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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白的父亲还没和她领证,不过领证也只是迟早的事。
因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而陶娟作为单身母亲,是无法给孩子上户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个晴天,花草树木的风景极好,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却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学校。
母亲把她送进寄宿式的国际高中,准备在不久之后送她去英国留学。
不过交完学费以后,母亲剩下的钱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个画展机会,她将徐白安顿好之后,独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还有不少东西留在四合院里。
『奶』『奶』把她的房门锁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孙女,隔三差五便给徐白打电话,让她放假的时候来家里吃饭。
十月国庆期间,母亲在上海回不来,徐白接到『奶』『奶』的电话,背着书包回家了。
小巷还是从前的小巷,家却不是从前的家,以往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个小时。
新邻居搬进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里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黄,落叶凋零,徐白才恍然发现,原来秋天是枯萎的季节。
『奶』『奶』站在门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酱肘子。”
多日不见,『奶』『奶』觉得孙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脸,接着嘱咐道:“你在学校要多吃啊,长身体的时候,不吃怎么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实道:“四十八公斤。”
“一米七的个子,”『奶』『奶』心疼道,“这样怎么行……”
在老人家的眼里,像徐白这样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结实。
因此吃饭的时候,『奶』『奶』一个劲地给徐白夹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亲坐在对面,久不见女儿,当然也很想关怀她,于是他扒掉鲈鱼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进了女儿的碗里。
“吃鱼吧,”父亲道,“这条鱼是我做的。”
家里的沙发换了一套,连餐具都和从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种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她心中有事,吃饭吃得很慢。
父亲便道:“螃蟹还在锅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欢吃螃蟹吗?蒸锅里放了很多姜,你从小就喜欢这种吃法。”
徐白听见这一句话,终于抬起了头。
从回家开始,她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我的汤圆呢?”
徐白放下筷子,没再吃饭。她和父亲直视,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汤圆呢?”
汤圆,是徐白养的那只猫。
父亲想避开话题,开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汤圆啊,待会儿吃完午饭,我去超市给你买……”
徐白从座位上站起来,两只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你告诉我啊,你把汤圆放到哪里去了?”
桌上饭菜冒着热气,可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秋天阳光明媚,苍穹湛蓝,白云起伏,凉风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浑身发冷。
『奶』『奶』出声安慰她:“宝贝孙女乖,别哭啊,不就是一只猫吗?你想要,『奶』『奶』给你买新的。”
坐在徐白对面的、那位不曾开口说话的继母,此时也劝解道:“是咯,小白。你想养猫,甭哭啊,再养新的嘛。”
言罢,继母自觉说了一句玩笑话,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徐白之所以会回家,第一是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为了看猫。
她并不想见到父亲。
徐白能和父亲正常说话,只是因为多年来的家教。
父亲也曾经答应徐白,这几个月帮她照顾猫,等她母亲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汤圆还给她。
徐白上次回来还是九月,她因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样照顾猫。汤圆远远见到她,一个猛子扑过来,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只猫还是『毛』绒绒的,一身黑白相间的皮『毛』,带上四个雪白的猫爪,一双耳朵立得笔直,脑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轻『舔』她。
谢平川说得没错,徐白确实把这只猫,养成了狗的样子。
徐白还和汤圆说:“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们一起等妈妈回来,然后我们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区,是一户新公寓,还没有装修完毕,徐白就准备好了猫砂,也搭好了猫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个中午,徐白的继母和她说:“你看呐,我肚子里有你弟弟哦,猫都有钩虫病的,我们孕『妇』家里咋养?”
继母认为,孕『妇』和猫,只能留一个。
一只猫,和一个人,谁会选择前者呢?
继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继母还没说完,父亲掷下筷子,和女儿坦白道:“我的那个同事,就是来过我们家的张叔叔,你也认识他的。”
父亲继续说:“老张家的儿子喜欢猫,想要黑白花的,像电视里的黑猫警长,正好,就见到了你的那只猫。”
继母和父亲,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这样还不够,父亲还要接着讲:“一只猫而已,你别太在乎了,你把时间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吗?”
