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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日,初春之夜晚风微凉,慕秋那里有御临风不需我照看,我无聊的蹲在市集的河边,曲徵照旧跟在我身旁,似也不想多言语。
身后是一派车水马龙人群熙攘,我不住向水中撇着石子,不知为甚只觉那热闹都离我极远,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孤独之意。
安顿好慕秋,向曲徵要来休书,然后……我又该去哪呢?
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哪里又都不是归处。
“眼下知晓你身份的,便只有井渊与俞望川,他二人已不足畏惧。”曲徵忽然淡淡道:“所以……这天下,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甚么便做甚么,再没有谁能将你牵绊住。”
我心中一动,有些讶异的回过头。曲徵脸色似比前几日又苍白了些,然心思仍然如过去一般玲珑,我还未说甚么,他便知我心中所想,这样剔透的一个人,我曾那般奋不顾身的爱着他。
想到此处,心中便不可遏制的疼痛起来。
我垂下头,微微叹了一声:“我真的已将璞元真经毁了,你再这般假装与我亲近,也不会有甚结果。”
曲徵淡淡一笑:“我只是想与百万……在一起多一会儿。”
“好罢,那我换个说法。”我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融汇在风中,似是出口便散了:“曲徵,从头至尾……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只有心跳的声音。
我定定瞧着曲徵,看他幽深的眼中映出我的面庞,看那双眸光背后瞬间漾起的波涛暗涌,还有那几近让人窒息的温柔。
“没有时间了。”
这一声叹息如梦如幻,轻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便见曲徵弯起嘴角,缓缓凑近了,在我额间轻轻一吻。
像是有甚么从他柔软的唇间灌入,凝结了这一瞬的风声和光。
明明情深缱绻至极,却弥散了一股浓浓的悲伤。
我愣住了。
“……没有。”曲徵望着我,声音醇澈而温淡:“金百万,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56章
时光一点一滴;在这夜风中流淌而过。
曲徵走了,身后的繁华喧嚣似与他一起走了,我便这么坐在河边,整整一夜。
晨曦初落的那一瞬;我站了起来。
其实没有甚么了不起,他那般惊才绝艳的人;本就不可能对我有甚么心思。我想;便是要这样才好;利落些;洒脱些,再没甚么好遗憾。
今天之后;一切又都是新的了。
我对自己弯起一个笑;只觉浑身酸痛,又腹内空空,恰巧临了一个早点摊子,便坐下来要了一碗面,怔怔的发起呆来。
面很快上来了,我吃了几口,氤氲的热气中化出一个人的轮廓,我忽然反应过来面前坐了一个人,须长目垂,竟是琅中听琴苑的断弦瓮。
大约方才一直在发呆,是以没有察觉,我登时有些尴尬,挠头道:“前辈好巧。”
断弦瓮抚须一笑,亦要了一碗面,和蔼道:“公子已走了么?”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待看过慕秋,我也要离开这里。”
“姑娘不必着急,”断弦瓮喝了一口汤,抚须一笑:“听完老朽一个故事,再走亦不迟。”
“若是曲徵的事,那便不必了。”我平静的道:“事到如今,我不愿再与他扯上干系。”
“与公子这般的人牵扯太多,的确极易伤身伤心。”断弦瓮垂下目光,幽幽一叹:“不过,我要给姑娘说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有关四年前……你毁去的那个东西。”
我怔了怔,河边市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我便坐在这街边的摊子处,渐渐陷入了断弦瓮微微沙哑的声音中。
二十五年前,江湖上一派动荡,俞家与九重幽宫各分天下。
便在此时,出现了一个奇特男子,他面容俊美,只凭手中一柄剑,独挑了中原各派,连俞家下一任掌门俞望川也败在他手中,没有人知道那剑法叫甚么名字,就像亦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很厉害。
有人说,那剑法,会比璞元真经更厉害么?
