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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细雨流光轻洩,窃不去,情痴几许。
左肩,一片溼热。
能够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
她的生命,装在一只沙漏中,剩下多少,几乎可以估计,但是她还有太多牵挂,哥的样子让她好担心,他已经连著好几夜不睡,呆呆地看著她到天亮了。
他以为她不知道,就像她刻意掩饰的病痛,其实彼此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她怕万一她走了,哥会受不了的,他一定会疯掉。
她去了大毛家一趟。哪一天她不在了,她希望能有人帮她看著他,走过这一段。
大毛送她回来时,在门外惊呼∶「哇咧——你哥疯啦?」
「怎麼了?」她不解地询问。
「啧啧!」大毛不敢恭维地摇摇头。「你家活像遭小偷,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被翻过一遍了,有够惨。」
怎麼会这样?正欲发问,沈瀚宇已经发现门口的她,一声暴吼轰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哥从没用那麼火爆的口气对她说过话,她一楞一楞地解释∶「我去大毛家——」
「去大毛家?!你现在什麼身体你会不知道吗?就算要去,为什麼不能等我回来,一个人到处乱跑是存心想自杀是不是?」
「我、我有打电话叫大毛来接我……」
「小晴送到家,我先回去了!」大毛立刻脚底抹油,以免卷入战场。
别怪他不讲义气,没人会头壳坏掉去惹一个抓狂中的男人。
「哥,你冷静点听我说——」
「你事前为什麼不告诉我一声?你行动不便,又看不见,难道不知道我会担心吗?你晓不晓得我回来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恐惧?也许你突然病发,也许你被送进医院,也许你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回家,也许你又偷偷躲起来,自己忍受病痛不让我知道,也许……也许还有太多可能性会让我失去你,只要想到这些,我还冷静得下来吗?我几乎翻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在找你,找你可能留给我的只字片语……」他一口气吼出满腔的怒火,压抑在怒火下的,是极端的恐惧。
说穿了,他只是害怕,害怕失去她。
她懂了,眸底泛起泪光,试图靠近他。「哥,我没事——」
「你走开!反正你没有我也可以,你什麼都不需要跟我说,病发时也可以自己坚强地熬过去,我只是多馀的,我什麼忙都帮不上——」他手一挥,不让她靠近。
她很清楚,他不是气她,而是气自己无法为她分担丝毫苦痛,气自己的无能为力,还要让她强颜欢笑地在他面前苦撑……
「不是的,哥,你很重要——」她伸手,再度被他挥开,她突然一阵晕眩,失去平衡感,由轮椅上跌落,他赶紧接住,心脏差点停掉。
「晴,你别吓——」
她一仰首,吻住他的唇。
他闭上眼,心痛地搂紧她,相贴的唇畔嚐到咸涩的水气,分不清是她还是他的泪。
「这样,就不怕了吧?」将自己揉入他怀中,以实质的体温安抚他惶惧的心,低喃:「下次我去哪里一定会告诉你,让你陪著,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每次都骗我。」信用破产的小骗子。
「这次不会,我发誓。」他情绪逐渐平定下来,她放下心,窝进他胸怀,声音渐弱。「我可能又要再睡一下了,两个小时後叫我,晚上我们还要一起看星星,别让我睡太久。」
「嗯。」他轻应,温柔地抱她回房,舍不得离开她,也跟著在一旁躺下,陪她小睡一会儿。
「晴,醒醒。」
声音温柔的呼唤,催促她由睡梦中挣脱,睁开眼时,有一瞬间茫然得不知身在何方。
「清醒了没有?你不是说要陪我看星星?」
「星星?有吗?」她忘记了,最近记忆力愈来愈差,有时早上说过的话,晚上就不记得了,可是却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真奇怪。
「我刚刚梦见妈妈了,她问我是不是要去陪她……好奇怪,妈妈不是在煮饭吗?她早上去买菜时还问我要吃什麼……」
「闭嘴,不要再说了!」沈瀚宇一阵心惊,严厉斥喝。
梦见往生的亲人,这代表什麼?他不迷信,却忍不住心头发寒。
「都说你是小笨蛋了,既然你连晚餐都睡掉了,现在当然是半夜,不黑黑暗暗难道还要有十个太阳等你射?乖,闭上眼睛再睡一下天就亮了。」
「那你陪我睡?半夜醒来找不到你,我会怕……」
「不会,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他搂紧了她,想安抚的,分不清是她还是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哥会一直陪著你,不要怕……」
沈天晴的思路时而清楚、时而混乱,清楚时,会如往常般陪著他说说笑笑;混乱时,总是分不清楚过去现在。他看在眼里,心痛得难以言喻。
他想送她去医院,但她坚持不去,她要待在她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把她丢到陌生的环境里,她找不到路回家,会害怕。
这两天,她老是说梦见爸妈,他每听一次就不寒而栗,厉声斥责她不许胡说。
夜里,他再也不敢合眼,深怕一不留神,她就会忘了呼吸,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醒她睁开眼……
这天清晨她醒来,表情一片空白。
「哥,我昨晚又梦见爸妈了。」
心一沈,他低斥:「我不是叫你——」
她恍若未闻。「他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平静。他们的样子没变,一点都没有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慈祥,她说她不会再打我骂我了,然後还问我,要不要过来陪他们……哥,我好想爸妈,好想去陪他们,可是、可是那里没有你,我舍不得你,我怕你想我的时候,会找不到我,我不知道,该怎麼办……」
「那就别去,留下来陪我!」沈瀚宇紧紧地抱住她,不敢松手片刻。
「可以吗?」她表情一片茫然。
「可以!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就可以!」
她眨了眨眼。「哥,你知不知道,黄泉路是什麼样子?会不会很黑、很暗?可不可以带手电筒去?你知道我一向怕黑、怕孤单的,如果没有人陪,我一定会吓哭……」自从那年父母相继离世,她一个人待在这空汤汤的房子里开始,她就怕极了黑暗,怕极了被抛舍下来的孤单。
「晴,你想要我陪你吗?我说过,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哪里都陪你去。」
要吗?
