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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徵垂了眼睫,微微侧了身,看不清面上表情。待他转过来的时候,已弯起一个笑:“起风了,早些回罢。”
我趴在树根下,脑中乱糟糟的,却不知在想甚么,一会是苏灼灼含泪的模样,一会又是曲徵微翘的嘴角,画面交替纷杂后却只余那句“你娶她是为了璞元真经”,兀自回荡久久不肯散去。
这本是事实,曲徵没有瞒我,他早就对我言明了目的。且我当初嫁他的理由,亦是为了瞿门能为镖局挡去璞元假经的灾祸,像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从来都很清楚。
大约是我对他动了心思,是以不愿从旁人口中听到这种言语罢,我自嘲的笑笑,一面清楚这是交易一面又觉得难受,女人果真是麻烦得紧,我开始理解那老头儿为甚不喜欢女人了……
正恍惚的想从地上爬起,突然觉得背后有劲风袭来,我下意识的直接趴下向旁边滚去,便瞧见一个黑衣人一掌击在我方才趴的地方,枯黄的落叶霎时荡起,我心中暗道不好这厮武功比我高,赶紧爬起来向前奔去,只盼曲徵还没走远。
然那黑衣人轻身功夫极好,只瞬息的功夫便赶上我,又是一掌向我拍过来,我向下一缩身子,忽觉一个影子从旁蹿出,替我接下了这凌厉的一掌,与那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我惊魂未定,退了几步仔细看去,发现救我之人竟是花姐。
她……会武?
然我很快便发现,花姐不但会武,且功夫还很好。她一面与那人周旋,只向我急道:“姑娘快走,我挡不了她多久。”
那黑衣人身形娇小,是个女子,我瞧着瞧着,只觉越看越熟悉,心中隐隐有了底。此时花姐已落了下风,那黑衣人一招一式老练狠辣,下盘极稳,一看便是从小习武的。
花姐见我不走,急得乱了阵脚,那黑衣人趁机攻她不备,我瞅准机会,从怀中掏出个小壶,奔过去冲着那黑衣人就是一通乱喷。
那黑衣人急忙遮脸,然如何全部挡得住,很快便湿了蒙面黑布。她似是转身想跑,只是身子顿了顿,渐渐哆嗦了起来,继而软到在地,蜷起手脚只是抖个不停。
花姐喘着气,从地上爬起来,低声念了一句:“总算不负公子所托。”
我一怔:“你是曲徵的人?”
“自姑娘踏入瞿门,时刻都有公子的人暗中相护。”花姐悄声道:“方才真是千钧一发,若误了公子的事,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怪不得我出门她一定要跟着,我嘴角抽了抽,然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从地上捡了根树枝,远远的蹲下身,将黑衣人的面巾挑开了,瞧了一眼却不惊讶,只是微微叹了一声:“果然是你。”
俞兮面色潮红,痛苦的掐着自己的脖子,似是快喘不过气了。花姐亦不奇怪黑衣人是谁,只对我道:“想不到姑娘随身还带着毒药,早知我便不用这么急了……”
我咧了咧嘴角:“这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怎这般厉害?”文人小说下载
“这个嘛……”我晃了晃手里的小瓶子,拔了喷嘴仰脖喝了一口,咂着嘴蹲在俞兮面前:“百万自制花生露,口干可以解渴,肚饿可以果腹,最重要的是还可以救命,我给它起名叫‘俞兮杀剂’,俞姑娘你觉着可还妥当?”
☆、31章
俞兮喉咙里嗬嗬几声;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不甘的瞪着我;面上及沾上花生露的部分都迅速的起了一片疹子;看着有些骇人。
“日前汀兰说你不喜花生,我便发觉不对,果然你是碰都碰不得的。”我得意的笑笑;俞兮在人前通常都很乖巧守礼,就算她不喜花生;苏灼灼亦不至于要汀兰前来伙房大闹;这只能说明俞兮不只是不喜这般简单,而是实在有着不能碰花生的理由。
前几日我托芊芊去询了大夫,惧怕花生这种病症极其罕有;通常都是天生体质使然;即使沾了一点花生的东西都会立即反应,哮喘,伴随着抽搐、窒息,严重了极可能丢掉性命。
我渐渐沉了面色,望着她冷道:“俞姑娘,你害我一次二次,却当金百万是何人,难道我会任由你害我第三次么?”
