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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侯世子伤势方好便与前几日北上了;辽东一样不消停,唯一稍让人安心的便是沿海抗倭有罗平相助,秦敬修势如破竹。即便四方皆平定,于此刻的京城而言,仍是鞭长莫及。
留皇,这根本做不到。况且祭祀大典,关乎社稷命运,他也阻拦不了。
但嫣儿的方向指得对,这件事皇帝的态度才是关键
东方,日头已经露出金芒,宫殿钟鼓声响,皇帝便要启程了。虞墨戈站在三法司大门外镇定沉思。
都察院内的灯笼还亮着,眼见着小吏一盏盏地熄灭,像似倒计时一般催促着自己。“一定有办法的”虞墨戈告诉自己。
不远处,九羽匆匆赶了过来,方见虞墨戈便在他耳边道了声:陆延真回来了
行进队伍浩荡,扈从仪仗,车乘连绵,一路礼制繁琐,从城内到城外北山,竟走了一整日的路,到行宫时已然是下晌了,安置妥当后陈湛稍作歇息便带着皇后去给太后请安。
帝后同来,太后欣慰。尤见陈湛与谢婉这两日同寝同食,相重相敬,连看彼此的眼神中都掩不住浓情亲昵,齐娀瑶觉得这皇后她是选对了,只要她得圣心,那么谢家和齐家便能皇恩永固。为了家族荣宠,她可谓是煞费苦心。这么些年勾心斗角、忍气吞声,终于压过了贵妃,借着陈湛坐上了太后的位置,她怎么可能容人动摇她想到了皇宫里被她软禁的容嫣。其实对这位虞夫人,她还是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不讨厌她,甚至很欣赏。可无奈的是:谁叫她偏偏就嫁给了虞墨戈。
眼下她也忐忑,若是虞墨戈答应自己的条件还好,若是不答应她也不是很清楚该如何处置这个惺惺相惜的女人——或许说她心里有答案,只是因相惜而暂时逃避罢了。所以她选择晾虞墨戈些时日,分离得越久,思念越深,深入骨髓他便知道自己该选择什么了
太后想得出神,心不在焉。陈湛笑笑,恭敬道:“母后怕是今日路途劳累乏了吧,您且休息,儿臣不扰您了,明个一早祭祖儿臣来迎您。”
太后慈笑点头,眼眸一转侧目瞥向了陈湛身边的小皇后谢瑶。视线对上,谢瑶先是一愣,随即目光无措,小脸登时酡红娇艳,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便随陈湛一同退安了。
祭祀前不能食荤,不能同房。帝后二人各自安置了寝殿,不过入夜,皇帝还是将皇后召唤来了。仪臣不敢管,报到太后那里,太后笑笑,淡然道:“皇帝自有分寸,他懂得该如何。”仪臣踟蹰不肯走,太后无奈只得遣了锦瑟去提点一番,这才算了了。
伺候皇帝歇下,皇后也躺在他身边。
灯火熄了,陈湛屏息,瞪着眼睛望着明黄的承尘,直到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忽而门外有何声音。这声音细微得根本不易察觉,可他却腾地起身,跪在床上警觉地四下环望,那神情宛如觅食的豹,可眼中又布满惊恐
这一举把皇后惊到了,昨晚他也亦是如此,但她没敢问,今儿耐不住了。
“陛下,您是要找什么吗?”她跟着起身问。
陈湛推开她,示意安静,谢瑶吓得连呼吸都不敢了,直到身边人缓缓躺了回去她还直愣愣地坐在那。陈湛看着她僵直的背,手覆了上去。突然被碰,谢瑶惊得一个激灵。
“睡吧。”陈湛摩挲着她背安抚,拉她躺下了。
谢瑶哪睡得着,攥紧了被子小声唤道:“陛下”
“嗯?”陈湛轻应。
“方才”
