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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年-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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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柳提对沈络的感情实际很深,他心里,沈络严厉时候像父亲,慈祥起来像祖父,比舅舅好,也比爹娘好。不仅如此,沈家的老爷太太,还有少爷对他都那么亲切,打是没有的,训斥都很少。柳提对奴不奴的身份没什么概念,他就晓得如今天天吃饱饭有衣穿,有人管他也有人疼他,跟在家里一样的,甚或更好。这日子,他很喜欢!
事实证明,柳提也果然很对得起沈络的一时恻隐和慧眼识才。吃一年饭赛过人家吃三年,拔苗都没他长势喜人,简直像烧不尽的野茅草似的,蹭蹭往上蹿。头两年还跟沈嵁比着个儿,到十二三岁时沈嵁已彻底弃权。如今他人比沈嵁小一岁,高过沈嵁半个头。奈何就是瘦,光长个儿不长肉,长手长脚宛如个竹竿儿精。沈嵁笑他戴顶草帽戳田地里就是天然的稻草人,连伪装都省了。而没人时候他也替沈嵁愁,吃点儿好东西全补了脑子,不补个儿,亏了。
亏了就得补,吃饭没用,睡觉最好!络叔说了,人都是睡着觉就长高了。睡着了不想,不愁,管它外头风急雨骤,天塌下来个儿高的撑着,沈家门楣要倒先砸中的也该是老爷,轮不到少爷的。
况且老爷还有帮手。
“你是说,四海这回不止出了人,七叔公那边,江百舸也插手了?”
沈嵁听着柳提东一言西一语的嚼舌,筛了有用的拎出来,重点提问。
柳提说高兴了,手舞足蹈:“是的呀!总镖头厉害的。少爷晓得伐,那一天阿提去跟他借人,他为什么不在吗?”
沈嵁自然不会知道,柳提便自说自话接着道:“原来头一天他听说我们府门前出了乱子,差役老爷来过又走了,没管好,再听说少爷病了,他不放心,就派人跟着那些散掉的工人探探他们底细。第二天一早他得到消息,说看见前天来的差役老爷居然从七叔公家偷偷摸摸出来,就亲自去堵人了。哪里晓得工人们这天还来?因此错过了。他回来还把副镖头骂了一顿咧!阿提夜里去接老爷,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也是他救的我,最后陪我一道去。然后半路上碰到老爷了。噢,阿提跟少爷去四海那天,络叔就派人去请老爷回转门来。络叔脑子就是动得快,不然少爷还要多吃半天苦头。少爷啊,这次叫贱人们作得够呛,你可好好歇歇噢!不好再动气,也不好动武了。阿提怕死了!”
私下没第三人在场,柳提同沈嵁说话更像个小弟弟,憨厚里揉进三分任性撒娇,善意中又隐隐透出几丝威胁,甚是亲昵。
沈嵁则笑笑,搁下笔墨推给柳提,体贴地嘱咐他:“每个字临十遍,写不好不许吃晚饭。”
柳提低头一看,密密麻麻一页小楷,字体虽大,少说也得五十来字,他写得几乎要哭了。即便如此,他仍愿来。他陪少爷说话,少爷教他写字,简单而满足地生活着。
熬过了酷夏迎来爽利的秋天,期间沈嵁发过几次心痛,皆是天气原因引起,有师良甫看顾,并无大碍。巧在中秋前夜,师良甫得了位千金,为安逸的日子更凭添一份喜庆。过完节,沈嵁特地备了贺礼,带着柳提去了趟医馆与人道喜。不料他在那里逗娃娃,师良甫这边却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
沈嵁揶揄他:“怎么?这就愁起嫁妆了?”
都知道师良甫头一个也是抱的千金,这回仍旧是女娃,沈嵁故意不提添丁的事,拐个弯儿套他的话。
师良甫叹了声,倒也没想遮掩:“屁个嫁妆!我愁家里那位老丈人,一心要孙子,这一句话三叹的,活活要叹断气了。”
沈嵁抱着婴孩儿在屋里溜达,手法相当稳,完全看不出是初学者。
“你同嫂夫人年纪尚轻,再接再厉呗!”
