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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许如云,为林获。
萧泽伸手接他,握住他的手将他抱住,他被搀扶着走出教室。寂静长廊透着艳阳春光,林予回头看了一眼,看尽了他这无比难堪的小半生。
被生父厌恶抛弃,作为兄弟的依靠而被养大,背着克死养父母的骂名少年出走,颠沛流离,转遍地球仪却寻不到一个家。
他癔症着呢喃:“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幸好他遇到萧泽,才不算空来人间走一回。
萧泽搂着林予走出破旧的教学楼,抬头阳光正好,没有一丝阴霾,要走到车门前时,余光瞥见有身影飞下。
“小予!”他把林予猛拽进怀里摁住,压着林予的脑袋在自己肩头。
嘭的一声!
血腥味儿弥漫,林予满目茫然地回头,看见贺冰坠落在台阶下,瞪着眼睛,抽搐不停,后脑摔在台阶上溅出大片鲜血,手腕的动脉被割裂,也在源源不断地补充着他身下的血泊。
从相认到眼下这分秒,真相刻在烙铁上,杵进燃烧正旺的炭盆里烧红,灰烬伴着火光,扬起的粉末都能灼一块皮肉。带着尖角,闪着火星儿,那烙铁单刀直入贴住林予心头最脆弱的地方。噗滋作响,皮开肉绽,尖儿扎进心里,火黏住肌理,拔下抽出把那颗心糟践得稀巴烂,留个烧糊的血窟窿,冒着彤彤的烟,钻进『荡』『荡』的风。
贺冰死了。
结痂落疤也许在未来的某年某月,反反复复终会有觉不出疼的那一天,可那疼的滋味儿永远都忘不了。
林予怔在原地,巨大的伤害过后形如一个痴儿,他把所有的勇敢都给了林获,把所有的恨意都给了贺冰。
不剩勇敢,恨意消弭。
此后是不是可以仅带一身喜欢,与萧泽红尘作伴。
第80章 寄居者(完)()
病房里只有『药』『液』滴答的声音; 后来孟老太打开电视; 又多了点电影的动静,不过很小。林获昨天醒来没见到林予; 不吃不喝; 也没力气闹; 不像个傻子,倒像个植物人了。
孟老太叫医生开营养『液』给林获输上; 起码保证住身体所需; 她半躺在家属用的小床上,隔着窄窄的过道朝林获打招呼。
林获盯着输『液』瓶子; 慢慢地笑了。
孟老太跟着乐:“傻孩子; 你高兴什么呢?”
“水; 有水。”林获不眨眼睛,鼓起脸呼出口气,“我已经死了,变成红鲤鱼了。”
他说完终于挪开目光; 环顾四周; 看浴室门口; 看墙角房顶,他有些着急,怎么找不到小予?遍寻未果看到窗外的茫茫黑夜,他放了心,小予肯定正在睡觉,猫晚上都困。
孟老太从床上下来; 披着大围巾坐到椅子上,无情戳穿:“豆豆,你没死,你要是红鲤鱼那这是哪儿?东海龙宫?”
林获吊着眼梢,脖子上的青筋都突出来:“我死了!我是红鲤鱼!”
孟老太倒一杯热水,自己喝一口尝温度,然后杯沿转半圈,哄孩子一般:“来,红鲤鱼,喝点水,鱼没有水多难受。”
林获这些天都是被林予用吸管把水渡到嘴里,或者用小勺子一点点喂,这会儿自然是原封不动地瞪着眼,只把嘴张开一条小缝。
“哎呦。”孟老太凑近一点,“别人家红鲤鱼都会鲤鱼打挺,你不会啊?”
林获听不明白,只觉得世上只有林予好,于是眼圈一红鼻子一抽,水也不喝了,呜呜地哭起来。孟老太抬眸瞅一眼输『液』瓶子,伸手按铃叫来护士,拔针喂水也都交给护士做。
林获日日昏睡,躺得久了浑身酸软,被护士摆置的时候立刻惊慌起来:“不打针!我不打针……我死了,死了不打针!”
