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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未深。
秋雨未至。
故而,有剑从水中来。
风神秀看到了那个人,也看到了那柄剑。他不禁笑了笑,也不禁放开了手中的酒。
他知道顾朝雨已出剑。顾朝雨的剑比二月的那次要更快,更诡异。
他已听到雨声。
淅淅沥沥的雨,迷迷蒙蒙的人。
此时的浪涛便是雨,江水便是雨。“雨”中的剑意,已飘散在流动的“雨”中。
风神秀此时微微抬头,手中的酒落得并不快,但此时也已经快落到船舱之上。
他看得不是顾朝雨,而是小亭中的男人。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还是传到那人的耳中。
“踏浪歌,踏的是什么?”
那抚琴男子眉头微微皱起,但他没有说话。
酒大概已落在船上。
人已出刀。
“轰!”
也就在此时,风神秀的耳朵似乎听到了一丝不可思议的惊叹声音。
那一剑的力量,角度,已不可挑剔,已臻至巅峰。
但那仍不足够。
此时的风神秀和半年前的他相比,已进步很多。所以他自信出刀。
刀光分开一层层汹涌的浪涛,清澈的水仿佛带着巨大的力量,风神秀知道,那便是剑雨楼所谓的独特剑式,借天地风雨的力量,融于剑意,这本已算是极强的力量与技巧。然而,这种力量在深谙剑意奥妙,同时修为接近罡气境界的风神秀看来,却不是那么可怕。
“雨”中传来一道冷冷的哼声,伴随着这骄傲的声音,风神秀又听到一道极细的剑鸣声。
势若千钧的“剑雨”陡然变得凌厉,那雪白的剑锋极其细腻地在浪中悠然回转,好像没有丝毫阻力一般,洒出一片剑影,贴着小船划过。
风神秀的脑海之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幸好他还有一个选择。
白色长剑临身的刹那,风神秀挑刀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挡住,同时左脚一踏,那坛未喝完的酒便随着他的人,弹飞起来。
“哗啦”一声,小船在无穷剑影与涛涛江浪的摧击之下,不出片刻便已四分五裂。
一剑未建功,顾朝雨眼睛里闪出一丝震惊的情绪,“千一?”
此时曲江之上,已看不清那把青玉色的长刀,它已如流萤一般,在风神秀的手中挥舞出奇特而妖冶的光芒。
酒虽在手中,人却在挥刀。
此刻的风神秀在众人的眼中已极为强大,比之当年纵横河洛、一剑封楼的剑雨楼主顾百里也不遑多让。
千刀不尽,唯你为一。
顾朝雨此时已是唯一,刀下的唯一。
冷汗不禁从他的两颊生出,这种压力他曾在兄长面前体会过。
一道琴音忽然传出,顾朝雨全身一震,想到亭上的兄长,忽然想到他与父亲都曾说过的话:
“踏浪歌,踏的便是豪情与勇气。”
江湖有多少人以勇气为战,又有多少人以豪情为战,兄长没有说过。但,若一个人没有了豪情与勇气,那他的剑,便天然弱了几分。
胆怯的剑,从未强大。
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片刻间思考的东西,已足够他用一生去修行。
顾朝雨悍然出剑。
剑式厚重,剑意也同样厚重。
剑雨,踏浪歌。
我以勇气踏浪行。
一股纯白色的剑气逆空而上,与刀相交,与唯一的刀相交,剑光消弭,曲江的水波向两岸传去,荡起一阵阵美妙的涟漪。
“踏浪歌,好歌。”
踩在残破的船身上,风神秀眼中透出一种真正的欣赏,他只是觉得此时已没有什么别的话可以再说,又好像是忽然之间想起手中有酒,。
他不禁开始喝酒。
顾朝雨站在另一片船身上,微微喘着气。
他的脸上泛着一丝恼色,虽然他已知道,现在的自己绝不是对面这个青衣人的对手。
当他把目光投向风神秀的时候,双颊竟已微微红了起来。
那人在微笑,对着他微笑。
“这坛酒,我敬你。”