她偏头思考。「我也答应过你,以後去哪里都会让你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要不要你陪……」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他微微松手,抱她起身梳头。「来,我们去吃早餐,吃完去大毛家串串门子,你好几天没去了,大毛的儿子很想你。」
「好。」她甜甜笑了。
小小毛很黏她,於是大毛就说,既然他们和他儿子那麼投缘,乾脆收了当乾儿子,反正他们不结婚,将来也好有个儿子孝顺他们。
她笑著附议,和哥一起包了个大红包给乾儿子。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大毛是怕没人给她送终,要儿子为她戴孝……
一整天,她精神特别好,好到不可思议,赖著他说了一堆话,像个刚发现说话乐趣的小娃娃,聒聒絮絮讲个不停。
她抱乾儿子,陪他玩了一个小时;又和他到溪边去,要他抱著她,踩踩水花。经过田间小路,嚷著要吃杨桃,他爬上去摘了一颗。
她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麼开心,精神好得出乎寻常,他心底隐隐有股不安,怎麼也不愿往回光返照的方向去想,宁可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傍晚回家时,她还一路嚷著晚餐要吃他煮的海鲜拉面,谁知一进了家门,她就像颗洩了气的皮球,倒了下去。
「晴!」他心惊,立刻抱她回房。「你休息,不要说话。」
「哥……哥……我胸口好闷,快不能呼吸了……」她揪著他胸前的衣服,慌急地攀附。
「别怕,哥在这里。」贴上她的唇,想将氧气渡入她口中,也将生命力分送给她,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将生命分给她,只要让他活到她生命最後一天就好!
心急地取出床头的药,和著水想让她服下,但是她根本吞不下去,难受地又呕了出来,不管他试多少次都一样,
「晴,你乖,吃了药就会好一点……」他没有办法,将药丸含在嘴里,嚼碎了强迫送进她口中,再用水强灌进去。
她还是吐,痛苦得直流泪。「哥,我好难受,我可不可以不要吃了……」
见她这个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受更多的折磨。
「好,晴不想吃,那就不要吃了。」
她伸手,攀住他肩头。「哥,你抱抱我……」
他小心地想移开身体的重量,哑声道:「我会压痛你。」
「没有关系……」紧搂住他的腰,肢体亲暱相贴,怎麼也不肯放。「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老是躲著要你找,但是都会被你找到……」
「知道你有多皮了就好!」他将头埋在她肩上,闷声道。
「但是这一次,我可能会躲很久很久,久到让你找不到……」她轻喘了两下。「哥,我想过了,我死了以後,你就回去找大嫂,不要陪我。」
「你——」他抬头瞪住她。
她根本早就打算好了,却故意挑在这种时刻来告诉他。
「你……不是怕黑、怕孤单吗?」他轻道,声音颤抖。
她摇头。「没关系,我有爸爸,有妈妈,他们会陪我,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晴……」他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自私地占住你半年了,这半年……我很快乐,你已经给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这是我……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够了,该把你还给心苹姊了,她还在等你……她好爱、好爱你,你不能忘记……」
心苹爱他,那她呢?她为什麼不说说她自己?「你……不要我吗?」
她想要啊,可是要不起。「对不起,哥,我太想爸妈了,我要先去陪他们……」
「不许!」他大吼。「你去陪他们,那我怎麼办?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我……」她哽咽得难以成言,泪水汹涌滑落。「你还有心苹姊。」
「我不要,我只要你,晴,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当一辈子兄妹又怎样?不能肌肤相亲又怎样?无法结婚生子又怎样?我还是只要你,你听到了没有——」
他吼得好大声,吼得她耳膜生疼。
眨了眨眼,淡淡光束穿过角膜。「奇怪……哥,我好像看见你了……」
他微震,说不出地一阵寒栗。