“你当母鸡出蛋呐?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再者说,哪个大夫都不能保证生男生女,万一再是丫头,老头儿说不定能休了我。”
沈嵁咯咯笑:“你这耍贫逗乐的烂嘴,这种话也敢讲?!好好好,我还没见过倒插门女婿生不出儿子被休的,倒要生着眼睛看你成个典范。”
师良甫白他一眼:“史无前例不代表我不能开创先例。嗳,我也就不明白了,连家又不是没儿子,丈人爹成天盯着非让我生儿子干嘛?就算我同意孩子都随他们家姓,女婿还能亲过儿子?本来挺开心的,我就喜欢丫头,不淘,省心。他成天苦着个脸跟家破人亡了一样,我糟心不糟心?小妹难受不难受?”
小妹是师良甫对妻子连鹊的爱称,从婚前叫到现在,外人听起来直透着浓情蜜意。
然而夫妻间的其乐融融抵不上长辈的碎碎念,师良甫纵然对妻子呵护备至,可连鹊这些日子依旧开心不了。月子里的产妇,心情愉悦对于身体的调养以及母乳质量都是很有影响的。师良甫是心疼完大的,又心疼吃不饱的二丫头,眉头皱得快成小老头了。
一抬眼,正好沈嵁抱着孩子晃到他跟前,他顺手就把孩子接过来,看一眼捏一下再叹一声,十足怨父。
不知是否怨气太深,感染了婴孩儿,小娃儿到师良甫手里才晃两下,就看着眼一挤嘴一瘪,哼哼了两声,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这下师良甫傻眼了!按说当爹的经验他足够,可不管怎么哄怎么拍,孩子就是哭。以为她尿布湿了,不是;猜想是饿了,可才喂饱抱过来的,米汤水沾嘴也不爱嘬,不是;更不可能病了,师良甫天天抱着孩子,好不好他太清楚了。
左右哄不住,师良甫急了,直接求孩子:“小祖宗,阿爹求你,别哭了,别把你娘吵醒了!她才睡半个时辰,你这娃怎么如此不孝呢?”
沈嵁一直跟着他团团转,被这啼哭声闹得心焦,索性把婴孩儿抢在自己手里摇了摇,着急逼师良甫:“你这一回生二回熟的亲爹,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回事儿,这样哭哪儿行啊?”
话还正说着,突然哭声就停了。沈嵁愣了下,看师良甫,他也愣住。二人一道看孩子,就见她咂摸咂摸嘴,打了个哈欠,小手揉揉眼睛鼻子,直接睡了。
“完了!”师良甫一副天塌地陷世界要毁灭了的表情,无比苍凉地望着沈嵁,“二丫头认人,要假哥哥不要亲爹,这孩子你得抱回家去养了。”
沈嵁垂睑半合,呵呵冷笑,把孩子放回摇篮里扭头就走。
师良甫顺一眼孩子,撇撇嘴兴味索然:“切,小儿贼精,不可爱!”
苦乐皆由人,嬉笑欢闹度日,很快风平浪静又将一月度过。
这天,沈嵁才跟柳提去外头给师良甫的女儿挑选满月礼,甫一进家门就有家仆来小心告诉,说是二少爷来信了。
数月里,晴阳偶有信来,所言不多仅仅报个平安,于爹娘来说聊解思念,已是足够。每每欢喜上好几天,可这回瞧家仆的神情却好似信来得很不好。
详细的也说不清,只看见主母闵氏跟沈彦钧闹了一会儿便哭到现在。
沈嵁听得心中忐忑,赶忙往父母房中去,还在廊外就听见母亲哀啼,更觉不好,直奔进去。
见沈嵁回来,闵氏立即歇斯底里地发作,哭喊着:“没了,都没了!”
沈嵁抢上去扶住母亲,转而问一旁拧眉叹息的沈彦钧:“爹,出了何事?”
沈彦钧点了点桌案上的信笺,摇头不言。
沈嵁取过信来看,确是晴阳笔迹。依然寥寥几语,但说的是苏羽之在浙南乡间去逝,头七已过,他安葬了二叔便将北上求学,医术不臻不得还家。沈嵁看得双手发颤,直扫到最后落款的日期,竟是三天前的。
“信是从金陵发的。他故意走远了才告诉我们,好不叫人追上。”
沈彦钧的无奈却戳中了闵氏的心结,登时嘶喊起来:“我们不知道,杜家也不知道么?晴阳回浙南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没说与我们知会一声,如今他又跑去了风铃镇,还是不叫我们知道。他们这是存心不让我们母子团圆,老的小的,一窟的贼!”