护士和孟老太一起哄他,让他半坐起靠着枕头,捋他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袖。他渐渐安静下来,喝完水被塞了个酸溜溜的山楂丸,他等护士离开之后马上吐出来,两手捧着,盯着那颗沾了唾『液』的山楂丸。
孟老太问:“豆豆,怎么不吃?”
林获伸出舌尖『舔』一口,他是想吃的,但舍不得:“我等小予来了一起吃。”
孟老太心酸难抑,二话没说找护士多要了几颗,林获见状高兴起来,又重新把自己那颗塞嘴里,咕哝着用舌头『舔』食,咂『摸』了半拉钟头才吃完。
他吃完把袋子里其余几颗全压枕头下面,就像当初在精神病院里保存青山楂一样。他躺好看着孟老太,终于想起来询问:“『奶』『奶』,你是谁啊?”
孟老太也回到小床上去:“我是你姥姥。”
“呀……”林获翻个身,他早就不记得董小月长什么样子了,连林木夫妻,也就是他爸妈的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姥姥,爸爸妈妈呢?”
孟老太答:“爸爸妈妈去世好多年了。”
林获琢磨了半天,去世就是死,他弄明白之后理所当然地说:“你也死了呀,我也死了,姥姥,我成红鲤鱼了。”
孟老太被林获绕得头晕,有点『乱』套,合着是把她当成小月姐了。哭笑不得,却又解释不清,她准备给林予打个电话,让林予亲自跟林获沟通。
更重要的是,她不放心林予和萧泽的情况。
电话很快接通,是萧泽接的:“姥姥?你那儿怎么样?”
“都挺好的,豆豆也没闹。”孟老太下床坐到林获的旁边,“小予呢,让他们哥俩说说话。”
林予正在洗手间刷牙漱口,已经是今晚第四次刷,漱口时泡沫里掺着牙龈出的血。他努力克制不去想白天发生的事,可是越克制越疯狂,一遍遍想起贺冰说的话,想起过去许如云和林获受的罪,又想起台阶前的那片血泊。
他止不住呕吐,掏空胃部只剩一滩酸水,喉咙火辣辣的像被刮了几刀。
但握住手机那一刻他平静了,心揣回肚子里,稀巴烂还是正愈合,都暂时上了一管强效止痛剂。他忍着剧痛吞咽开嗓,轻轻问:“豆豆,困不困?”
林获也捧着手机,像捧着易碎品那么小心:“小予,我、我先死了。”
林予已经受尽刺激,闻言吓得打了个摆子,他连坐都坐不住,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豆豆,你不会死的,我明天就回去,你一定等着我。”
“我等你。”对于长句,林获只抓取最后部分,“我记得,橘『色』是陶渊明那个『色』,我能把你认出来。”
林予一怔,总算明白了林获的意思,他颓然跌在床上,因为惊吓而哽咽起来:“豆豆,你没有死,我也没有死,等你出院了我们还要一起去上课,我犯困的时候你得负责捅我。”
电话那边没声了,林予便一直重复这句。林获张着嘴巴,孟老太帮他擦去嘴角流下的口水,他癔症好半天,喃喃地说:“我还活着啊……可是我害怕,我想死了。”
林予再也支撑不住,漫天的黑『色』回忆朝他涌来,钢针铁网铺天盖地,他翻身埋首在床被中恸哭,一声声颤着肩膀,胸腔深处搅起呼啸的哀鸣。
萧泽看在眼中跟着心脏抽疼,压在林予背上将对方完全笼罩住。他拿过手机说了再见,挂断后在归静的屋子里抱紧林予,亲吻发心,勒紧胸口,安慰的话实在苍白,不说也罢,就这么陪着发泄,等着这场梦魇结束。
林予筋疲力尽的那一刻止住哭声,被单湿了一片,嘴巴压过的手臂上还落下一块血迹。他成了丧失一切的木偶,被萧泽拎起抱在怀中擦拭安抚,靠着对方的肩膀只剩下抽搐。
