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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轰”然倒地,擦着地面往前掼出一段,马儿不知几时挣脱绳索,受惊般嘶鸣着跑远。车厢的门被踹开,祁望抱着霍锦骁从车里出来,看到老四已和数名蒙着脸的黑衣人打起来。
“是倭人?又是乌旷生?”霍锦骁看那批黑衣人的服饰不像是大安的,倒与东洋武士相近。倭寇早想置三爷死地,好夺取漆琉之势,祁望本也早有安排要击杀宫本直人,不料被乌旷生抢生一步,如今岛上已乱,他的人都留在岛上应敌,只有顾二带着一小队人跟他出来,人数恐怕远远不够。
“应该是。”祁望眯着眼看远处。
不远处还有兵戎声,应该是顾二带的人正缠住追兵。
锃亮的弯刀斩来,他把人往身后一带,单手迎上。已经有四个人围过来,而老四正被其余倭人缠住,脱不开身。霍锦骁功力未全恢复,暂时只能躲在祁望身后,她倒也没闲着,勉强施展了《归海经》,捕捉夜色里的刀光剑影,提醒祁望攻击来的方向。
“你功夫未复,又施展《归海》,不怕瞎眼?”祁望逼退身前两人,微喘着气道。
“瞎眼总比死了好。”霍锦骁跟紧祁望。
旁边冷刃忽至,祁望压着她的头,她顺势一矮身,避过那刀刃,发丝却被削去几缕,祁望踏着星步掠至那人身前,以迅雷之势扭断那人手腕,夺去他的弯刀,再一回刃。
刀锋在那人颈间划开血口,热血喷洒,腥味弥散。
“三爷,快走。他们追上来了。”老四喝道。
人似乎越来越多。
“好。”祁望不作恋战,拉着她往码头跑。
此地离码头很近,霍锦骁已能看到码头微弱的光芒与四周礁石,海浪拍岸声也隔空传来。
她未按时辰去与东辞碰面,不知护送庞帆妻儿的船可安全离开,更不知东辞他们如今怎样,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听觉与视觉变得敏锐,哗哗作响的海浪声却掩盖了所有声音,只有夜色里朦胧的黑影,在月光色露出微不可查的变化。
礁石上有人伏着。
森冷的枪口瞄准祁望。
“小心!”
祁望才斩退一名紧逼而至的刺客,就听身后霍锦骁尖声疾喝。
“轰——”硝烟乍起,有人在暗夜里扣扳机。
铅弹趁夜而至,闷声打进血肉之间。
“景骁!”祁望被她推开,回头之时眼见霍锦骁踉跄两步方勉强站定。
他只见她的手藏在宽大袖管里,血一滴滴往下落。
“我没事。”霍锦骁咬牙,只用手按上自己左臂。
祁望怒极反手,将刀掷出,只闻一声惊呼,伏在礁石上的人还不等换弹便被祁望的刀刺中胸口,从石上坠下。
“走。”
不及细想,祁望拉着她往码头跑去,可身后的人却很快追至,像永远也杀不尽。
霍锦骁的脚步已有些不稳,他又急又怒,挥出的刀也失了章法。
正在困斗之际,夜空却忽有明弹飞入空中,将这一隅照亮。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亮光照得刺疼,不由自主地闭起,手里的动作便也跟着一顿。
“让小姑奶奶来会会你们!”
伴着清脆的女音,几道人影凌空掠下,加入这场混战。
霍锦骁眯着眼,看到还穿着肖雅衣裳,梳着妇人头的沐真。她目光再转,瞧见熟悉的凉血刀,季凌肃的笑被刀光照得冷冽。
“真真?黑虎?唐怀安……苏辰,明河?都来了?”