“方才吓到你了?”陈湛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还僵着,便伸出胳膊将她搂进怀里。陈湛怀里暖融融的,嗅着他身上龙涎的味道,谢婉紧张却又无比安心。成婚这两日皇帝一直待她体贴,她极是满足。“没有,我是担心陛下。”
陈湛沉默,良久叹了声道:“这么多年,都养成了习惯了。都道皇子至高无上,可谁又知皇子的苦。我出身低微,比不得陈泠,自小无人怜惜便罢了,可还是免不了成为人家的眼中钉。你知道我身子为何弱吗?是因为九岁那年我误饮了‘不干净’的东西被毒害的,养了足足五年才恢复。可从那以后,这些事便没断过,下毒的,闯敬王府的,还有离府被行刺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不敢在自己寝殿的床上睡,而是躲在床脚,蜷成一团。有时候冷得实在忍不了了,可我还是不敢上床”说着,陈湛似无所依靠一般抱紧了怀里的人,他明明高她那么多,可眼下却像个孩子一般贪婪她的温软
但凡是个女子感受到丈夫无助时没有不心软的,谢瑶也是个普通的姑娘,即便面对的已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可她还是莫名地疼惜他。
太后无数次嘱咐她要取悦皇帝,还争夺皇帝的心。可眼下还用刻意讨好吗?心里被一股子柔情添满,她也抱紧了他,柔声软语道:“陛下,臣妾陪着您。”
“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陈湛像个撒娇的孩子,脸埋在她颈窝蹭着,谢瑶心都化成了水。
两人同龄,但相对而言,同龄女子往往比男子成熟更早。怀里人是天子,可他也是个孩子,他也有怯弱的一面若非信赖他如何会把这一面暴露在自己面前。
一种类似于天性的怜惜升起,谢瑶什么都不顾了,推开陈湛,抚摸着他的脸,泪眼婆娑却坚定道:“臣妾是陛下的人,无论到何时,妾身都会陪着您。”
陈湛攥住了她的手,眸色清澈而笃定道:“只要你支持朕,朕立誓此生不负你”
第二日清早,帝后来请太后,三人同去皇陵。
祭坛提前已经准备好,方阵已列。皇后跟随太后在下,身着衮服的皇帝独自一人登上祭坛。时辰即到,按照仪式,皇帝先祭天地,随后面向皇陵祭奠宗祖。
由钦天监仪臣唱和安神已毕,皇帝行叩拜大礼,他身后太后皇后及一众臣子皆随之伏地而拜。
繁复礼仪皆过,最后则是皇帝对先祖上祭辞。陈湛面向皇陵,良久未动,仪臣再次唱和提示皇帝。陈湛回身转身远眺南方,眼见远方尘土飞扬,浩浩汤汤的行军声似在山中回响,他深吸了口气,神色肃穆,对着天地郑重而拜,朗朗之音响彻天地道:
“今高祖六世孙陈湛,向天地诸神请罪!”说罢,还没待众人反应过来,他伏地施礼;随即再拜,喝声道,“今高祖六世孙陈湛,代父向先祖及先帝请罪!”
这话一出,旁人没懂,太后可是懂了。她怔了住,开口便吼道:“皇帝!先祖面前不得妄言!”
陈湛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伏地复拜,再次朗声道:“今陈湛,代父及陈氏一族,向枉死的五千英魂请罪!”
“陈湛!”太后忍不住了,目眦尽裂,赤红着双眼吼了一声。
局()
齐娀瑶顾不得忌讳;顾不得礼仪;顾不得太后的威严;更是连个妇人的颜面都不顾了;奔着祭坛便要冲上去。妇人不得登祭坛即便她是太后也不行;众人将她拦下;连皇后也惶恐地去拉她。
“皇帝;你胡说什么!这是祭祖!你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身在何处了吗!”太后扯着嗓子吼道。
陈湛淡定如常。“母后,我没忘。就因为我没忘;所以必须将这些告之天下!”