“脚长在孩子身上,他要走谁能拦得住?你别一味怪杜家,人家未必就知道。”
“怎么不怪?就是他们儿子偷走了晴阳,活活拆散我们一家,全都是他们引起的。如今可倒好,他们的儿子回家了,我的晴阳呢?我的儿子回不来了呀!呜——”
闵氏哭得声音都哑了,妆容全花,鬓发凌乱,模样着实惨淡。沈彦钧想劝,却无甚可说,到底劝不住。
唯有沈嵁,始终攥着那封信,一遍一遍看,眼神一点一点空虚。
“他说过的,他答应我的……”
失神的呢喃落在闵氏耳中,她蓦地找到宣泄的出口,捉住沈嵁摇晃着,苦苦追问:“嵁儿你告诉娘,晴阳那时究竟怎么说的?不是说好了半年么?你跟娘保证晴阳能回来,说他一定不会骗你。究竟是他骗了你还是你骗了娘?儿子啊,娘不明白,娘想不通,你告诉娘好不好?晴阳他为什么就不肯回来?为什么呀?!”
沈嵁不知道,他不相信。那些一起在痛苦中挣扎的日子,冲突与和解,晴阳的拒绝,他的妥协,笑和泪里沾着血,说好了要面对,用陌生的亲情做下保证,却都被遗忘了抛却了。晴阳的毁约对沈嵁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背叛,让他在母亲面前无法交代,无以自处。
“他不能骗我!”沈嵁失魂落魄地转身向外走去,脚步踉跄,“说好的,会回来的,一定会。你不可以骗我的,晴阳,怎么可以呢……”
“嵁儿?”沈彦钧觉出了异样,忧心地唤一声。
“不要骗我啊,晴阳,不要骗我!回来,回来,晴阳,哥带你回来,别怕,别怕……”
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拦。少年独自一人冲出宅门,抢了马匹驰骋而去。除了一个念头,什么都没带上。






第19章 【二】(捉虫)
几声雀鸣在密林间紧凑地传递,路径的前方有屋脊高梁隐现,天慢慢的宽了,瓦渐渐的多了,街市阡陌瞬息铺展在眼前,人声鼎沸猛地撞进耳中,热闹的生活如此自然,又叫人猝不及防。
仿佛追着鸣叫的雀鸟而来,奔马纵情,直冲入了这方人间烟火里。
马上的少年想不到,进镇十里这一路,有许多双眼睛将他盯牢,无数的暗箭扣在机关上,一触即发。然而仅仅几声雀鸣,他被关注又被放过,畅行无阻地去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风铃镇,无为馆,叶宅。
——开门的小僮被来访者的打扮与形容吓了一跳。重阳已过,北方骤寒,一些人已添起轻絮坎肩以为保暖,眼前的少年却只一袭单薄长衫,连件抵风的斗篷都不得披挂,长发被风刮得凌乱,发带都将散了,面上苍白无血,嘴唇微微泛出青色,委实憔悴。
小僮以为是上门求诊问药的病家,瞧来人扶着门即时能倒下来的样子,忙伸过手去搀扶。因觉他面生,一边扶着往诊厅里去,一边好言相询:“这位公子可是外乡来的?哪里不适?”
少年气息粗重,哼哧喘了几下,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字:“晴阳!”
小僮一时不甚明白:“公子说什么?”
“麻烦,小哥,我来找,晴阳。沈晴阳!”
缓过一阵儿,少年终于断断续续说出句囫囵整话,小僮却是一愣。
“小先生?可他刚入门,还未得开业坐堂,是不许接诊的。”
少年摇摇头,努力站好些,微微欠身道:“我从华亭沈府来,接晴阳回家,烦请小哥引晴阳与我一见!”
小僮又愣了下,旋即了然:“啊啊,小人明白了!敢问公子名讳,是小先生的?”
“晴阳是我二弟,我叫沈嵁。”
没想到来者并非沈府仆下,正经是个少爷,却如何独自前来连个仆从都不带?行李也不见有,衣裳更穿得不应季,病恹恹惨兮兮的模样,倒像是逃命出来的。小僮心下狐疑,不免站定未敢移动。
沈嵁蹙眉:“怎么?”