“忽悠蛋,不要再哭了。”萧泽用纸巾轻轻擦林予的嘴唇,把温水喂进去,抚着脖颈帮助林予吞咽,“嗓子破了,牙龈流着血,今天不许再哭,要哭等明天再哭。”
林予整个上身不停抽搐,含着一小口热血呢喃:“我想忘掉,我什么时候才能忘掉。”
许如云的死,林获受的侵犯,他被厌恶至极的那段生命,他什么时候才能忘得一干二净。蔺溪镇上青『色』的麦子一茬接着一茬生长,山林里的萤火虫来来去去也不曾彻底飞尽,他的记忆不要这样,他想一夜过去就完全踏出噩梦。
萧泽将棉棒探进林予口中擦血,断续着用掉了多半包,他放弃了,搂紧林予吻下去,紧到对方无法再动弹。口腔弥漫着热血的腥甜气,他的舌尖被林予颤抖的牙关磕绊,吮吸之间将林予微弱的抽气声变成了喘息。
林予紧闭着双眼,抛空一切沉沦在萧泽的亲吻中,周遭温暖,强有力的心跳感染着他,他由破碎变得完整,脑海中闪现出天光大亮的一幅画面。
那是公园外面,他支着桌椅摆摊,带着墨镜仰着头,老头老太太们恭敬地喊他“林老师”。
人群外有个混不吝说他非法传教,他定睛一看是萧泽,没想到那一眼定下了这辈子的后半程。
他认亲、爬房顶、把萧泽看光,萧泽给他起外号,给他摊两个鸡蛋的大煎饼,站在台阶上牵他的手,砸给他一本厚重的盲文书。
那时是夏天,满树的蝉鸣都不及他心跳的动静响。
他幻想过太多太多,比如给富豪算命发大财,五大灵力一一参悟带着林获得道飞仙,又或者是兼济天下看谁倒霉就对人家一帮一。可他从没幻想过会遇见一个萧泽,感受一件又一件好到不真实的小事儿,没完没了,做梦似的。
没经历过,哪幻想得到。
一旦经历,他就着魔了。
脑中的回忆画面罩在柔光下,回忆是萧泽给的,柔光是萧泽的温柔做的,他献出唇舌,捧上一颗淋漓真心,过电影般告别痛苦麻木,不着边际的暗黑噩梦就埋葬在蔺山脚下,他的妈妈变成一朵云,他的豆豆渐渐遗忘过去,他的爱人搂着他、吻着他,给他无边的力量,带着融融春光许他一次新生。
林予睁开眼睛,轻而淡的目光努力凝聚一点笑意,照亮了脸上的泪斑。萧泽看着他,也笑。
不发一言,不需一言。
他们在黑夜里睡下,就着此后无限好的光阴。
清晨退房,吉普车从街这边开到街对面,掐头去尾正好隔着便道挡住快餐店的门。林予率先下车进去点单,萧泽熄火拔钥匙,进门之前在旁边买了包烟。
早点只供应包子油条小米粥,还是靠墙的座位,他们俩面对面安安生生地吃,林予翘着兰花指捏一根油条,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萧泽瞟他一眼,十分嫌弃:“甭学萧尧那套。”
林予闻言就改,手指一收攥了满掌油,喝粥时都险些端不起碗。快要吃完时,店门口传来一嗓子不高兴的话:“谁把车挡人家店门口显摆啊,这么阔气消费满两百块钱了吗?”
老头发着牢『骚』进来,店里就俩人,一看就知道是车主。背对着的男人身形高大,不太好惹,老头有些嫌自己嘴快,不料男人后面探出个脑袋,『露』出一张水灵灵又熟悉的脸。
林予搁下筷子:“师父,消费满两百就撑死了。”
老头上回就满腹遗憾,今日再逮着人异常激动,趟着步子行到桌旁戳林予的脑门儿,说:“你这孩子回来又不言语,是不是当我入土了?”
林予举着那只油爪子:“我们是来办事儿的,吃完就走了。”
“走什么走,上家里歇会儿,陪我说说话。”老头从兜里掏出洗净叠好的帕子,抓住林予的手腕给乖徒弟擦,他还没忘上次的事儿,“对了,找着傻小子没有?”