霍锦骁念出一大串名字,虚弱笑起。
一股庞大掌风扫至,将祁望从她身边推开,祁望神色一变,待要回身拉她,却见她已被人揽住。
“小梨儿。”魏东辞一手抱着人,一手拎着包袱,眉宇蹙成川形。
佟岳生站在他身侧,执剑冷对祁望。
“东辞。”霍锦骁见着他,大喜过望。
“对不起,我来晚了。你受伤了?”他沉道,目光里幽火烧得正烈。
“没事,只是伤及手臂而已。你杀人了?”她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血腥味。
魏东辞便将手里包袱往祁望面前一扔,包袱散开,一颗人头滚出。
赫然便是乌旷生。
“你救了她,这是我送你的礼。宫本直人正带人往南哨区攻去,如果你现在回防,应该还来得及。”魏东辞冷道。
祁望站着未动,身后是兵刃交错的景象。
“多谢。”他开口,目光落在她身上,“拐过这片礁石区,那里有个旧码头,船停在那里等着。”
魏东辞点点头,打算抱起霍锦骁,她却推开他的手:“师兄,等等,我有话要跟他说。”
“快点,时间不多。”看了眼四周情势,东辞让开身。
霍锦骁捂着伤走向祁望,隔着两步之遥停下。
“你的伤……”他看到血透过她的指缝流下。
“没事,不必挂在心上。你救我许多次,这回,就算是我还你的。”她淡道。
祁望不禁勾唇,涩涩笑起。
“既然如此,你们两清,你走吧。”
他脸上犹带鲜血,在火色下显得凄厉。
霍锦骁胸膛起伏片刻,声音萧瑟:“回平南吧,别留在这里做三爷。我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继续做你的祁爷。”
他曾经妥协过一次,这回,便换她妥协。
“回平南,做祁望……”他失神。
永不相见()
风刮得猛,吹得霍锦骁未及绾起的长发肆意飞舞,一身嫁衣在火色下更是灼艳无双。四周兵戎相交的厮杀声似乎变得遥远,她怀抱期待的目光如初,叫人难以拒绝。
祁望抹抹脸,指尖搓下些血痕,又以指腹推开,唇边展开一抹温柔。
“别傻了,乖。”他声音不大,却压过所有,像雪天里的薄阳,“我若愿回平南,当初就不会让你在码头等我一上午。”
未赴之约,便是他的答案。
“你是祁望,不是三爷!”霍锦骁仍固执地要劝他。
面具落地那一刻,猜测成真,祁望未死,霍锦骁是欣喜的,可那喜悦压着的,却是另一重绝望。
与日后兵戎相见比起来,她不知道哪个结局更好些。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三爷,面具之下,不过是权势欲望。小景,我与你说过,东海是我大业所图之地,我有我的理想和抱负,哪怕在你们眼中,它有再多的不堪,我亦甘之如饴。为了今天,我付出亦或失去的东西太多,回不去了。”
他异常平静地说着,唇边的笑还是曾经玩世不恭的戏谑。
“真的不回去?”她喃喃道,臂上伤口与心中之伤,也不知哪个更疼一些。
“快走吧,再晚就迟了。希望我们的约定还有效。希望你珍重自己,别老那么毛躁。”他想抚顺她脑后乱发,可手一伸,才发现这几步之遥,已然是天涯两端。
手在空中停了停,他收回,嘱咐到最后便成绝语:“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希望……你我此生永不再逢。”
不见,便是念想。
见了,就成敌人。
她懂,今日一别,他日再逢便是战场,他们不死无休。
这是霍锦骁最不愿面对的局面,可他们都无法改变。
刀剑声乱了,远处有人疾唤——“三爷”。
祁望随手从地上拾起柄弯刀,用力一震,刀身发出嗡嗡震鸣,先她一步转身。前方血路火光漫天,将鱼肠道照得明明暗暗,他背影如孤刃,独来独归,恩义尽弃。
“魏东辞,带她走。”
弯刀凌空划过,似流星坠芒,他足尖一点,飞入厮杀的人群中。
人影隐没,化作些微墨色轮廓,混于人中,再难看清。
霍锦骁怔然望着来路,重复一句:“此生永不再逢……”
“走吧。”耳畔响起东辞温和的声音。
不待她回答,他便已将她拦腰抱起,霍锦骁突觉倦怠难忍,侧头靠入他怀中,闭上眼。不管这世上风雨几何,狂浪几许,她在这一瞬只要靠着他,什么都不愿去想。
东辞将人抱紧,沉喝一声“回去了”,人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她往船只停泊处跑去。正在对敌的几人掠回二人身边,拥护在他们身侧,同往海边跑去。
夜色越发肃杀,厮杀声音渐渐遥远,连着那抹熟稔的人影也已不见,茫茫海面,只有泊岸的船上下颠伏。
百年东海,人如浮舟,不过逐浪而生。
————
暗夜行船,帆不敢张满,船速很慢,浪头翻涌而至,整艘船在海面上上下下浮沉不定,晃得厉害。
狭窄的船舱中点了好几盏马灯,清脆的女声响起:“能找着的灯都拿过来了,师兄,够亮了吗?”
