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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儿听了这几句,竟是无话可说。原是她口中口口声声说着金氏慈善,倒是故意为日后埋下阵脚来,今儿既然进来了,想必日后也不用再禁足了,金氏即重身不便,员外说不得便有再到她那去时候,到那时,瞅着机会就好把金氏故意晾着她跪了半日事告诉员外,便是员外不信,别人她不敢说,铃儿那个东西,虽没什么良心,倒是个不会撒谎,只消问了她,必说出实情来,到那时,员外才能知道,这慈善大奶奶心肠。不成想金氏今儿就把话全说了,又扯了一番歪理出来,只不知道员外听了怎么想。
家训 暗计
且说团圆儿一早起了来就在金氏房前跪了,果然就被叫了进去,金氏就拿着昨儿她穿着丫鬟衣裳私自跑去见平安事来训她,团圆儿因是素梅叫她那样穿,不免心中委屈,只是此时倒也不敢强辩,只得低了头称是。金氏也就罢了,命人扶了她送回房去。
苏员外见团圆儿去了,方道:“她也太任性了,正禁足呢就敢乱跑,昨儿去看平安夜就罢了,原是母子天性,血脉上倒是割不断,如何今儿又跑这里来跪着,可是越发没规矩了。”金氏便笑道:“想是叫关怕了,相公,妾想着倒是可以放丁姨娘出来了,小惩大诫,还能关她一世不成。且如今平安还小,等他大了,知道他姨娘叫人关着,他脸面上如何过得去呢。”
苏员外听了,细想想果然有理,只是那小蹄子私自跑出来两回,不加惩戒就这样放了出来,只怕以后越发没了规矩,是以只是沉吟不语。
金氏见苏员外沉吟,便道:“妾想着,丁姨娘在禁足呢,依旧私自跑了出去,虽是情有可原,也不能不惩戒一番。依着妾想头,这新年里倒不好妄动家法,便请了家训出来,只叫丁姨娘在家训前跪了,就叫秦娘子来一句句都教她背了,几时背会了就放她起来,以后只要她处处尊着家训去做,也就是了。”苏员外听得这样处置,即合了家训,又不动家法伤了一年和气,也就点头答应了。
金氏便命绣云进来,依言吩咐了,绣云答应,自去找了管家苏贵娘子秦氏传员外奶奶吩咐。
却说团圆儿回到自己房中,她原起就早,穿又单薄,还一口东西没吃,到了自觉房中就有些受不住,就叫素梅把火盆生旺旺,挪到自己身边来,又囔着要一碗热热茶喝,素梅也就倒了来,团圆儿捧在手上,脚底下又有火盆暖着,方觉得好了许多。
这时散到外头去找团圆儿三个妈妈也就回来了,见了团圆儿不由都生怨气,说话就不大好听,段妈妈只道:“姨娘倒是会讨好,一早去奶奶房前跪着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只唬得我们当出了什么大事,满院子找姨娘,只差叫人下荷塘去捞人了。” 团圆儿听了这话就把柳眉竖了起来道:“好你个老不死婆子,你这可是咒我掉进池塘去吗?这青天白日,可还没过新年呢!你就这样要我晦气,可见得你们这些老婆子心里有多恨我。”
素梅听了,就过来帮着几个妈妈道:“姨娘且慢教训人,你请想一想,你今儿一声不响就找不见人了,我们是专程伺候你,见你不见了哪有不着急?满院子都找了,急得没法说。如今也怨不得她们说这些话来埋怨姨娘,实在是姨娘也太任性了。”
罗妈妈便冷笑道:“早知道今日,何必当初呢?我们奶奶何等怜下一个圣明人,姨娘早谨慎着,哪里就有苦头吃。”
团圆儿听了,冷笑道:“你们奶奶是官家小姐,又圣明怜下,我不过是个下贱小妾,虽生了个儿子,依旧不过是个姨娘,拿什么同你们奶奶比呢。不用几位妈妈提点。只是我虽是个姨娘,比起你们来,我还算是主人罢,你们倒肯顶撞我。这可怎么说?”
