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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正月十六重开廷议之时,百官群臣颇有些失望的发现,年下宫中的种种事端,竟都归结为睿帝和予钧祖孙之间的一场家事。一顿板子,闭门思过小半个月,羽林营与宫禁翊卫的督管之权绕了个极小的圈子之后,居然还是牢牢握在予钧掌中。
仅有的些许差别,不过是去年腊月开始驻守在东宫的羽林副统领陆平被调去了南城门协理防务,而新岁开始代掌了半个月东宫防务的羽林校尉明重山居然如今也告假回了晋王府,据说是风寒卧病。如此种种,样样皆离不开东宫,而元德太子在正月十六的重开廷议之中并没有现身,百官私下间的猜测便更加多了。
而另一件叫京中群臣议论不休的,便是阖家皆回江州过年的誉国公府慕容氏一族,居然在除夕夜太庙起火之后的数日后,也同样宗祠起火。如今的誉国公、也就是老誉国公长子,昌亲王的妻兄,慕容辽并不曾奏报此事。但江州知府却上报了钦天监,理由是江州城郊突现天火,正月初九烧毁望族祠堂云云。
睿帝素来不信鬼神,对此不置可否。慕容辽完全继承了其父老誉国公的深沉稳重,在朝堂上一脸端肃,就当没听见。君臣之间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默契与静默。
在邸报上读到此事的明珠不由慨叹,睿帝的政治手腕当中很如同楼珩在四国史中对大盛开国□□的批注一般,不拘一格,颇有江湖血气。此番予钧奉旨前往江州,主要是勘察慕容家的动作与谋划,同时还有一件实在不像是帝皇之命的任务,就是在慕容家宗祠放火。
理由说起来也很简单,誉国公府为了昌亲王图谋大位,最大的障碍并不是日薄西山的元德太子,而是已经正位中宫的孝瑾皇后。只是慕容家为了陷孝瑾皇后于不吉而在太庙设计放火的这件事情,睿帝并没有实据,也就不能自中书省发明旨惩处。不能来明的就走暗的,说白了就是你烧我的太庙,我烤你的宗祠,两厢公平。
接下来数日,明珠在长风居的日子便又恢复了刚成婚的那些日子。予钧早出晚归,往往在羽林营一住便是几天,每日南隽会回来禀报一声予钧归不归府,明珠便决定一下燕衡或者韩萃要不要去送衣物姜汤。
晋王府里,明重山卧床休息了三四天,便又回了羽林营,还是继续协助予钧打理东宫防务。
而韶华郡君却一病便是几乎一个月,到二月初九,孝瑾皇后的凤仪大典那日才勉强能起床。明艳无双的脸庞已经病弱的憔悴伶仃,纤细腰身简直风吹得倒,不盈一握。间中明珠进宫探望了几次,韶华的精神倒好了许多,应当是孝瑾皇后说了些宽慰的话。但对于推她落入湖中的凶手,韶华除了能记起对方身形瘦削,力量奇大,便没旁的线索了。
二月初九之前,皇城禁宫的防务已经加了整整一倍,予钧在这二十多日里只得回长风居睡过两个晚上,其余的时候都在整顿巡防,追查东宫并太庙各样事故的种种线索。治军的铁腕手段全都一一展开,到得凤仪大典那日的防务护卫便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明珠知道予钧辛苦,只是除了亲手做些吃食送去,也没什么旁的能帮他。泉州舟山堂的密信两日一报陆续送来,各地的连云帮分堂事务在年后也是重新开始繁重忙碌。毕竟到了春日,既是万物复苏,大地重绿的时节,也是各地商会并各样贸易活动重开的时候。不论旁人是如何看待明珠再度的“独守空房”,长风居里的明珠和白翎澄月等人自知每日到底有多少忙碌。
明珠原以为,待到凤仪大典结束,到了二月底三月初,届时宫禁防务稳定,连云帮的事物也能稍稳些,或许她便可以和予钧好好商议一下有关南夷人在泉州的活动、以及青江主谋追查等等这些已经被搁置了一些时日的各样事宜。