齐娀瑶仰视陈湛,冷笑道:“陈湛,你是皇帝的位置坐够了吗?”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只知‘名’正言顺;您可曾想过我不能以德正己身何以号令天下,何以一统江山。您以为父皇的那些事瞒得住吗?四方战乱;九边不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天下需要出力的地方太多了;我不会如父皇;把心力都用在饰垢掩疵上;让谎言耗尽精力。
谎言需要另个谎言去圆,罪行需要新的罪行去掩饰,无止境。他图谋皇位陷害先帝;如此罪行他不曾悔改;偏就要用那五千将士的英魂去遮掩,罪恶滔天,接下来您还想我用何等罪行继续掩饰?仅仅灭荀正卿的口?这怕不够吧!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凡是介入案件的人,哪个我应该放过?还有眼下这些人他们如今也知道了,您想让我灭他们的口吗?”
陈湛这话给大伙吓了个激灵,众臣皆伏跪在地,屏息不敢言语。
然愤怒过后,齐娀瑶竟异常的平静,她不断后退,距眼前人越来越远直到她退进了礼部尚书谢兆及宗族王公一列中驻足,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冷笑。
“即便你今日说了又如何?你放眼看看,如今在场的哪个会听你的。”
陈湛扫视,果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他明白了,今儿祭祀果真是她设计好的,她想困住自己。陈湛盯着太后不语,面色阴沉,眸中的恨意毫不加掩饰。
而齐娀瑶却平静地与他对视,缓了语气道:“你我母子一场,我敢对天地祖先道,我未愧对你一丝一毫。我尽心尽力,为你我铺路,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今日,你便这般说毁便要毁了?这成果不是你一人的,你有征求过我的同意吗?”
“您不是也未征求意见,把我困到这了。”陈湛冷道。
“那是因为你一意孤行!”齐娀瑶喝声。
陈湛坚定道:“我不是一意孤行,我是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皇权即是公道!”
陈湛实在无话可说了,默然叹息。齐娀瑶再次缓了语气,毕竟她和陈湛是一体的,若是他不保,自己也好不了。“湛儿,听话,你还小,这里面的事你还不懂。听母后的,就这一件事,就这一件事你不要管了,让母后来做好不好。只要这件事一过,你还是你的皇帝,不管前朝后宫,母后再不插手任何一事。你向来最听母后的话了,我们有缘成为母子,我珍惜你,你便不能疼惜母后吗?母后为的不也是你。”
“你为的是你的地位,为的是你齐家荣耀!”
陈湛本不想说这些,因为不管她为了谁,毕竟她照顾了自己这么多年,也成就了自己。然她不可能就此罢休的,她今日能插手此事,日后必然也会左右朝政。
眼下,是齐娀瑶无话可说了,她只能按原计划行事。本来还是护卫皇帝的锦衣卫,眼下却纷纷上前,“请”皇帝下祭坛,回行宫“歇息”。
陈湛没动,依旧眺向南方,随即目光扫视众人。冷道了句:“事实你们都已经清楚了,即便这事过了,太后会放过你们吗?”
这话够狠,众人心慌。
太后的狠绝大伙瞧了个清楚,若是陈湛什么都没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便软禁了皇帝,过后也太后也不会奈何他们。眼下便不一样了,陈湛说出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且他方才所言没错,一个罪行另一个罪行去掩饰,太后今儿此举为的便是掩饰罪行,那么往后的日子,他们谁能逃得过去。
众人惴惴,一时都僵住了。太后依旧喝令,然此刻,那浩浩汤汤的声音越来越响彻,越来越近,一众人都屏息愣住了。
随即一队人马出现,为首者朗道一声:“臣救驾来迟!”
太后彻底懵了,眼前人不是虞墨戈又是谁!