“你给我照着。”东辞坐在床沿,眉目紧拢地吩咐,目光只落在霍锦骁的手臂上。
“哦。”沐真便站在他身边将手里的马灯举近,看了一会,她道,“这嫁衣好漂亮,剪了怪可惜的。”
话中不无遗憾。
霍锦骁靠在床头本疼得满头大汗,冷不丁被她这话逗笑,魏东辞却眼也不抬:“没事,会有更漂亮的。”
“哦。”沐真想了想,“师兄是吃醋了。”
“你能闭上嘴吗?”东辞终于抬头。
“哦。”沐真闭嘴。
“啊——疼!”一个刚消停,另一个又叫起来。
魏东辞脸发黑:“我还没碰伤口呢,你鬼叫什么?”
“袖子粘在伤口上啊。”霍锦骁五官纠结在一起。
“让你逞能?这□□/伤要是弄不好,你这手臂就废了,疼也给我忍着。”他的语气不太好,一改往日温柔,只是被她一嚎,下手到底又轻了几分。
沐真若有所思:“师姐只在师兄面前喊过疼。”
“……”霍锦骁瞪向她,这丫头是怼完魏东辞又开始怼她了?
“铅弹在肉里,要把伤口挖开才能取出。小梨儿,你服两颗平神丹睡一觉吧。”魏东辞抬起她手臂仔细检查,眉头拢得越发紧。
“平神丹?那玩意儿吃了人得迷糊好几天吧?我不吃。”她拒绝。虽然已经离开漆琉,但她还有很多事要马上处理,哪能迷糊个几天几夜。
“挖伤口会很疼,你……”魏东辞看着伤口,觉得比伤在自己身上还疼。
“不碍事,我忍得住。”她咬着牙硬气道。
昏黄的光照着她手臂上的血窟窿,皮肉翻滚,触目惊心。
魏东辞沉沉叹了声,不再劝她,只将她的手放下,取来干净的帕子卷起递给她:“一会咬着。”
她接下,摩娑起帕子,不语。东辞在旁边开始准备,动作很轻,只发出些窸窣声,沐真帮着他。不多时就准备妥当,他取出金针先扎入她手臂上几处穴道,止血止痛,只不过若要挖肉,只靠金针是完全不够的。
霍锦骁看他洗净手,拈起细长的薄刀,她就将帕子咬入口中,转开了头。
薄刃入肉,血随刀流出,她骤然圆瞪了双眸,右手紧攥住被,牙关咬得死紧。魏东辞强迫自己定神对付伤口,伤口切开一些,他又改换作镊铗,将镊铗尖细的嘴探入伤口内……
霍锦骁牙关咬得出血,脸色骤白,额上细汗密布,喉咙里发出闷哼。
除了痛,没有其他。剜腐去刺,伤愈的必经之路,痛到她想哭。
泪水毫无知觉落下。
沐真已经看不下去,将目光转走。
幸而魏东辞动作很快,镊铗在伤口中迅速夹出一枚小小铅弹,啪一声扔到碗里。
“算你幸运,这火/弹只打在肉里,没伤到筋骨。”他放下镊铗,已是汗湿重衣,手这时候才开始发抖,声音虚脱般打颤。
霍锦骁只觉得手臂痛到麻木,像废了一样,人也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铅弹取出,伤口处理起来就容易多了,魏东辞手脚迅速,缝合上药包扎,一刻不敢怠慢。不知多久,伤口总算包好,沐真松口气,跌坐在床尾,此时方觉自己举灯的手臂酸软不堪。
她喘着气,看着沐真虚弱笑道:“不中用的。”
顺便,用脚踢了踢沐真。
话音才落,她已被东辞倾身抱住,良久,他方以额头抵在她额上,道:“哭了?”