然而她却万万没有想到,二月十六的一道旨意,再次打乱了她一切的计划,甚至也重新清晰了玄亲王府的格局。
二公子予铎和楚丹姝的婚期便在二月下旬,明珠既然与楚丹姝相熟,便应其之约,在二月十五陪楚丹姝进宫请安谢恩添妆。楚丹姝身为永璋公主侍读,在昭阳殿的时日也有两三年,此番谢恩之时得了孝瑾皇后不少赏赐,也不免多和孝瑾皇后并渐渐恢复的韶华郡君多闲谈了半日。彼时明珠见韶华容颜渐丰,精神也好了些,心里还很欢喜。却不料在转日,也就是玄亲王府向楚家下聘的日子,披红挂彩的聘礼队伍刚刚热闹喜庆的发出,宫中便传了一道旨意出来:
韶华郡君顾其樱,淑惠纯嘉,赐婚晋王府世子次子明重山,自玄亲王府发嫁,着礼部议定婚期。
顾王妃是韶华郡君的亲姑母,旨意中又明确提到自玄亲王府发嫁,所以这道旨意除了送达晋王府之外自然也传到了玄亲王府。
彼时二公子予铎的聘礼刚刚发出,玄亲王府全家上下都在王府正堂,也包括了身为嫡长媳的明珠和刚从羽林营回来不过半日的予钧。玄亲王府众人接旨之时听到前一半都是有关韶华郡君的嘉许之语,顾王妃和四公子予锋还以为长久以来的心愿终于得偿,然而待得宣旨中官朗读完毕,众人几乎全都变了脸色。
韶华郡君要嫁给明重山?
韶华落水的事情知道的人很多,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救她的羽林卫官便是明重山,众人对明重山的印象更多是有关东宫防务的更动上,但也只是似乎有个名字而已。总体来讲,在王侯公卿如过江之鲫的天子脚下,明重山这个小小的羽林校尉实在是很难让人有特别的印象。
顾王妃和予锋是如何震惊失望,旁人是如何迷茫都暂且不说,跪在最前面接旨的玄亲王瞬间就变了脸色,胸中的怒气直欲冲出。
南瀛郡主最近屡屡向京中传书传信,有意将韶华郡君嫁回南夷王室的事情玄亲王早就知道了,渝州帅府对此不置可否。玄亲王暂时也没有表态,到底还是顾忌着他最偏爱的儿子予锋的心思。原本年后玄亲王有意亲自去请旨,谁知上元之前韶华落水一场大病,险些丧命。那些天予锋心急如焚,每天都闹着要进宫去看望韶华,但玄亲王和顾王妃却都犹豫了。毕竟娶妻是为了绵延后嗣,在正月天气里落入千鲤湖,又卧病至此,只怕将来能不能生育都是问题。
只是,玄亲王决定不要这个儿媳是一件事,这个儿媳被旁人抢先截住又是另一件事。更何况,韶华一直和明珠交好,来往密切;而明重山不就是跟着予钧办事的那个晋王府的无名庶子么?这件事定然是予钧和明珠二人的手笔!还有,自除夕以来的桩桩件件……玄亲王越想越怒,勉强接了旨意送走礼官,便向着予钧和明珠一声怒喝:“跪下!”
玄亲王府阖家上下皆在,年纪最小的予镌吓得一抖,差点便要屈膝。而顾王妃已经红了眼眶,折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便开始落泪:“王爷,这,这是从何说起?韶华怎么说也是我兄长的嫡长女,如何就能嫁个无名之辈?”
予锋到了顾王妃身边,握着母亲的手,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俊秀的脸上也气的发红。
明珠双目一闪,望向顾王妃:“明重山是晋王爷的长子嫡孙,如何就是无名之辈?皇后娘娘也是明氏女,晋王府就这样不能入王妃的眼么?”
顾王妃拿了绢子嘤嘤掩泣,玄亲王怒气愈盛,喝道:“放肆!都给本王跪下!”
予钧上前半步,将明珠半掩在身后,才缓缓屈膝跪下。明珠深吸了一口气,亦随之跪在旁边。
玄亲王拿起案上的明黄旨意,冷冷问道:“韶华的婚旨,是谁求来的?”