徐白缓了好几秒,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过是站着,两条腿都麻木了,后颈一阵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问了一句:“老张的家在哪里,我要去找我的猫。”
对面的继母一边吃酱肘子,一边开口说话:“小白,这样不好吧,送出去的东西,能收回来嘛……”
继母说话的那个档口,恰好是徐白崩溃的边缘。
徐白冷下脸『色』道:“别叫我小白,谁认识你。”
继母笑容一僵,拿起纸擦手。
凡是继母碰过的菜,徐白都不会再吃。因为继母夹过鲈鱼,所以父亲给徐白的鲈鱼肉,都被她扔在了装垃圾的碟子里。
她能和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已经是十五岁的徐白忍受的极限。
偏偏继母被她落了面子,还忍不住反问:“干什么啊,非要把猫弄回来,万一伤到你弟弟……”
“弟弟”对徐白而言,是个莫须有的空谈。
更何况,因为这个弟弟,她连家都没有了。
压抑四个月的情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想到母亲所受的委屈,母亲流过的眼泪,徐白当即怒火中烧,把饭碗扔到了地上:“就算伤到又怎么样,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的人。”
这句话堪称诛心,继母的脸『色』一变。
她低头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还有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亲见状,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儿:“小白,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教养?那是你亲弟弟,快给阿姨道个歉。”
徐白眼眶含泪,声音却硬得很:“你想打我吗……”她哑着嗓音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徐白刚出生的时候,父母其实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亲,逢人便要说,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又白又可爱,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几乎没有长辈不喜欢。
正因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个柜子来装。
她的父亲不知道要怎么养女儿,努力为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工作从老家调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钱又贷款,好不容易买下四合院。
再然后,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亲手抖了抖,耳光终归没有落下来。
他现在不是徐白一个人的父亲,他还有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饭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老张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对不住你啊。”
老张解释道:“你们家的那只猫,自从来了我们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气了……”
老张原本以为,家猫饿到不行了,就会自己来吃。但看现在的局面,恐怕扭转不过来了。
他不想找个地方埋猫,所以热情地提议道:“老徐,要不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去你们家,把那只猫还给你。”
于是当天下午,汤圆又回到了徐白的手里。
它被装在纸壳箱中,眼睛还是睁开的,双眼就像玻璃珠一样,清澈到不染杂质。
徐白泪如雨下,带着万分小心,轻轻『摸』它的脑袋。
它微微眯着双眼,就像从前一样——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因为徐白的温柔抚弄,而软软地“喵”了一声。
徐白抱紧纸壳箱:“没事的,回来就好,我带你去医院。”
老张舍不得给一只猫花钱,徐白却拿了全部的家当。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宠物医院。
可是进了医院的大门,汤圆却渐渐地凉了。
“你再忍一忍,马上就能找到医生了……”泪水模糊了徐白的视线,她抱着猫每过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渊。
徐白不知所措地抚『摸』汤圆,它还要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偏过头来『舔』她的手指——粉红『色』的小舌头,干燥又冰凉。
它用脑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确认她不会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没办法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
汤圆好像知道自己无力改变现状,贴着徐白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短暂,只是它的记忆全部和徐白相关。
徐白捂着脸哭泣,眼泪从指缝里漏下来,可她不能崩溃,她还要找医生,找最好的医生。
然而医生也无能为力。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宠物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叹气道:“小姑娘,节哀顺变。”
医生说:“提前三天送来,也许还有救,现在没有生命体征了。”