便在此时,就听得门外有人道:“她们顶撞你,自有家法处置。姨娘你即知道,这有法,家有家训,如何到现在还说这些散淡话?在这苏家内院,不独我们这些底下人,就是姨娘你,也该处处以奶奶为尊,不可顶撞忤逆奶奶,方是规矩。”说话间就进来一妇人,手上捧着一卷书,四五十岁年纪,挽着素髻,容长脸面,眼角略略下垂,穿着蟹青色暗花长袄,不笑不恼,颇有几分威严。
素梅等人见了,都认识得这是管家苏贵娘子秦氏,都过来行礼,秦娘子立着受了她们半礼,就道:“老奴奉着员外奶奶吩咐,来同姨娘讲解家训,请姨娘跪了。”
团圆儿听了,只得起身行到秦娘子跟前,迟迟疑疑不肯就跪下,素梅知道她在金氏房前跪久了,怕是膝盖疼痛,就拿过软垫来给团圆儿垫着,秦娘子似笑非笑道:“这跪得太舒坦了,怕是记不住。”一句话唬得素梅忙收了垫子,立在一旁,团圆儿只得委委屈屈跪了下去。
秦娘子便道:“姨娘,老奴念一句,你跟一句。只消能把这十二条家训都背齐了,就可以起来,奶奶格外加了恩典,也不叫你禁足了。”团圆儿跪在秦氏跟前,虽地上铺着地毯,到底是在金氏房前鹅卵石甬路上跪了好一会子,双膝早就红肿疼痛,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只是听得只要背出来了就能起来,从此也不禁足了,说不得打叠起精神,仔细听秦娘子念了,一字一句慢慢跟着背。团圆儿只吃亏在不识字上,背诵起来就格外吃力些,常是背会了后头一条就忘了前头那条,背出了前半句又把后半句忘了,不过十二条家训,足足念了两个时辰,方结结巴巴背了下来。
秦娘子便笑道:“姨娘即能背了,这从今往后姨娘只需守着家训来做,我们苏家内院必定是平安无事了。”说了,便命素梅过来扶团圆儿起来,这才同团圆儿见了礼。原是她来时,是奉了员外奶奶吩咐对丁姨娘薄加教训,故而虽算是主仆之分,倒不用见礼,如今既执行完了,她依旧是个老家人,说不得就要给姨娘行礼。
可怜团圆儿早饭同午饭都没吃着,早饿得头晕眼花,又跪了这么久,双膝无力,素梅一人竟是扶不起来,秦娘子见了,就道:“你们这几个老婆子也欺人了,方才言语顶撞不说,现时丁姨娘只站不起来,你们都不知道扶一把,待我回去禀告了奶奶,过了十五,一并处置你们。”这才唬得三个婆子都拥过来,三个人六只手将团圆儿扶了起来,素梅早搬了椅子过来,扶团圆儿在椅子上坐了。
秦娘子又道:“姨娘今儿请好生歇息着。有几句话,虽冒犯姨娘,老奴不得不说,这做姨娘,每日早起要往嫡室房中请安,服侍嫡室梳洗用了早饭,回来才好自己吃。晚上也是,得伺候奶奶歇了,姨娘才能回来自己睡。姨娘虽不是头一日进门,只是从前规矩上就有很多不到地方,那时姨娘怀着小少爷,我们奶奶是个慈善,也就罢了,如今姨娘就该守着规矩来,这才是本分。”
团圆儿双膝疼痛,腹中饥饿,耳中又听着秦娘子冷言冷语,即恨又委屈,只是口中不敢抱怨,只得称是。秦娘子方才离去。
团圆儿见秦娘子去了,便向素梅道:“你把门关了,挽起我裤腿来瞧瞧,我觉得疼得钻心,别是跪断了。”说了,不禁掉下泪来。素梅依言去关了门,回来把个火盆子移近了,撩起外头罗裙,解开了束着裤腿带子,慢慢把棉裤往上推,到了膝盖处,团圆儿便惊呼起痛来,素梅便道:“姨娘忍一忍罢,不卷起来怎么瞧得清楚呢。”说着就把团圆儿棉裤推到膝盖上瞧了,原来两只雪白膝盖又红又肿,倒像个向阳桃子一般。
又说团圆儿低头看见了,格外自怨自伤,即埋怨员外狠心,得了孩子就把当娘抛在了脑后,竟不念从前半点恩爱;又恼金氏想出了这个刁毒主意来,暗自折腾了人,只怕员外还念着她好,更是埋怨娘亲王氏将她推落这个火坑,叫人下手这般折磨,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知哪日才是出头之日,自己落下泪来。