怔愣间,大部军队随之而来,朝东西两侧将皇陵包围。为首将者勒马驻于祭坛前,二人下马,大伙瞧清了,是虞孤鸣和徐井松。二人连夜聚集,率三千营骑兵及虞璟所掌的神机营,同京城戍卫的卫所士兵汇集。太后怕打草惊蛇,只是调动了五军营部分兵力,眼下,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即便应付得过,然接下来跟上的几位内阁大臣,让她彻底绝望了——
严恪忱如今已为首辅,他带领众臣叩拜皇帝。
位高权重的朝臣都聚齐了,陈湛面对诸位,神色黯淡。望了虞墨戈一眼,将所有一切真相都道了来。讲述逻辑清晰,有理有据,一个细节都没放过,好似是他亲身经历一般。
不是他亲身经历,但有人经历了。陆延真昨夜潜入行宫,不但将所有的一切都告之皇帝,连证据也一具呈上。
说罢,众人还在惊愕中没缓过来。陈湛下一个举动更是让大家为之惶惶——他竟然兀自解下了冕冠。
“父亲谋害先帝,乃罪人也,即日起贬为庶人,不归祖且再不得踏入京城一步。而作为窃国贼人之子,湛没资格继位,故今日将帝位归还,请众卿择贤而立。”说着,他将冕冠递给了身边的宫人。
宫人战战兢兢不敢接,眼看着陈湛要撒手,他捧住了,一脸苦楚地看了看陈湛,又望向首辅严大人。
严恪忱望着垂目哀然的陈湛,深叹了一声,屏足了气力对着位于正北的新帝道:“陛下不徇私情,揭发父君罪行,还天下之公道。您道择贤而立,然天下贤士有匹及今上者乎?从贤,您当之无愧;从名,即便先皇被贬庶人,然您依旧为皇室血脉,景帝无子,您继承皇位,名正言顺。”
一袭话落,陈湛激动泪目。
好一个名正言顺!齐娀瑶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自己苦心算计为的便是这四个字,然到头来都是枉然,严恪忱的几句话把她所有一切都否定,她的担心都是多余!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过还好,陈湛还是皇帝就好,只要他是皇帝自己就不会被动摇。
可是——
“陛下,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虞墨戈对着已重新带上冕冠的皇帝道。
陈湛望着太后,心如死灰,从她想控制自己的那刻,他们母子情分已断。“太后今日企图囚禁朕未果,看在昔日情分上不予追究,但她身为父亲正妻,父既获罪贬为庶人,她也没理由再居太后一位。”
“陈湛!”齐娀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吼道:“我可是你母亲!”
“我母亲是陈良妃。”陈湛反驳,沉静似水道。“你虽是我嫡母,但我如今继承的皇位不是父亲的,而是伯父景帝的,所以,太后理应是伯母孝端皇后,而不是您。父亲已为庶人,您还是他的嫡妻,所以您和皇室再无一点瓜葛!”
齐娀瑶简直崩溃了,一直以来的努力在此刻付诸东流,她如何能接受。然不接受又如何,她败就败在太“努力”了,要知道这天下的主人只能有一个。即便没有今日之事,她手伸得太长,早晚也会沦落至此,这天下姓陈不姓齐。
陈湛冷淡,众臣漠然,齐娀瑶环视四周,目光对上了虞墨戈。她渐渐朝他靠近,虞墨戈不躲,她贴近他阴鸷道:“虞大人,这便是您的选择,您别后悔。”
“我不悔。”虞墨戈睥睨着面前人,清冷道。
齐娀瑶冷笑点头。“我还道你多看重您夫人,不过如此。”
虞墨戈勾唇,慵然摇了摇头。“我夫人当然最重要,她若不安全无恙,我如何能坦然站在这。”
齐娀瑶不相信。
“你以为你把她关在春熙殿我便找不到她了”虞墨戈看着她道,“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到英国公府了吧。”
不可能!没人知道她在哪,昨个本安置她在寿安宫,可中途病倒太医来后,她才将她挪到了堪称冷宫的春熙殿。除了皇后她没告诉任何人
皇后——
齐娀瑶猛然望向皇后,她的表侄女谢婉。谢婉被她盯得心神不宁,满颜愧色地躲开了她的目光,转而抬头望向了祭坛上的陈湛。陈湛朝她微微颌首,她展眉笑笑。
如此,齐娀瑶算明白了,自己设了计,结果迈进了人家的局。
输了,彻底输了。
齐娀瑶最后看了眼陈湛,通红的双目含着泪水,她颤抖着唇几开几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在侍卫的押送下,木然回了行宫
该解决的都解决了,陆延真平反在即,案情他再了解不过,接下来的事便交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