她摸摸脸,回他:“是汗吧。”
眼眶已干。
“你就逞强吧。”他放手坐起,“不过下山两年多,一身的伤,旧痕未去,新伤又添。”
沐真正在收拾地上脏污,闻言忽直起身,奇道:“师兄怎么知道师姐一身伤?你看过?”
“……”东辞默然。
霍锦骁煞白的脸忽然透出奇异的红,抬手就扔了卷布条过去。
“闭嘴,沐真。”她窘道,“三年没见,你也十八了吧,怎么还不嫁人?”
沐真是云谷老八沐沉沙的养女。沐沉沙昔年以轻功独步天下,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偷儿,一生未娶,从战场上捡回这个孤儿后收在膝下,认作养女,取名沐真。他沐悉心教导,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但一个男人难免粗心,没有女人细腻,结果教出个不按章法行事的沐真来。
霍锦骁离开云谷时,沐真尚未及笄,晃眼三年,她也下山了。
“师姐都快二十二了不也没嫁人?”沐真趴在床沿,满眼认真,“我爹说了我还小,不急,让我挑满意了再嫁。”
她想了想,脑袋一歪,又道:“师姐,我爹说,女人要是让男人看了身体,是会有孩子的。下山之前他特意嘱咐我,不能让男人随便看的,否则有了孩子就不能到处玩了。你呢,你有孩子吗?是师兄的吗?”
她很认真,不是开玩笑。
“咳。”魏东辞一阵咳嗽,“我出去烧点水,你们聊。”
他不能再呆。
霍锦骁涨红脸,她八叔那个老男人,到底都教了沐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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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东辞出去一趟回来,身后跟了季凌肃、明河、唐怀安与苏辰四个人。这四人都是听说霍锦骁的伤已经包好,特意过来看她的。进舱时,霍锦骁已把嫁衣换下,正倚在床头指挥沐真把嫁衣夹层剪开,果然从里面翻出几份帛书。
帛书上的字都是祁望手书,她认得那字迹。
“怎么都过来了?”看到他们进来,她便将帛书放下,直起身笑道。
这几人之中,除了黑虎季凌肃比她小之外,其余三人都比她大。
“没想到你这云谷小霸王也有今天。”舱房小,苏辰倚在门上,虽说关心,一张嘴还是口没遮拦地嘲她。
都是从小到大的情谊。
“在外头野惯了,舍不得回谷吧?一出来就三年,连个音信都没有。”唐怀安也怪起她来。
明河倒没说话,这人素来沉默寡言,只做事不多话。
只有黑虎替她辩解:“人都伤成这样,你们还说她?到底是要看她还是来气她,要是气她,趁早出去。”
霍锦骁不由笑出声来。
三年不见,黑虎倒是越长越像青娆姑姑,眉目狭长,鼻梁挺拔,下巴削尖,标准的美人胚子,可惜是个男人。云谷除了东辞,就属黑虎最好看。
“别闹了。”她往后坐了坐,将帛书拾起,“这是三爷给的倭寇的情报,你们也看看。如今我们这船可是往平南船队驶去?”
“是。”东辞拧了把温热的巾帕,坐到她身边,把帛书随手扔给最近的黑虎。
“庞帆妻儿呢?”她忽想起这事来。
“邵叔和其他几个人护送着,早就离开漆琉了。”东辞言简意赅,将帕子压到她脸颊上,轻轻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