她伸手,抚上他清俊憔悴的面容,心,好痛、好痛,他的泪水,一颗颗落入她掌心。
「哥,你不要哭,我死了以後,还是不会忘记你的……」她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抚触他的脸庞,以指掌记忆。「我好久、好久没看见你了,你长得很帅哦,我好怕会忘记你的模样……」
「那就趁现在好好看著我,牢牢记住我的样子,我们谁都不要忘记谁。」他深深地凝视著她,以便储存日後思念的依据。
「嗯。」这张脸,她要牢牢记住,永生永世不忘。「哥,你可不可以吻我,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了……」
他俯身,心碎地吮住她的唇,辗转吻出一世的爱恋,一世的辛酸,一世的相思情愁……
她满足了,很满足,他的吻告诉她,他的心情与她一样,这一生她爱过,也被人如此爱著,不该有遗憾。
虽然,他从没对她说过他爱她。
「哥,你答应我,一定要回去找大嫂,只要把我放在心里偷偷想念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不语,只是不断地吻著她滑过颊畔、耳际、颈间的泪痕。
「天色……好像暗了,哥,我又看不见了……」她用力地眨眼。「哥,你去开灯,我怕黑……」
「好!我立刻去,你不要怕!」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打开屋里屋外所有的电灯开关,再回到她身边,牢牢地、颤抖地紧抱住她。
「好像……真的很晚了。」她放弃寻找光明,疲倦地垂下眼皮。「哥,我想睡了,你唱歌给我听……」
「好……」他强忍哽咽,努力由发酸的喉头逸出声来,哼出她最爱的那首太湖船。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走音了!
她嘟嚷:「哥,你认真点唱,都唱得零零落落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重唱。」
「山清水明幽静静、山清水明幽静静……」下一句是什麼?他记不起来了,泪水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变得好遥远,远得难以捕捉,但是她没有忘记叮咛:「吃晚饭时要记得叫我,别让我又睡过头了……」
她记得,她记得她还要吃他做的海鲜拉面……
那一晚,他唱了整夜的太湖船,唱到声音都哑了,但是她没再醒来过,也没吃到他为她做的海鲜拉面。沈天晴去世後,沈瀚宇沈默镇定地打理後事等事宜,所有清楚他们感情有多深厚的邻居反而感到不安,就因为他太冷静了,冷静到不合常理,甚至从法事、头七到下葬,一滴泪都没掉。
小小毛被肃穆气氛吓得哇哇大哭,他伸手抱来,站在灵堂前轻喃:「不要哭,好好看著乾妈,我们都不要忘记她。」
造坟时,他吩咐刻碑师傅将他的名字并列其中。
这……好好的活人,没事把名字也刻上去,多触楣头啊,他该不会……想做什麼傻事吧?
「阿宇,你要看开一点啊……」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如此劝他。
他只是轻轻点头,没多说什麼。
从她死後,沈家屋宅的灯光在也没关过,白天黑夜,每个角落灯火通明。
「晴怕黑。」他总是不让人关灯,只说了这一句。
为她煮的海鲜拉面,已经放到冷掉了,没人去动一口。
处理完後事,他全身的力气也抽乾了,茫然看著空汤汤得屋子,走遍每一个角落,找不到穿梭其间的娇声笑语,他苦苦地笑叹:「这一次,你藏得真好,还真的难倒我了……」
回到房中,抚触每一个她用过的物品,那条鹅黄色的围巾还静静躺在床头,只织了三分之二,再也等不到女主人将它完成。
太多回忆不堪负荷,他闭了下眼,匆匆转身,不经意撞到床头柜,他听到一阵瓷器碎裂声。
他回头,地上面目全非的,是晴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却只碎了老婆婆陶偶,巧合得让人毛骨悚然。
碎了吗?
是啊,陶偶碎了,承诺碎了,执著了一辈子的爱情,也碎了。
随著碎裂的陶偶,里头五颜六色的纸鹤也散了一地。他弯身一一拾起,没想到陶偶底部挖空的缺口会塞了东西,是晴吗?
上面有小小的编号,既然有编号,表示有时序性。
他找到编号1的纸鹤拆开观看。
「听说,摺了一千只纸鹤就可以许愿,不晓得真的假的,我想试试看。」
晴的字迹赫然跃入眼底,稍稍青嫩的笔迹,约莫是十五、六岁时。她将她的心事,句句藏在老婆婆陶偶中。
「哥,你知道我许了什麼愿吗?我希望你早点回来。」
「哥,是不是我的愿望太奢侈了?那不然你只要回来看看我就好。」
「哥,你去哪里了?」
「哥,我找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