小僮赔笑:“没什么。原来是大公子!旅途劳顿,大公子必然累了,先请花厅小坐,小人稍后便去请小先生。您跟我来!”
沈嵁稳稳推开他,冷冷淡淡:“不必,我站着便好,你去叫晴阳。”
“哎呀,岂有让贵客站在庭外的?公子还请随小人移步花厅。小先生就宿在正馆,过来几步路,很快的,公子勿用着急!”
奈何沈嵁出奇地固执,仿佛洞察了人心的猜忌和笑容下的敷衍,生怕这是拖延,迟一步,又将见不到晴阳。
小僮固然有心想先将此间事态禀报了馆主叶苍榆,由他判明决断。但看沈嵁的态度,反而弄巧成拙,要起冲突。打量着沈府的公子该是会武艺,动起手来自己无论如何吃不消,小僮左右为难,心头隐隐害怕。
正巧——
“秀亭,做什么呢?这人是谁?”
□□里出来个园丁打扮的男子,一手草植一手泥,态度生硬。
小僮如蒙大赦,高兴地喊:“大先生早!先生来得巧,这位是华亭沈府小先生家的兄长,特为来见小先生的。秀亭正说领他去花厅奉茶,再请小先生过来。大先生来了,就麻烦您引沈公子去花厅,秀亭这就去请小先生,两头不耽误事儿了!”说着给沈嵁作了个揖,“公子稍待!”
假笑讪兮,扭头就跑。
剩下中庭里两人互相瞪着,气氛胶着。
终于——
“柳添一。”
沈嵁有些懵:“什么?”
男子将草扔进廊下角落一口竹篓里,拍拍手上的泥走过来:“我叫柳添一。”
对方没拘礼,沈嵁也不客气:“沈嵁。”
“嗯?”柳添一挑了眉,反手撑腰,歪着脑袋问,“你俩谁不是亲生的?”
“……”
“名字没排辈儿啊!”
沈嵁冷冷瞪他,欲待发作,却听他啧声:“不过确实很像,晴阳比你黑,眉毛也粗。你照着妈生的,他随着爹长的吧?双胞胎过继一个给外祖了?”
越说越离谱,可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其中因由,沈嵁更懒得同个没礼貌乱嚼舌的外人诉说内情,便只站着,不给好眼色。
柳添一也有趣,问虽问了,却无所谓答案,好似纯为了引人不快,顾自往前走,嘴上招呼声:“花厅在这边儿。”
沈嵁忿忿然跟着他在檐廊里转圈,一会儿停下来等他去小天井的井台边洗手,一会儿又路过他的屋子等他换衣裳,一会儿还去厨房拎了壶热水出来说要泡茶。兜兜转转绕来拐去,沈嵁没见过哪家的花厅设得如此曲折难寻,直觉这人莫非故意领着自己在馆子里转圈,只为了他的方便他有打算。
才想着,果不其然就走回了最初经过的檐廊。沈嵁抄着手,耐住性子听柳添一厚颜无耻地说:“好了,现在我们去花厅吧!”随后往相反的方向折去。
这回没走多远,就是拐个弯儿而已,花厅便到了。
沈嵁看来,待客之道在柳添一这人身上算是彻底废了!
进门让座,注了茶壶,转而提着剩余的热水去了屏风后头。沈嵁无意与人计较,只管坐下等着。不想他又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卷热巾。
“接风没有,洗尘可以。”
沈嵁犹豫了一下,方将热巾接在手上,展开来扑了扑脸,再擦了手。
柳添一伸着手等他把热巾递回来,可沈嵁不交,起身自己去了屏风后头,在盆里搓了布巾晾上,再回来。
柳添一撇嘴笑笑:“一家俩臭脾气,爹妈够操心的!”
沈嵁真的忍无可忍了,低喝:“你说什么?”
柳添一耸耸肩:“说你跟晴阳不愧亲兄弟呗!”说完一指桌上的茶壶,“不爱受人抬举,那茶水自便了。嗳,饿不饿?要不给你根山药自己蒸去?”
活这么大,沈嵁就没见过如此擅长挑人火的奇才,真恨不得照着那张阴阳怪气的笑脸上抡几拳。就在他思考究竟是先打右脸还是左脸的空档,厅外又走来个人。
不是晴阳。
一位老人家,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身板挺得笔直,健步轻快,声音洪亮。脑后顶着颗看似随意松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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