男子不服,便挑上了九重幽宫,战得一身伤痕累累,终也没有胜出,却认识了一个姑娘,时年十七岁的血月,炼华。
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冷艳,孤高,不将天下一切放入眼内。她是井渊青梅竹马的师妹,生来便拥有财富,地位,与肆意嚣张的资格。但那男子却比她更加狂傲,一心只在剑上,从来无心风月。
后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二人私定终身,可男子的半颗心,仍是牵在璞元真经上。那经文乃是九重幽宫圣物,放在宫主房中,炼华为了心上人偷偷潜入,却在最后关头被井渊抓了关入地牢。那男子知悉了,一人一剑杀入九重幽,到了地牢处,炼华便要与他离开,井渊悲伤又愤怒,只厉声逼问,若炼华与真经只能带走一个,他要如何抉择?
那男子一怔,却没有立时回答,便是这一瞬的犹豫,让高傲的炼华伤透了心,再不愿与他厮守,只抱了她钟爱的古琴绝尘而去隐入江湖,徒留两份相思愁绪。
那个只痴心于剑的男子,名叫瞿简。
五年后,他创立瞿门,在武湖会上与因败在他手上而发奋练功的俞望川打成平手,但再也没有人能忘记他一人一剑独立台上的容光。
这套剑法,后被他起名为芳华。为了一个他爱过又狠狠伤害过的姑娘。
一生所爱,刹那芳华。
而那个舍弃荣华地位及一切离去的炼华,最终隐居在了无人的苍雪山顶,不到一年后便生下了瞿简的孩子,因她痴爱音律,只随意取了“宫商角徵羽”其中一字,又不愿随瞿简之姓,便化而为曲,唤作曲徵。
我心中微微一动,呆呆道:“炼华……大概很会做红豆饼罢。”
断弦瓮笑了笑:“不错,她生得娇贵,会做的菜不多,独独红豆饼是最为拿手。”
我想起瞿简那怅然而苍凉的模样,不禁心中唏嘘,更钦佩炼华决然利落的性子,一走二十五年,当真是极倔强的女子。
“可曲徵与瞿简为何不相认,要以师徒之称示人?”
“金姑娘莫急,到这里还没有完。”断弦瓮抚了胡须:“事发七年后,公子六岁,我一人游历至苍雪,便是那个时候……遇见了他母子二人。”
苍雪山顶,白毛飞旋,幽闭的屋门与暗沉的烛光。
那是卢一弦永生也不会忘记的景象。
一个小小的孩童,就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面无表情的站在一地冰雪中,眉目已初具倾世气韵。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在惩罚。
因炼华平生过目不忘,那孩子若记错了一个字,便要这般加以惩罚;因炼华素来冷艳傲然,那孩子若稍有些活泼顽皮,便也要这般加以惩罚。因他有炼华的骨,所以她爱他,将这世上所有都授予了他;又因他有瞿简的血,所以她恨他,稍不顺意便将其丢入冰雪自生自灭。
二十余年,她教他琴棋书画,教他奇门遁甲,教他推算谋划。
却唯独……没有教给他爱。
彼时断弦瓮已不年轻,因欣赏炼华之才气,与其在苍雪山定毗邻而居,便这般瞧着那少年渐渐长大,他不哭不闹,不笑不怒,十四岁已呈现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狠辣,言语行事滴水不漏,不动声色间,便可覆雨翻云。
曲徵极为聪明,心思之通透,性情之稳淡,让断弦瓮起了惜才之心,将一身博学倾囊相授,便这般又过了六七年,忽然有一日,他说想要下山。
断弦瓮与他设了一难局,若曲徵胜了,不但可以下山,断弦瓮亦愿舍去老师身份,随他遣用。听完曲徵便消失了,两日后浑身浴血出现在门口,他竟用了一种断弦瓮从来不敢去想的可怕方式,赢得了这场赌局。
他问:你……你可知自己做下了多大孽障?