俞兮此时脸色已经发紫了,她双手掐着领口衣襟,看起来极为痛苦。我淡淡的瞧着她,心中半点恻隐之心也无,料想她在瞿门不敢对我下手,瞧她这身夜行衣,却未配备兵器,大约是跟踪了苏灼灼和曲徵出来,亦躲在这林子里,碰巧撞见我也在偷窥,一时动了杀念。
我正想着出神,忽见一道银光向我射来,还未及反应,旁里便飞出一颗石子,生生在我鼻子前面与那银光撞在一起,斜斜飞了开去。
弹石子那人站在不远处,是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面上亦蒙着黑布。我这才发觉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心中默默咆哮:不是吧还有一个?蒙面很好玩咩?!
然瞧他刚才弹石子的力道和准头,定是个一流高手,若他想对我不利,我和花姐跑也没用,且刚才他亦不会出手救我。想到此处我稍稍宽心,花姐戒备的瞧了那黑衣人一眼,伸手去掰过俞兮的拳头,她手中藏了两枚绣花针,方才那银光便是趁我不备突施的暗算,我越想越愤怒,让花姐扭了俞兮双手,大步走到她面前去。
“请你吃花生,千万别客气。”我咬着牙缝道,从怀中掏出几颗花生,一巴掌全呼进她嘴里:“与曲徵相识最久之人明明是苏灼灼,你以为,做掉了我便轮到你了么?脑子是不是被门挤过啊?还是你爹把你扔了养大了块尿布?”
……
花姐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她却不知我做厨子三年,市井骂人言语已学得自成一家。此番顺便挑拨了一下她与苏灼灼的关系,我站起身冷道:“这次死不死便看你的造化,你害我三次我还你一次,还是亏了些。”
俞兮努力吐着花生,已经开始抽搐,我拉着花姐,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走出了河畔,我喘了口气,只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东西,是甚么来着……
花姐忽然将我护在身后,沉声道:“阁下何人?”
我一怔,霎时发现自己忘了的那个东西正坐在前面的树杈上,一只胳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额前碎发随风微拂,显得十分潇洒不羁。这种骚包的感觉很是熟悉,还未待我惊喜的叫出来,便见他一把扯下遮面黑布,跳下树来对我露出一口白牙:“啧啧,百万好威风……原来兔子急了也咬人。”
我立时不乐意了:“你骂我是兔子!”
……
“我在夸你好么。”宋涧山无奈的抚额,我刚想过去,忽然想起花姐就在身边,正不知如何扯谎,便见她露出宽慰神色,上前一步抱拳道:“见过宋公子。”
这二人竟然认识?宋涧山对花姐回了礼。我几步走过去乐颠颠的拍了他的肩膀:“不是公的你可教我好等,几天都不出现!”
“我不便在瞿门露面,这几日一直在等你出来。”宋涧山爽朗一笑:“倒也巧得很,不然百万你脸上怕是要多个针眼儿。”
我觉着对他不必客气道谢,便笑笑不说话。花姐直接道:“有宋公子在此金姑娘便无后顾之忧了,我须速速赶回瞿门,禀报公子统一口径,以防教人瞧出破绽。”
宋涧山应了,我与花姐话别了几句,待她走了才奇道:“你二人怎会相识?”
“阿徵手下的人,自然都认识我。”他用一种看二货的眼神瞅了我一眼:“对付俞兮脑子倒是挺灵光的,怎地这会就缺了心眼儿。”
“你才缺心眼儿!”我凶巴巴的道:“我是担心她不知你的烂摊子,回去要是漏了甚么,教人知道你在崇阳,你就等着提裤子跑路罢!”
“这些你都不用挂心,没些手段,是不能在阿徵手下做事的。”宋涧山抱起双臂,向我飞了个眼色:“这几日只怕你也闷坏了,一起喝一杯如何?”