予钧淡淡道:“韶华郡君养在皇后跟前这么多年,自然是娘娘的懿旨。”
玄亲王将案上的杯子向地上一扔,哗啦一声茶碗碎裂,热茶飞溅。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予钧伸臂护了一下明珠,大部分的茶水便溅在了他身上。但明珠的裙摆上,也留了不少茶渍。
“锦瑟宗姬,你说。”玄亲王极少跟明珠正面说话,此刻起身,踱步到他二人身前,双目如电,威势尽展,“你昨天进宫,跟娘娘说了什么?”
予钧又抢着开口:“明珠是陪未来的二弟妹进宫谢恩添妆,也是给皇后娘娘请安,略尽孝义罢了。”
“逆子!”玄亲王大怒,反手一个耳光抽过去,“本王没有问你,住口!”
第85章 孽子坠心()
明珠心惊,胸中怒气横生,立刻低了头,以免叫旁人看见自己眼里的杀气:“王爷,臣妇向皇后娘娘请安时,娘娘垂问臣妇堂兄人品如何,不过据实以告。”
玄亲王冷哼一声:“据实以告。好一个据实以告!顾家的亲事,你们也敢插手!”
予钧回过脸来,峻毅脸上已经浮现了几条指印,沉声道:“顾家的亲事是娘娘的恩典,皇上的明旨,您若有所不满,大可在朝上奏本回旋,何必在家里对着媳妇发威。”
玄亲王气极反笑:“家里?你可将王府当做家里吗?你们有将自己当做儿子儿媳么?”又连连冷笑几声,“家里?好,那我今天就用家法教训你这个逆子!”一声暴喝:“来人!”
予钧望向玄亲王毫不回避,目光中甚至有几分讥讽。这些日子他重掌羽林卫,昼夜忙碌虽然辛苦,却也对东宫屡屡出事的原因得了越来越多的线索。不论是被是被收买的护卫,还是安插的女官,说到底都是因着玄亲王的心急。急着确定元德太子无望于大位,急着确定自己未来帝君的身份。但予钧一轮一轮的清查与整顿,玄亲王在东宫并羽林卫中的暗线几乎被一一拔除,自陆平以下,予钧在东宫的护卫侍从之中清查替换了三十多人,其中怕是有十一二个都是玄亲王的人。
这些人被安插在不同的位置上,不知道玄亲王是花了多少心力物力,叫旁人拔了也就算了,偏偏都是予钧亲自动手。玄亲王却有苦说不出,这口闷气自除夕夜陆平调任开始,憋到现在已经是积蓄太久了。至于韶华之事,予锋的心思,不过都是个引子,叫玄亲王一泄烈怒罢了。
予钧心里清楚的很,但却对玄亲王更鄙夷。大丈夫顶天立地,行事光明磊落。倘若天命归于元德太子,那也是裴皇后一家扶持睿帝应得的。若元德太子命不久长,睿帝已经这样扶持,玄亲王何必急躁至此,真的一点也不顾睿帝的百年名声,予钧的东宫职任么?这样上不顾父,下不顾子,还谈什么端雍孝悌。
予钧冷冷看着玄亲王,待得春凳和藤杖皆拿了来,予钧也不待玄亲王再多说,自己便站了起来,明珠不由自主地也随着起身。予钧看了明珠一眼,又飞快地环视了一圈神色各异的府中众人,便反手一撩长袍,自己伏上了春凳。
玄亲王见予钧那与楼家人越来越相似的面容上,分明带了洞察和鄙夷的神色,瞬间便勾起了压在心底多年的旧事,怒喝道:“重重地打!打死勿论!”