素梅道:“待婢子去问问奶奶那里有没有活血化瘀药丸罢,用酒化开了,热热敷上,睡一夜就好了,不然只怕明儿不能走路哩。”团圆儿听了这几句,便拉着素梅不叫她去,只道:“罢了,我从前竟是错看了你,只当你也和铃儿一般是个没良心,今儿才知道,你心里还有我。只是,我今儿在奶娘房前跪了那么一回,回来就要治活血化瘀药,说不得就有人认我是个轻狂,在奶奶跟前挑唆几句,奶奶又恨了我。你就拿热手巾来我敷了,要是明儿还不好,再去问奶奶要药也不迟。”
素梅虽也是个聪明,哪里知道团圆儿打是个什么主意,反纳罕这个姨娘忽然就懂事了,莫非真是念着那家训有效了?她虽有疑惑,却也依着团圆儿话,扶她在床上躺了,只用热手巾敷着膝盖,凉了就再换,折腾了半日。团圆儿膝盖上红肿虽未消退,疼痛倒是消减了许久,胡乱吃了点晚饭,一个人就睡了。
却说到了第二日清晨,素梅因想着团圆儿要往金氏处立规矩,就早早起来,自己先梳洗了,就到团圆儿房前叫道:“姨娘起来了?”说了一推房门,往里一看,却见团圆儿披衣坐在了床边发愣,就过来道:“姨娘怎么不穿衣裳呢?这样冷天,别冻出病来。”说了就伺候着团圆儿将天青色菊花纹底绸袄穿上了,又问:”姨娘今儿膝盖怎么样了?“
原是团圆儿盘算着,要是一夜不好,再去金氏那里讨要丸药,只说是跪久了,昨儿就有些行走疼痛,原以为睡一觉就好,所以没敢来惊动奶奶员外,不料睡了一夜竟是不能动了,不得不来说,员外听了,说不得也要过来瞧一眼,到时就在他跟前哭上一哭,再认个错儿,也好哄得他回心转意,不料这一夜下来,膝盖上肿虽没消,这自己起来解手,行走竟是无碍,不由就懊恼起来。此时见素梅来问,低头想了一想,便有了个主意。
责婢 劝说
却说素梅问团圆儿膝上肿可消了没有,团圆儿便叹息一声道:“摸着倒是不很疼了,只不知道走路怎样呢。”素梅便道:“婢子扶着姨娘走几步罢。”说了就过来扶起团圆儿,团圆儿半个身子依在素梅肩上,装个勉强挪步样子,只道:“倒是能走呢。”素梅见了她这样,便道:“姨娘即疼,婢子就到奶奶那里回一声儿,再拿几丸活血化瘀药来给姨娘。”团圆儿听了,故意道:“昨儿秦娘子才说了今儿起要我守着做姨娘规矩呢,如何今儿就不去,奶奶怕不生气。我也不是走不得,横竖你扶着我些就是了。”
素梅听了,心道:你早些这样,又何至于吃那些苦头。你即知道改过,我们这些跟着你人日子也好过些。想到这里,心上就欢喜些,道:“姨娘,外头冷,披个斗篷再去。”说了,就去了斗篷来给团圆儿穿上,扶着她一路就到了金氏房前,团圆儿便道:“奶奶,姨娘来给你请安了。”
就见帘子一挑,夏荷露出脸来,对着团圆儿扫一眼,淡淡笑道:“姨娘身子不爽吗?怎么靠着素梅呢。若是病了,请说一声儿,我们奶奶如今可过不得病气。”团圆儿听了这句,忙立直了身子,赔笑道:“姐姐放心,我没病。”说了故意做个步履迟缓样儿慢慢走进房去,却见金氏已起来了,正顶着个巨腹,绣云篆儿两人一边一个正扶着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原是胡大夫说了,如今正要多走动,生产时才好顺当些,因外头冷,苏员外不放心,故此,只叫丫鬟们扶着金氏在房中走动走动,也亏得金氏这里地方宽敞,也才能走动得起来。
苏员外靠在美人榻上,笑说:“这肚子倒是顶丁姨娘那回子两个大,奶奶辛苦了,我竟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
金氏听了,回首笑道:“相公如今这样说,待生下是两个女孩子,怕就要不快活了。”