曲徵答:那又如何?我想下山,死多少人,又有甚么打紧。
自那日起,断弦瓮幡然醒悟,他亲手教出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弟子。
从未见过爱的少年,在冰雪中练就这一身无心无情,再没甚么能温暖他。
下山当日,炼华做了一盘红豆饼,。
他默默吃了,一语未发,记下她与他说的瞿简的种种,然后转身推开门,踏入苍茫的天地中。
然后他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曲徵对断弦瓮说,老师,我不喜欢曲徵(zhi)这个名字。
第二件事,他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隽美的眉目舒展开来,映得漫天飞雪都失了莹色。
那冰冷绝色的少年,易名为徵(zheng),敛去一身惊世之才与傲然风骨。自此琅中多了一位琴师,唇漾浅笑风姿卓绝,江湖人称“瑾瑜公子”。
“言语至此,想必金姑娘已发觉,当年炼华要公子下山,目的却不是那般简单的,公子的琴师身份,也不过是为与瞿门主相遇而设计。”断弦瓮微微一叹:“这便可解释,为何他明知你身上的真经是假,却仍要将这祸端引回瞿门,”
“炼华要他报复……瞿简?”我怔然道:“要他……毁掉瞿门?”
“不错。”断弦瓮颔首,我略一沉吟:“可是后来瞿简应当有所察觉……”
“瞿门主深知炼华脾性,也不在意她如何报复,只想去见她一面。然公子依了炼华吩咐,动武拦住了瞿简。”
“他如何胜得过瞿门主?”
“论资历,论深浅,自然是胜不过的。”断弦瓮微微一顿:“然公子用的是……璞元真经中的上乘武功。”
我一怔,似有甚么轻轻划过脑海。
“金姑娘,你应也意识到不对了。”断弦瓮抚须道:“四年前九重幽宫明明有真经,为甚俞望川却不相夺,要弄出假经这么大的乱子?”
“难道炼华当年——”
“井渊素来心系于炼华,任她自由出入寝居,是以她偷偷拓印了一本璞元真经,那日被井渊抓住,她交出的是拓印的那一本。”断弦瓮微微一叹:“而真正的璞元真经,已随她一起去了苍雪山。金姑娘你须知道,璞元真经中内藏的不只是武功,还有惊人的财富。是以九重幽宫那本虽是一字不差的拓印,却无法还原书页中暗藏的中原神州宝藏。”
“不可能!”我不知不觉抬了声音,心中一片空白:“若他早就有了真经,为甚……为甚一直……”
“这就要问姑娘你了。”断弦瓮微微一笑:“公子他如此待你……若不是为了真经,到底是为了甚么?”
“你是曲徵派来蛊惑我的罢?”我站起身来,心中方寸大乱:“你……你……我不听了。”
“这世上只有两人习得璞元真经上的武功,一人是井渊,另一人……就是公子。”断弦瓮缓道:“言语可真可假,但想必金姑娘亦亲眼见过,他二人身上……那淡蓝色的内力罢?”
“那又怎样?你该不是想说曲徵心系于我罢?”我摇头道:“我昨日已亲口问过,他说他从未爱过我,所以……”
“便如我方才所说,言语……是可真可假的。”断弦瓮微微一叹:“金姑娘,公子待你如何,你心中自有定数。他自小生在无人的苍雪山,二十余年从不曾得到过半分温暖,我是瞧着他长大的,却未见过他如此舍命护着一个人。”
我呆呆瞧着他。
“数日前他修书一封,将武湖玉印传与宋涧山,把一切后事安排妥贴,不准任何人透露他的行踪,实不是公子平日所为。”他轻道:“若我料想不错,金姑娘……只怕公子他,现已时日无多了。”
我后退一步,心便如被揪住了一般,手脚冰凉。
“过前面一条河,便是杏林坡一处药田。”断弦瓮淡淡一笑:“金姑娘若不信,大可去瞧瞧,亦没甚么损失。”
只是去瞧一眼,我对自己说,知道他平安就好。
我运足了轻功闯入妙手堂,偌大的庭院,却四处空空,只剩了童子两人。其中一个说:“昨晚曲公子一回,便与张姑娘连夜离开了镇子,金姑娘不知晓么?”