徐白靠墙坐着,怀里是医生还给她的,那只已经凉透了的猫。
徐白想起九岁那一年,她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只小流浪猫。
那猫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个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边。
徐白根本没有考虑,她把小猫装进书包里,直接带回了家门。她还和谢平川炫耀,说她养了一只宠物,特别乖,特别可爱。
谢平川却道:“你养的是猫?猫不认主人,怎么会特别乖。”
可是徐白的猫与众不同。它黏人,认家,胆子小,爱撒娇。
因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给它取名叫汤圆。
但是如今,汤圆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它从前有多爱玩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耳朵也耷拉下来,再没有一丝呼吸。
徐白把汤圆放回纸壳箱,又找了一块僻静的地方。下葬的时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链,放进了纸箱盒子里,当做是汤圆的陪葬。
“谢谢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头疼,被夜风恍然一吹,终于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猫,我是最坏的主人。”
她在这一块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远方的霓虹灯闪闪发亮。
周围人迹罕至,唯有风声悠长。
徐白双手抱膝,终于认清一个现实,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时间是银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独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终点,不过一明一灭一尺之间。
第十四章()
徐白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五岁的时候,她和谢平川一起回家。路上谢平川拉着她的手,一路催促她走快一点。
“你走得好快呀,”徐白在梦里说,“哥哥,我觉得好累。”
谢平川背对着她回答:“那你站在这里吧,我先走了。”
这的确是谢平川会说的话。
徐白就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回来了,”前方的谢平川没有回头,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毫无来由地说了一句,“我们也没有联系的必要。”
梦里的景象不甚清晰,路过的行人面容模糊,谢平川转身混入人群,徐白便找不到他了。
她渐渐感到慌张,沿着人行道奔跑,可是双腿没有力气,跑着跑着,就什么也见不到了。
她多年前养过的那一只、名叫汤圆的,黑白花的小猫,似乎也蹲在街边看她,立着一双猫耳朵,双眼黑亮亮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样。
长街似锦,街上车水马龙,然而热闹和喧哗都在别处,徐白的四周只有一片寂静。
她找不到哥哥,蹲下来叫她的猫:“汤圆,你过来啊。”
汤圆“喵”了一声,忽然跑开了。
这并不是汤圆的习惯。每逢徐白喊它,它都会立刻跑过来,绝不可能离得更远。
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谢平川甩下了她,汤圆也跟着跑掉了,徐白想不通为什么,她失魂落魄地走着,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小巷的路走到一半,天边就开始下雨。
雨水落在她的头上,雨势也突然变大了,这场雨说来就来,没有半点的预兆,像是英国伦敦见鬼的天气——她没有在梦里考虑,为什么会对伦敦如此熟悉。
巷子的尽头就是家,家里却没有母亲。
她的父亲抱着一个小男孩,搂着另一个模糊的女人,父亲见到徐白的那一刻,就像见到一位陌生人。
“小姑娘,”梦里的父亲问道,“你找谁啊?”
徐白抱紧双臂道:“我谁也不找。”
她飞快冲出院子门,任由雨水兜头而下。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梦,旧事重提,激起了多年前难堪的回忆——直到床边的闹钟把她吵醒,徐白才从床上猛然坐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还有不知名的鸟叫。
北京的七月,已是盛夏酷暑,宾馆开放了冷气,徐白只披了一条浴巾,站在一扇落地镜之前,用木梳子梳理长发。
徐白不再是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今年研究生刚毕业,成功拿到了双学位。
今时不同往日,她这一回,是真的长大了。
结束研究生论文的当天,徐白拖着行李箱回国,下完飞机进宾馆睡了一觉,便准备去恒夏集团面试。
时值七月,阳光耀眼,北京城内十分闷热。
徐白坐在出租车内,透过一扇玻璃窗户,看向了城区风光。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拥堵的车辆恰似长龙,耳畔不断传来汽车鸣笛声——这座城市还是像以前一样,充分彰显了热闹与繁华。
出租车司机在等绿灯的空档,与徐白攀谈道:“你是哪里人啊,外地来北京的吗?”
徐白把包放在腿上,出声回答道:“是啊,好久没来过北京了。”
她的头发比较长,发梢烫卷了一点,流风从窗外吹进来,发丝刚好挡住半张脸。
司机看不清她的外貌,听口音又是普通话,只记得她是要去恒夏集团的写字楼,便继续说道:“那个什么恒夏集团,是一个互联网公司吧。”
而且还是一个发展势头迅猛的互联网公司。
似乎成立没几年,疯狂吞并市场份额,不断推出新产品,有很强大的供应链。
徐白接话道:“对啊,是一家互联网公司。”
她说出了实情:“我今天要去面试,面试成功的话,就能留下来了。”
司机便鼓励道:“哦,祝你好运啊。”
他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