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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艾伦定下行车路线,车子自动开到空中车道上,匀速平稳地往回走,一个声音在他个人终端上响起,带着不自然的机械沙哑声,又是个变声器:“‘老狮王’怎么说?”
“‘老狮王’的獠牙摇摇欲坠,我看他都撕不动生肉了,还能怎么说?”王艾伦冷冷地一笑,“他想姑息枕边的这条蛇,假装他们不存在。又要玩‘友好邻邦’游戏,就好像当年下令斩草除根的不是他一样。”
“一点都不意外,”那个变声器里的声音说,“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是土埋到头顶的人了,别急,艾伦——友好邻邦就友好邻邦,‘友好邻邦’迟早有正常邦交,如果没有,我们就制造一个给他,独立星系不可能永远是个无缝的蛋。”
王艾伦脸上阴霾一闪而过。
这时,变声器里的人又问:“怎么样,我的‘夜皇后’,他还喜欢吗?”
王艾伦脸色一缓:“啊,那确实是个小奇迹你怎么搞出来的?”
变声器里的人笑了一下,这声音很刺耳,沙哑而机械,根本听不出男女,可这人一笑,又有种掩盖不住的缱绻尾音,卷卷曲曲地撩人耳朵:“术业有专攻,你们大人物啊,每天脑子里都想的是什么导/弹、机甲之类冷冰冰的东西,从来不关心里面的人,好像太空战争里个人素质无足轻重似的。我呢,没有本事和你们军委直属的军工产业竞争,想要点武器防身也只能靠买,我只是比较喜欢搞一点小玩意。不过话说回来,在你们实现战争自动化之前,机甲什么的,不也是要由人来指挥吗?那我们就合作愉快了,王秘书长。”
王艾伦的嘴角轻轻一动,“秘书长”三个字打动了他,在只有自己的车里,他在终于不加掩饰地露出了自己狰狞的贪婪。
塞尔维亚星被星际海盗绑架后,它和周围几个小行星、附近的人造空间站里,秘密鸦片芯片的使用人数却居然开始缓缓上升。
以前,鸦片被认为是伊甸园的非法代替品,加上联盟的宣传,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是毒品,不敢碰。可是小行星被绑架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身边居然就有自由军团的海盗,而且这些注射过芯片的人,往往是平时看起来精力最旺盛、最自律、情绪最稳定的“精英”。
这和通常印象里的“吸毒人员”完全不一样。
当时,自由军团海盗们的炮火都在大气层外,刚开始逃到外太空的星舰被打下来不少,但地面上很多人其实没什么感觉,“绑架”他们的海盗当时只是控制了小行星上的行政和军事机构,对地面上的普通民众挺好的,还挨家挨户上门致歉,留下了点小礼物,很多人都是稀里糊涂地得知自己被绑架,然后稀里糊涂地跟着跑上星舰,又稀里糊涂地因为白银十卫搅局而被放走。
一个说法悄然以塞尔维亚星为中心,扩散开,说自由军团被打成“海盗”,实际是联盟的阴谋,“鸦片”也并不是毒品,而是一种伊甸园的升级版,能促进人类进化,是政府不允许无法控制的进化人产生,才这样蒙蔽民众。
“主人您看。”一个研究员模样的白大褂打开一张巨大的星际缩略图给林静姝看,上面所有人类活动区都被标上了颜色,由白到粉红、正红、深红、红棕等等,逐渐加深,最后靠近黑色,颜色越深,代表鸦片普及率越高,“少量白色/区域是一代芯片的普及率3%以下的地方,暂时需要蛰伏和期冀,玫红色/区域则是普及率超过8%,会在当地形成一定氛围,8%是个很神奇的数字,我们发现,一旦超过这个阈值,芯片的普及速度会有一个飞跃式的提升。红棕色是普及率超过30%的地方,超过30%,往往意味着我们已经实际控制了这块地方,而黑色/区域,则是该地区有二代或以上的芯片人,这片区域里的人们自愿加入到了我们自由理想国的秩序里,能更换永久芯片,是我们的公民——这是理想状态,目前这种进入理想状态的区域都在比较边缘的地带,我认为我们未来一段时间的重点,可以不用急着扩展黑色/区域,将重点集中在玫红色及以上区域中,让尽可能多的地方染上红棕色,这样一方面更安全,另一方面,也能带来更多的经济效益。”
林静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目光落到了一片纯白的区域——独立第八星系。
“你家里人没教过你,做人不能永远藏头露尾吗?”
“混账,你非来我这找死吗!”