府卫自然知道打死是不行的,但玄亲王的怒气也明确无疑,只怕是不必计数了。于是二人躬身应了,便对予钧道:“长公子,得罪了。”
言罢,二人挥起藤杖,便重重击挞在予钧身上。
明珠黛眉紧锁,垂目不语,左拳在罗衣广袖的遮挡下愈发握紧。
噼噼啪啪的杖责声并没有多少回响,那每一声的闷击都清楚传达出了责打的分量。予钧勉力咬牙忍耐,他连日巡防辛苦,本就周身疲惫不堪,前晚更是几乎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十数杖之后,只觉臀腿已无不痛之处,再受击挞便是层层叠叠,煎熬复煎熬。
王府众人旁观至此,终于逐渐回过神来。予铎不由上前半步,拱手道:“父亲——”
“住口!”玄亲王怒发冲冠,“谁敢求情?”玄亲王本就端肃威重,此刻瞪着予钧怒气勃发,目眦尽裂,这样的烈怒极为少见,众人惊惧之下,便是心里想求情也有些畏惧迟疑。
而最该求情的明珠只是站在离予钧不到一丈之地,默然看着王府中那二寸宽、半寸厚的藤杖一下下重击在予钧的身上,一语不发。
予锋不由心中愈发有气,他喜欢韶华表妹那样久,却被今日一道明旨彻底断了念想。听玄亲王话里的意思,明明是明珠入宫去为自己那个地位低微、完全配不上韶华的堂兄明重山求来的旨意,凭什么?就凭她秋猎时救过皇后?那就可以随意坑了韶华么?
予锋刚要开口,便觉得身旁的母亲顾王妃似乎在哭泣之中紧紧拉住了自己的手。
而同时,众人几乎都望向明珠,见她神情愈发木然,仿佛眼前在家法板子下死去活来的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素来心直口快,行事颇有几分泼辣的甘侧妃凉凉道:“少夫人好涵养啊,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予钧伏在春凳上,并不太能看见明珠神色,不由便想望过去。分神之间,又是一杖重重落下,挞在伤处,他几乎痛呼出声,忙咬牙死死忍住,才转为了一声闷哼。绵绵不绝的巨大疼痛之中,他听见身侧明珠的呼吸格外的平稳而悠长,甚至比平时还要舒缓几分。
明珠仍旧不开口,她不断调整着自己丹田中的气息,才能压抑住她满心的疼痛与愤怒。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越是真正怒气满胸之事,她越会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因为事情若是可以严重到叫她这样愤怒,也就代表了需要她冷静理智地应对和处理,这是多年江湖争斗之中以血为价学到的功课。
至于旁人认为她是无情还是无感,又有什么要紧。
玄亲王如鹰似隼的锐利目光在明珠的脸上扫过,又是一声冷哼。
持续的击挞之中,予钧的身上已经开始现了血渍。他只牙关紧咬,勉力抵受着在剧烈疼痛的伤口上不断狠狠击打叠加的一杖又一杖,呼吸愈发粗重。
明珠的目光始终没有转向过玄亲王,或是王府中的其他人,只是淡淡投在予钧的身上,头脸上。她看着予钧不断咬牙强忍,额上冷汗甚至已经滴到地上,轻轻吸了几口气之后,强迫自己将袖中原本握拳几乎要捏断指甲的白皙双手慢慢舒展开,交握在一起。
持续的杖责声已经开始因着予钧满身的血渍而带了些残忍的血溅响声,用刑的两个府卫半是疲累半是惧怕,都满头大汗,倘若真的将亲王长子打死打残,那个结果不是他们能说一句奉命行事就全身而退的。
“父亲!”年少的予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已经泪流满面跪了下来,“父亲!”
玄亲王终于抬手道:“罢了。”瞪了予钧和明珠一眼,冷哼一声,亲自携了顾王妃,拂袖而去。余下的众人甚至连这场骤然雷霆的真正内情也不知道,上前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好纷纷学着玄亲王的样子,看了予钧两眼,便各自散去了。
予钧强撑顶住的一口气骤然一松,臀腿上的剧痛早已蔓延全身,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却偏生又昏厥不得,连喘气都痛的整个人发抖,鲜血和冷汗将全身内外的衣衫尽皆浸透。
南隽和石贲早已红了眼,此刻快步跑进来,刚要扶予钧,面色仍似平静、眼眸却已通红的明珠伸手一拦,声音微微嘶哑:“多来几个人,平着抬回去。”
这事情闹得这样大,自然很快便阖府上下皆知,自然也包括傅嬷嬷与绮霞绮雨。三人皆是红了眼睛等在长风居门前,望向明珠的眼光快要能飞出刀子。
明珠并不理会,只向南隽道:“守着门,不许旁人进来。”
南隽知道明珠在予钧心中的分量,虽然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