风神秀说得很愉快,一个豪情与勇气并存的人,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敌人,都算是不错。
“只可惜,你长得太俊了些。要不然,我一定选择做你的朋友。”
第三十八章:听先生乱弹琴(下)
秋日里的江水本已凉入了心扉,再加此刻又听见了风神秀略带玩笑口吻的话语,一如从前,顾朝雨的身体便止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虽不是轻蔑,只不过有些调戏的意味,却已足够惹恼这位剑雨楼的公子。
而就在他忍不住将要再次出剑的时候,不远处的小亭处,那带着三分郁郁神色的俊雅男子不清不谈地又说出一句话来。
“不愧是连山先生亲自点为第一的人物,风少侠,风采真是不凡。”
风神秀饶有兴致地看着分别站在小亭与孤舟之上的两人,哈哈笑道:“倒要多谢先生乱弹琴了。”
说完这句话,他抬手饮酒。
一股暴烈的酒力,从喉咙开始,迅速朝着他的全身扩散开来。他忽然明白,这坛酒,居然还是一坛富有强大能量的酒。
这种能量,与人的内力,相形相似,就算是普通的高手,也不能喝的太多,否则便要真元暴烈而死。然而,风神秀的内力却是举世无双的,从小练字、喝酒打熬的强大意志与坚韧体魄,就连最熟悉他的醉僧也不能断定下来,但那股内力的奇特与强大,却是后者真正震惊所在。
浩大的内力开始在风神秀肆意游走,一缕缕朦胧的轻烟从他的身上飘出,残破的船身也不停传来“吱吱呀呀”的哀鸣声。
然而就在此时,小亭上的俊雅男子再次抚琴,手掌翻飞间,又成了一曲美妙的音乐。
这首曲子很多人都听过。
这是著于渭城的曲子,所以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渭城曲》。
琴声很快,下一个瞬间,不仅是顾朝雨,连饮仙阙上观看的众人也震惊起来。只见到这片曲江忽然间吹拂着一阵又一阵的微风,继而是一圈又一圈的水波,以风神秀为中心,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荡漾开来。
风的声音越来越密集,然而这种声音却绝不会像刀一般刮疼你的脸……而是无数次,温柔的,好像吹拂着你额前长发的声音。
那首残破的小船开始传出一股别致的香味。
是酒香,更准确的来说,那好像是无数种美酒完美混杂在一起的感觉。
那种味道好像已可以形成实质的线条一般。
鱼群在波浪里有序而欢快的游动着,时而破开水面,仿佛这种独特的味道,对它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一般。
所以顾朝雨更加惊讶,他虽然曾见过这一副画面,却没有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去欣赏到。
此时的风神秀,就像是传说之中在江河嬉戏而引渡鱼群的仙人一般。
饮仙阙上感知力比普通人强大数十倍的步轻尘与赢川,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发生,更不用说那些寻常的酒客。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无形的气旋绕着风神秀的身体,带动着一道道雪白的浪花,发出噗噗的如微风吹打门窗的声音。
一道匹练一般的刀罡刹那间震碎白浪,形成漫天的雨。
雨中走出了一个眉清目秀、嘴角含笑的人。
风神秀看着震惊不已的顾公子,轻轻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的雨。”