竟全被断弦瓮料中了!我愣在原地呆了呆,脑中一片纷乱,不知该信甚么。可眼下如何是发呆的时候?我甩甩头问清离镇子最近的杏林坡据点,与断弦瓮所说的药田果真为一处,便骑了一匹快马,瞬息不停的向东而去。
一路风景如幻,不住向后倒退。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定是曲徵骗我欺我的一场笑话,连断弦瓮都请出来了,若见到他没事,我一定亲手给他一个耳刮子,再大笑三声潇洒离去。
日近黄昏,终于抵了药田,进入半山腰处一座别致的院落。
我避过来去的下人,轻轻凑近半掩的纸窗,从缝隙中探了一只眼睛。
曲徵半卧在床,床前摆了一局棋,竟自己与自己下得欢畅。
瞧见他还安好,我心中一宽,正欲长吁口气,便见张歆唯从内里的屋子走出来,手中端了极多的瓶瓶罐罐,便在桌上调配起来。
半晌无话,她顿了顿,抬起头直直望了曲徵一眼,低声道:“曲公子,你在下很大的一盘棋。”
“原来张姑娘亦懂棋艺么?”他声音淡淡,连眼睫都不抬,张歆唯撅了嘴:“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副棋,今日你一直在画的图……我虽不常在江湖走动,亦看出是奇门遁甲之术,且处处针对掌法……你,你是要对付俞望川俞掌门么?”
“张姑娘聪慧。”曲徵淡淡一笑,落下一枚棋子:“井渊已不足为患,这是最后一步了。”
“但是……”张歆唯忍不住道:“便算你胜了,可你已活不到明天日出,又有甚么用?”
我身子微微一晃,无声的捂住嘴,只是瞪大了眼睛。
曲徵没有言语,张歆唯复又道:“我那日便与你说了,这匕首上的毒世所罕见,纵然我用银针为你压制,亦只能暂保你七日平安。前六日你一直与百万姐姐一起,第七日又用来谋划对付俞望川,若你肯让我早些带你来此施针,恐怕还能拖上几日……曲公子,我当真是不懂了,难道还有甚么……会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
半晌无人回答,我站在那里,心似被甚么攥住了,只想起那日曲徵侧目浅笑的模样,他说:我……只是想与百万在一起多一会儿。
“只是在下一盘棋罢了。”曲徵淡淡道:“过去如同落下的棋子,无法改变。可她痛恨那些黑暗,所以我要为她颠覆这盘棋局,将她惧怕的,厌恶的全都拔去,一切都可重新落子开始,再没甚么能困住她。我要她的后半生都无拘无束,嚣张肆意而活。”
张歆唯半张着嘴,似被这言语所震撼,她呆呆道:“所以……你为百万姐姐挡这一刀,果真……是爱着她的。”
“是爱么?”曲徵抬起双眸,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像,淡淡一笑:“我不知道。”
他垂下眼睫,隔了一会儿又轻道:“但我清楚,若不这样做,我定会后悔。”
那画中女子捧着一束怒放的鲜花,阳光从她身后落下来,染得周身都似附了光芒,正是那日我闯入苏灼灼房中时的模样。
彼时曲徵提了一只笔,眸光陡然浓烈,像是要将人生生吸进。
我说,你也给我画张画儿罢。
他只笑不答,我却不知……那张画的主人,原本……就是我。
“不管怎样还是要试一试。”张歆唯皱着脸,将曲徵的手抬起,那手指已变为青灰色,一直蔓延到小臂,像是……死人的颜色。
“会很疼的。”她忍不住放柔了语气:“这一下,比你数日以来受百虫啃咬的感觉……还要更加难熬。”
曲徵不答,只自顾自的与自己下棋,张歆唯一针下去,便见他眉心一颤,很快便化为唇畔的一抹笑意,似根本不觉疼痛。
“你……”张歆唯一怔,微微叹了口气:“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