于是我二人溜进一家酒楼,选了一处极隐蔽的小包间,要了一桌子酒菜。他未带那柄黑色长枪,霎时便低调了许多,加之刻意垂着头,是以一路也未有甚么麻烦。
“先说好,我可没有银子。”我拍拍两手以示穷酸,宋涧山却毫不在意,径自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搁在桌上:“怎有让姑娘请客的道理,改日只要你为我亲自下厨便好。”
我大为惊奇:“你这是在逃命咩?要不要这么逍遥!哪来的银子?”
“眼下我亦算是为阿徵做事,自然是他的酬金。”宋涧山为我二人倒了酒:“譬如瀑布山洞救你二人,五百两。”
“五——”我抬了声调,霎时反应过来,将后面几个字吞回肚子里,悄声道:“你二人不是朋友咩!”
“我原先是不肯要的。”他端起酒杯:“但以阿徵的性子,他从不肯欠人甚么,是以一定要算清楚。若拿了可让他安心,又有何不可。”
我半张着嘴,觉得这的确是曲徵会做出的事情,但是……五百两!也忒败家了!
“他一个琴师,哪来这么多银子——”
“你竟不知?”宋涧山挑眉:“阿徵在琅中有十余家琴庄,与邻国都有生意往来,可算得富甲一方了。”
……
这、这算不算不小心傍了个财神爷……
我默默觉得,离曲徵越近,便反而越是看不清他。若哪日说他是皇亲国戚的私生子,只怕我也丝毫不觉得惊奇。
酒过三巡,我瞧着宋涧山心情甚好,思及曾答应过晋安颜要帮她,便趁机旁敲侧击风云庄之事,然这货嘴巴便如蚌壳一般,只是摇头不说话。
又喝了几杯,我觉着眼前也有了重影,脑子忽重忽轻,一时间那些烦恼与忧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似乎世间只有眼前的酒杯是真实的,便又倒了酒,咧嘴笑道:“再干一杯罢!”
“你这点酒量,还想灌晕我套话。”宋涧山瞧着我笑起来,一双眼如同暗夜繁星,伸手夺了我的酒杯道:“少喝些,一会你回瞿门,教人看见成甚么样子。”
我大为不满,一把将酒杯夺回来:“看就看了,谁在乎我是甚么样子。”
宋涧山目光沉沉,正欲再夺过杯子,我却向后一仰,将酒倒进嘴里,动作猛了些呛了数下,只趴在桌上咳嗽半天,脸都憋得红了,喘息着道:“谁在乎呢……”
“百万……”他放柔了声音,似是要劝慰,我苦笑数声,将脸贴在桌上,轻轻呼了一口气:“反正他娶我……也不过是为了真经罢了。”
宋涧山一怔:“你知道?”
我心里酸涩,晚间苏灼灼的面庞还映在我脑中,她说出那句话的每个神情与每个音调都不断回放重演,言语中俱是苦苦压抑的情思。我只觉得整颗心都难受得翻滚起来,仿佛那便是我将来的模样,爱而不得,痛不欲生。只在尘世中,为情所困百转千回,永远逃不出那一生的桎梏。
——公子,我只恨自己没用,连让你利用的地方都没有。
“然我却觉得,能做金百万,真是太好了。”颊边似是有温热的东西落下来,粘在桌子上湿漉漉的一片,我轻声道:“能给他想要的东西,让他利用……真是太好了。”
那一瞬间,我心里便是这般想的。只要能够留在他身边,哪怕背后只是一场交易,哪怕他于我半分情意也无。
爱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卑微。
半晌无声。
我爬起来,朦胧的望着宋涧山:“你怎么还不骂我傻,我想听得紧。”
他只淡淡笑了一声,温言道:“你不傻。”
我对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情状不太满意,只努力瞪了眼去瞧他,重重虚影中,又在他面上寻到了那种认真的表情,像是慨叹,又像是……怜悯。
“百万,我只说这一次,你须记在心里,”宋涧山凑近我耳旁,声音轻得像是出口便散了:“曲徵不是你的良人,若有机会,便离开罢,走得越远越好。”
我瞧着他,他也瞧着我,时间像是凝固了,只余窒息般的沉默。
“咯——”我肩膀一抖,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
宋涧山脸黑了:“算我对牛弹琴!”