听到他的感谢,顾朝雨心间却是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没有人能够想到,风神秀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踏入罡气的境界,之后只要打开天地二门,凝练罡气,收发自如,便可称为一方宗师。而罡气的破坏力却是要比芒气要强得多,若说以往的风神秀不使出绝妙的刀法,只能在醉僧这般不善于攻击的宗师人物面前逞逞威风,而现在,却是不同,就算让他再次对上东瀛三大剑客,也丝毫不惧。
风神秀又看向小亭中的男子,真诚说道:“还要谢谢先生的琴。”
男子闻言微咳一声,回以微笑。
对于风神秀的破境,他并不觉得吃惊,学宫虽然只修夫子六艺,但对于江湖故事,却也极为上心。风神秀虽然不是传说之中超然门派先天十二重楼的弟子,一身修为却已冠盖年轻一辈,也只有寥廖几人可以媲美。
风神秀又看向饮仙阙,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赢川与步轻尘。
他说道:“我请你们喝酒,一点也不吃亏。”
两人震惊之后,便是微笑,这个朋友,倒是有趣极了。而赢川却发现,步轻尘的笑容居然有几分古怪的感觉。
就在这个时候,小亭中的男子忽然站起了身,他的黑色瞳孔里倒映着无数的人影,然后定格到了他们几个人的身上,他抱起古琴,高声说道:“请风少侠,步少侠,赢少侠三位移步东山紫极园。”
风神秀微微一愕,而就在这一瞬间,那男子一个转身,不出几个呼吸的时间,人便已消失在左岸丛林之中,这份轻功身份,亦是高明至极,而也在同一时刻,顾朝雨也飞步踏着江水,消失在蒙蒙的曲江水面之上,只留下最后那张似嗔非怒的脸,倒是叫他好生奇怪。
东山紫极园,又是个什么地方?
等他飞身回到饮仙阙的时候,才从步轻尘的口中得知一个明晰的解答。这紫极园不是别处,正是早年游于江湖后又归于朝廷的宁侯司马临的庄园。传闻之中,这位司马临天资聪颖,悟性超绝,曾拜入听雪楼门下,成为享誉一时的听雪楼四大高手“飞观初临”中的一员,此人本身的经历已算传奇。而令风神秀最为惊讶的却是,司马临与他不久前所见的聂观雪乃是师兄弟的关系。
造化之奇妙,真是令人惊叹。
此时的饮仙阙,所有人都在看着风神秀三人,司马临的特殊身份,再加上这三人的实力,他们的眼中,只得留下深深的敬畏。
“以你们来看,紫极园我们是去还是不去?”赢川问道。
“江湖与庙堂之间,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何况,盛情相邀之下,我们又怎能不去呢?”
步轻尘抚着垂发说道。
风神秀人虽在听着,却没有说话,只是又拿出一坛酒,再喝了起来。直等到他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发现两双眼睛已盯着他看了许久。
他不禁脸上微微起了一丝红晕,那不知是害羞,还是酒喝得太多。
“你们看着我干嘛?不管去还是不去,总得把这酒给喝完吧。”
赢川闻言,冷峻的脸上也不自禁舒缓了一些,只是淡淡说道:“我只担心你喝得多了,会忘了这件事。”
风神秀拍了拍手,微笑说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吹过,酒楼之内,竟只留下他的片片残影,即使是赢川与步轻尘,也看不太真切。
看到这样的场景,赢川微微惊愕,而步轻尘的脸色却显得更加的古怪起来。
就在两人发呆的时候,那一边的掌柜忽然笑眯眯地走上前来,说道:“那位公子既然没有喝完这十坛酒,你们又正好是他的朋友,就由你们付他的十倍酒钱吧。”
他虽是对两人说的话,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步轻尘。
步轻尘面色一白,咬咬牙说道:“说好的请酒,可跑得最快的就是你,风神秀。”
他往旁边一看,正瞅见赢川亦步亦趋的往门外走去,他不禁喊道:“赢兄,你也走这么快干嘛?”