从上回分别到这段时间的件件烦心事儿,再加上他们这次来的目的,三言两语且说不明白,老头拎了一屉包子,推上林予和萧泽就回了家。
单元楼就在快餐店后面,临街能听见汽车鸣笛,不大的客厅一下子多了俩人,显得有点拥挤。萧泽在沙发上落座,林予去洗手,顺便参观了一下房间。见卧室墙上挂着一大幅刺绣,绣着他师父的大名——祥坤。
他回到客厅找事儿:“师父,怎么不绣你的原名杜小六?”
“嘿,你又招骂是不是?”老头正襟危坐,虚虚盖着啤酒肚,使劲拿捏出一点仙风道骨,“祥坤是一位高人赐给我的名儿,杜小六是我没念过书的老父随便起的,那哪能一样。”
闲聊片刻,萧泽将上次寻找林获的结果和此次前来的因由简单讲述,自然也漏不掉这期间发生的事儿,更囊括了多年前的不堪回忆。他不舍得让林予亲自描述,死都不能让林予再经受一次噩梦,讲到最后把林予的拳头包裹进掌心,加上一句:都过去了。
老头怔忪出神,似是难以置信,半晌后眨眨松弛的眼皮,禁不住掉下两行浊泪。“不说那些了,不说了。”他拿帕子擦脸,不料擦了一脸明油,才想起来给林予擦过手的。
林予攥紧的拳头蓦地松开,被老头的滑稽相逗笑。
他心里惦记着豆豆,不打算久留,喝完杯子中的热水便作势告辞。老头长叹一声,他估计林予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方地界,关心地问:“乖徒弟,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予回答:“我在念书,准备上学,然后参加工作。”
和普通人的人生一样,可是对他来说已经太过难得。老头点点头,可惜道:“真的没法算命了,你那么灵,师父想想就心疼。”
林予嘴笨地安慰:“师父,别心疼我了,反正我的真本事也不是你教的。”
老头一听格外冤枉,吸紧肚子吹嘘道:“是我把你点透的,你那时候可怜兮兮地找我哭求,非让我算你是不是丧门星,我拿了仨馍馍哄你,你这个没良心的。”
他说罢又是一声叹息:“高人真是料事如神,要不是她几十年前指点我,我那时候可能根本不搭理你。”
林予问:“到底是什么高人?”
老头说:“高人算命百发百中,绝无错漏,我琢磨这些阴阳五行就是受了高人的指点。高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嘱咐我,将来有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找上门,让我帮一帮,给自己行善积德。”
林予激动地抓萧泽手臂,急切地问:“师父,高人在哪儿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老头眯眼细想,“高人是位大姐,当年来蔺溪镇『插』队……好像就住在你姥姥家。”
萧泽和林予目光相对,一时间惊讶得没说话。萧泽率先反应,问:“大爷,那位大姐不会是姓孟?”
老头一拍大腿:“没错!姓孟!”
他们终于离开了蔺溪镇,把仇和恨抛下,本该一身轻地走了,不过临走又揣上满腹疑问。萧泽知道自己姥姥不太靠谱,但没想到隐藏得那么深,可是也弄不清所谓的“指点”是真是假。
林予端坐在副驾上,捧着自己的脸蛋儿,指缝间透出阵阵绯红,他快要压抑不住心底的激动:“哥,你说姥姥会不会是隐藏的大神仙啊……”
萧泽心烦地猛踩油门:“她要是你姥姥,可能是神棍,但他是我姥姥。”
“你姥姥就是我姥姥。”林予紧张地搓搓脸,“姥姥会不会帮我恢复灵力啊,再指导我一下,我是不是还能更上一层楼啊……哎呀。”
萧泽伸手『揉』了把林予的头发:“忽悠蛋,从小到大我就没听老太太表达过对算命感兴趣,她喜欢跳舞玩骰子,永远都在赶时髦。”
林予反驳:“那我师父的话怎么解释?”
萧泽生噎一口,只得加速奔向归程。
在路上时林予思绪纷杂,他完全是病急『乱』投医的类型,有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儿便死命抓住,每一刻的记忆刷新覆盖,这样将旧的彻底遗忘。
当吉普车下高速、进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