苏员外笑道:“这什么话,女儿也是一样。我倒想着做做老岳父呢。想岳丈活着时,我这做女婿,在他跟前一声大气也不敢出,只怕他老人家恼了,接了你家去不叫你回来。”金氏听了,红了粉面啐道:“当着丫鬟们说这些疯话。”
绣云就笑说:“奶奶,员外那样儿婢子可是见过,没口子是是是,好好好,只做个点头应声虫儿。只是这也是做人女婿本分,哪有女婿同岳丈顶撞理。”苏员外道:“绣云这丫头,嫁出去这么多年了,竟还是这样好口齿,你丈夫必是叫你压得死死,再不能翻身。”说了就笑。
团圆儿只一掀开帘子,就听得这些笑语,心上就似打翻了五味瓶儿,即酸且苦,脸上却挤个笑道:“奶奶,妾又来得晚了,奶奶恕罪。”苏员外抬眼瞅了瞅团圆儿,也不同她说话,还是金氏笑道:“你来了。”
团圆儿便道:“奶奶,篆儿还小呢,不老成,让妾来扶你吧。”说了就过来伸手,绣云忙喝道:“站着了!这里没你什么事儿。”团圆儿听了,咬一咬唇,将个秋波瞧瞧向苏员外看去,却见苏员外仿佛没听见一般,心中更添了几分酸妒,暗道:你个刁婢,当着员外就敢这般大呼小叫,如何就有规矩了,显见这规矩是你们主仆压着我说话,可恨我们员外这个糊涂,还当她们主仆是个贤人。
金氏又走了几步,便说累了,苏员外忙起身过来在篆儿手上接了金氏,扶到美人榻上坐了,自己也在金氏身边坐下,方同团圆儿道:“你站那里做什么?问问奶奶要不要喝茶,腿酸不酸,这些儿都要人教你吗?”
团圆儿听了,含羞忍愧到了金氏跟前,笑道:“奶奶可要喝茶?”金氏听了,就笑道:“我口不渴,只是走得怕是久了些,腿有些涨,正想叫人捶一锤呢。”团圆儿正要过来给金氏捶腿,却见篆儿已拿了一对美人锤来就在美人榻脚踏上坐了,替金氏轻轻捶腿,团圆儿只得退到一边儿,脸上就有些讪讪。
又说早饭已送了进来,都搁在一张小桌子上,搬在美人榻边,金氏同苏员外就一同用了早饭,小丫鬟们进了漱口水,团圆儿这才瞅着机会,端了漱盂道金氏跟前,金氏漱了口,就笑道:“姨娘还没吃呢,快回去用早饭吧。”团圆儿听了这句,禁不住又瞧了苏员外一眼,见他默不作声,也只得罢了,低了头答应了,回身退出去。
金氏见团圆儿出去了,方哼了一声,苏员外忙道:“你哼什么?可是哪里不舒服了?要叫胡大夫吗?”冬竹掩了口笑道:“员外装糊涂呢。”苏员外便笑骂道:“你这个丫头如今也打趣起我来了,好不该打。”夏荷便也过来道:“丁姨娘一路还是靠着素梅回去,倒像是十分委屈样儿,亏得员外在这里,不然员外回头让姨娘那一去,她老人家一哭,可指不定说我们怎么委屈她了。”
苏员外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道:“怎么她如今还这样拿乔做势,可见得是个不招人喜欢。”夏荷见了苏员外这样,更道:“那员外当初如何还求了她来做姨娘呢。”这话才一出口,苏员外脸上就有些不好看,碍着夏荷是金氏人,却也不能就这般放了过去,正要说话,就听金氏道:“夏荷,你同我跪下。”
夏荷那话出了口,一屋子人脸上就都不好看,夏荷也自悔失言,此时听得金氏这句,忙跪在了地上道: “奶奶恕罪,员外恕罪,婢子一时口快,说错了话,请奶奶员外责罚。”金氏便道:“夏荷,你也是在我眼前长大,从前你也是个聪明懂事孩子,如何大了大了,反不懂事起来?方才那话也是你该说?也太没了规矩体统,可见得都是我平日里太放纵你们了,念着你们从小不得在父母跟前,也是个可怜,能不计较我也就不计较了。如今看来我竟是错了。”说了便叫:“绣云。”
夏荷听得喊绣云,脸上就有些白,哭道:“奶奶,婢子在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