被发现的赢川身形一顿,回过身来,不禁露出深白的牙齿,只听他说道:“风兄跟我提过,在长江以北,有你的地方,他便不愁吃喝,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听得这句问话,步轻尘身形微震,此时他才想起,几年以前一个奇怪的赌约,这小子还记得这么清楚。在他发呆的这会儿,赢川的身影也已无踪了。
等他回过神来,只看到掌柜那张笑眯眯地脸,和一双伸过来的深厚的手掌。
直到步轻尘离开饮仙阙,他的心情才好了那么一些,因为他看到了不远之处站立的两个年轻人。
他还是那么喜欢捉弄朋友。
步轻尘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之间运起轻功,瞬间便到了三丈之外。
这却是吓了那两人一跳。不过他们的反应也不慢,纷纷跳了起来。
洛阳城的大道上,三道身影如清风流萤,奔走着。
幸好,此处已离城门不远,轻轻松松出城对他们来说,自是不在话下。
……
……
饮仙阙,一个幽静的角落,一个中年人悄悄喝着酒。
他看着赢川出剑,看着风神秀出刀,看着江面的战斗,看着他破境,看着他喝酒。
这一切似乎有趣而愉快。
他看的时候还在笑。
而在他们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神却透出一股沉重。
“刺鲸山庄,剑雨楼,学宫,还有宁侯爷,”他抚摸着温暖的酒壶,低声叹道:“看来,盘龙顶,也已经成为你们的目标了吧。”
他的目光幽远而深邃,谁也不知道,他想着什么,看着什么,也许是江湖,也许只不过是一坛酒。
就在这个时候,掌柜的走过来,为他添上一壶酒。
那掌柜尊敬地看着中年人,没有发声。
中年人看着烟波浩渺的曲江,倒出新添的酒,嘴边说出一句话。
“这杯酒,一定很有滋味。”
第三十九章:随风潜入夜
黄昏之后,便是黑夜。
此时的洛阳城已是灯火通明,而城外却只有零星的光,与天空中悬着的璀璨星辰。
东山,紫极园。
风神秀、步轻尘与赢川三人静静伫立在前,凝视着这座高贵、华丽的庭园。
彩色灯笼高挂,门前却没有一个迎客的人。
在来东山之前,他们已知道宁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江湖庙堂两处通吃,所以武林中人也极为尊崇他的地位。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淡然的声音从中传出。
“三位既然已经来了,又何妨进屋一叙?”
三人对视一眼,然后,轻轻走进了这个庭园。
园内正中有个会客的小厅,四个角落里分别点着名贵的灯,摆放着几张看上去就很名贵的椅子。
这里本只有三个人。
可现在,已有了六个。
坐在最上面一张椅子上的中年人手里捧着一张黄色的小册子,他的身上却穿着只有大晋皇族中人才能穿戴的衮袍,他虽然只是轻轻坐着,然而风神秀却能感觉到那人身体之中隐藏着的强大力量。
他的脸上虽然已有细细的皱纹,但看着却是极为温和平静。
至于另外的两人,正是顾朝雨和那个乱弹琴的先生。
看着姗姗来迟的三人,顾朝雨冷哼一声:“两个时辰前就喊你们来,硬是拖到现在,莫不是又去什么烟花柳巷喝花酒了吧?”
步轻尘尴尬地看着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倒是风神秀嗤笑道:“常听人说,‘渭城朝雨浥轻尘’,看来轻尘兄对这顾公子要害怕的紧哪。”
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却只有他这般人说得出来。
果然那顾朝雨剑眉一挑,正欲开口,宁侯却放下了手中的册子,发话了。
“百闻不如一见,醉刀不愧是醉刀,有趣有趣。”
风神秀收敛了微笑,一脸认真说道:“侯爷找我们来,定不会是想看看我是多么有趣那么简单吧。”
听完他这一句话,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宁侯。
宁侯指着那本册子,说道:“你们都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
此时除了风神秀微微探了探脖子,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这,就是一个月前天枢楼所出的天地二榜。”宁侯接着说道。
风神秀似笑非笑地看着宁侯:“而我,就是地榜第一?”
“不错,”宁侯轻轻展开那册子,又问道:“可真正重要的却是天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