我哈哈一笑,面上装作醉了,心中却隐隐痛成一片。我又焉能不知曲徵实非我的良人,可就算不提九重幽宫与那托镖人,想要离开谈何容易。
却又怎么……舍得离开。
“情关难过……你懂甚……”我一下一下的拍着桌子:“阿颜那般喜欢你……你却这样伤她,你懂甚……”
宋涧山面色一凝。
“我知你有妻子,亦欣赏你专一的脾性,只是……”我停了手,淡淡叹息:“至少晋风云的事情,你不该这般一直瞒着她真相,一个女子不过几年大好昭华,凭白耽搁在你身上。”
今日的酒喝得奇怪,开始时明明两人都兴高采烈的,喝到最后却双双感伤起来。宋涧山默了许久,终于展了眉峰,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
“想必你亦听过,我出身乡野,爹娘都是老实的庄稼人,有一门从小定下的姻亲。”他垂了双目,沉声道:“那一年赶上山匪洗劫,村中人死了大半,我那未婚妻子拼死护我爹娘,最后……爹娘无事,她面上却留了一条狰狞的疤。”
我听得认真,他顿了顿,复而弯起嘴角笑了:“百万,便算师妹伤情于我,但有妻如此,宋涧山顶天立地的汉子,又岂能负她?”
言语不过寥寥,但每个字都透着无尽的残酷与苍凉。
那一年山匪流窜,宋家爹娘染病相继离世,亲家亦只剩姑娘一人了。宋涧山决心下山学艺,一辈子都要护她周全。两人相约待他学有所成便回来完婚,一生一世双影天涯,再不分离。
这一去便是近十年,那姑娘无怨无悔的等着,宋涧山凭天生资质与过人聪慧,勤修苦练终得了风云庄首席大弟子之位,他本想着已修成正果,岂料晋安颜忽然对他吐露心事,宋涧山无法,只得将自己与未婚妻子的事情说了,晋风云本来对他极是赏识,连风云枪法都尽数传授,但女儿伤怀又无法不理,只是左右为难。
此事一出,风言风语极其难听,宋涧山不愿损及风云庄与晋安颜,便想悄然退出江湖回那村子。只是这一回去,见到的只是房屋燃起的熊熊大火,他的未婚妻子因年逾二十五未嫁遭人排挤,孤身住在偏僻之处,是以一直未有人发现,待他形容癫狂的将火扑灭,见到的只有她已成焦炭的躯体。
她手中握着两样东西,一个是他临行前送予她的定情之物,另一个却是不该出现在这穷山村中的东西——一颗雕琢得极其精致的金铃铛。
这金铃铛他再熟悉不过,乃是恩师晋风云五十大寿之时,晋安颜请了奇匠妙手铸造的枪饰,一串足有百余,挂在长枪璎珞上,舞动起来仿佛仙乐天籁,配以风云枪法,火焰中金光交错,有如神迹。
那时他仅是怀疑,却不敢定论,只匆匆赶回风云庄与晋风云对质。
然现实终是指向了他最不愿相信的真相。短短数日不见,晋风云像是老了十岁,新病旧疾一同复发,面对宋涧山的质问,只神色苍白的瞧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是内疚?亦或后悔?宋涧山亦不知道,他严慈如父的恩师,是否当真爱女心切,便向一个无辜的村妇下了毒手,只为他能够娶自己的女儿。
“待我回过神的时候,晋风云已呕了血,大约是被我揭发,一时急病攻心,就此不治。”宋涧山冷道:“我虽未动手,他亦算是因我而死,也算不得冤枉。”
我被震慑得久久回不过神来,只是结巴道:“那,那你为何不告诉她?”
“晋风云是自作自受,可晋安颜是无辜的。若此事传出,风云庄还如何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