:“施主,这是何人?”
石继志狠狠瞪了柳才儿一眼道:“这是我的书童,名叫柳才儿。”说着忙一招手对柳才儿道:“来,还不见过这位小师父。”
柳才儿慌忙走出,解尘对他双手合十,不想那柳才儿动作比她还快,双手早已一合十,高唱了一声:“阿弥陀佛!”
解尘果然也随后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却被柳才儿抢了先,小晴出家也不过数月,不由弄了个大红脸。
石继志见状,狠狠瞪了柳才儿一眼道:“你莫要轻视了这位小师父,告诉你,这位小师父却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呢!”
柳才儿吓得伸了一下舌头,解尘不由又是双手合十,又看了柳才儿一眼,生怕他又要抢先念出,杏目流波,又放下了双手。
石继志在一旁,不由暗自感叹道:“唉!她本不适应佛门中的生涯啊……”
柳才儿退下,石继志正要前行,偶一抬头,却见解尘一双明眸,正自含着无比深情注视着自己,不由心中大吃一惊,唯恐她说出不合身分的话,事后无法下场,忙尴尬地一笑道:“解尘,你如今在哪处仙寺修行呢?”
小尼姑正自痴情,被石继志这么用话一点醒,不由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忙合十答道:“贫尼现在……”忽然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石继志一眼,才道:“山高不知处,寺冷有何名……”说着她竟自流下了泪,幽咽地接道:“施主,你同意贫尼的这番回答么?”
石继志不由也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道:“既然小师父不肯见告,不问也罢……”
忽然那解尘却走上一步,叫了声:“石哥……”石继志不由惊得后退了一步,小晴想是也发觉失口,忙用手把嘴堵上了,她脸上泛出一片绯红,杏目中滚动着欲流未出的一汪情泪。
就这样四目相对了良久,解尘樱唇几次欲开又止,最后却是轻轻地一叹道:“非是我不肯告诉你,请想小妹如今已……唉!什么都晚了……都不可能了……”
她终于大胆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说出了这几句话,石继志听来更是肝肠俱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