那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林静姝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收紧,指甲嵌进了肉里。
纯白的第八星系,启明星上星光如幕。
陆总长现在很想在大门上挂个牌子,写上“不接客”三个大字。
陆必行是个很典型的外向型人格——外向与内向的区别,其实不在于言谈举止是否活泼,也不在于是否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而是这个人汲取精神能量的方式是向外还是向内。
他无忧无虑的青年时代,始终对外界一切充满好奇,乐于和各种各样的人接触交流,即便是他最痛苦、最疯狂的十六年里,被迫变得内敛而克制,他汲取能量的方式也仍然是外向的——比如让他承担责任,带着大家一起做事,比让他深夜里一个人孤独地胡思乱想会好很多。
但是再怎么外向的人,耳边也不能一刻不得清闲。
自从白银十卫集体来围观了一会林将军神秘的家,陆必行就没捞着和林静恒独处的机会——第一天晚上,由于林静恒的放任,这帮狐獴将军们都high挺了,家里还没那么多客房,湛卢只好弄来一打睡袋,把他们一个一个裹成了热狗,方眼一看,家里就跟面包房展示架一样,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只好暂时作罢。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帮,第二天,图兰又单独来了。
十六年前,那电梯里的麻醉剂是图兰和陆必行心里的一根刺,这么多年一直如鲠在喉地卡在那,再回头百感交集,林静恒亲自陪着他俩喝完了半打烈酒,图兰把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憋了这么多年,不吐不快,那根刺拔/出来的时候沾满了心头血,一碰就让人痛不欲生——幸亏还有林静恒这颗活着的止疼药无言地陪着。
然而刺不在了,伤口总有一天会止血,也总有一天会愈合。
白银十卫是林静恒的手足,在他们面前承认关系,对于陆必行来说,是件高兴事,而图兰主动来找他解心结,这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结果第三天,特意赶回启明星的黄静姝又伙同她几个同学跑来了。
第四天,哈登博士单独拜访,老博士对女娲计划慎之又慎,因此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地兜圈子,活生生地把陆必行都给聊困了。
第五天,托马斯杨带着整个白银第三卫,不请自来地找跟工程师001交流星辰大海。
第六天
十天以后,陆必行终于疯了。
那天正好是周末前一宿,林静恒和往常一样按时回家,就接到陆必行的留言,说他在银河城市中心某个宾馆接待外派外星的几个政府工作人员。林静恒“啧”了一声,总长干什么工作是不需要跟他汇报的,某个人欲盖弥彰地把地址说得这么详细,分明是让他去接的意思。
于是林静恒很快到了指定地点,有个服务机器人告诉他,接待酒宴已经结束了,陆总长有点喝多了,在楼上开了个房间休息。
他刚到房间,手一放在门上,门就自动开了——陆必行锁上的房门,永远给他留着特殊权限。
但门廊里的声控灯却没亮,林静恒一边适应着黑暗环境,一边开口问:“醒着呢吗?要不要回家再”
他话没说完,突然听见风声,林静恒猛地往后一退,身后的电子门却自动合上了,下一刻,他被人一把按在了门上。
第142章()
但那人的动作虽然快得像个变异物种,手却并不重,抓住林静恒肩膀的手掌小心得有点轻拿轻放的意思,另一只手垫在了他后背处,紧接着,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
林静恒一激灵,接着感觉脖子被人轻轻地舔了一下,那两只按在他身上的爪子很快开始不老实起来。
黑灯瞎火地被人堵在门上耍流氓,这实在是个很新鲜的体验,林静恒一时有些啼笑皆非,只好按住那只滑到他胸口的爪子,一抬下巴躲开了点:“陆总长,你的体面呢?”
陆必行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仿佛是一副醉得找不着北的无辜样。
林静恒听完这声哼唧,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低头闻了闻:“是你喝多了,还是你的衣服喝多了?”
装醉的陆必行被当场揭穿:“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酒后乱性了。”
他就深吸口气,靠在门边,把下巴垫在了林静恒的肩窝里,肩上有硬邦邦的金属扣和肩章,蹭在他脸上,沾着启明星深夜的凉意,遇到鼻息,就结出一层薄薄的雾,好像雨季还没过去似的。他反过来攥住林静恒扣着他的那只手,好半天也没有捂热,一时冲动过去,陆必行开始觉出了自己有些唐突。
晚上有应酬是真的,他喝了不少酒也是真的,往衣服上喷也是为了躲酒。
他接待的这帮人,来自第八星系一个很偏远的小行星,那里的冬天比北京β还长,即使配上宜居生态系统,也比别的地方冷很多,内战时候有一次打坏了恒温系统,冻死了数万人,当地人用一种烈酒艰难熬过来,是陆必行偷偷下放了物资,工程队冒着生命危险偷渡过去,在当地居民的掩护下,花了半个多月,修复了敌军行星恒温,此后,幸存者们立刻向政府倒戈,暗杀了武装叛军首领,宣布永远受第八星系独立政府辖制。
当时帮助他们度过严冬的救命酒,后来起了个名,叫“幸存”,每年,他们都会给总长送一箱珍藏版的“幸存酒”做纪念。
因为生物芯片的缘故,陆必行分解酒精的速度比普通人快得多,像图兰这样的水货,放倒三个都没什么问题,轻易不醉,可是这种救命酒的威力实在太大,他也多少也有点发飘,铜墙铁壁一样的自制力融化了一多半,酒壮怂人胆。
要不是这样,他也干不出这种事。
这种像很久很久以前才能做得出的事情。
那时他还年轻得无耻,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厚着脸皮讨要很多很多的爱,并当做理所当然。
陆必行干咳了一声:“咳,我”
黑暗中,林静恒循着声音,将目光转过来。
陆必行在黑暗里也能看清楚,他看见他的将军很放松地靠在门板上,重心只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随意地搭在一边,上眼睑不怎么着力地半垂着,因此显出了一点吝啬的温柔:“嗯?”
“你怎么知道是我?”陆必行忽然问,“你不怕有危险吗?”
“闻出来的。”林静恒抬起胳膊,把在陆必行的手凑到眼前,在他手指关节上轻轻地嗅了嗅,鼻尖可能碰到了他的皮肤,也可能没碰到,反正陆必行皮下神经集体罢工,一整只手都麻了,“我忘了告诉你,你要是不制止,湛卢就只会买尤加利的洗涤剂,这是他的倒霉设定之一,这么多年,就没人说你闻起来像个人形樟脑吗?酒味都遮不住。”
陆必行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
“再说危险这玩意,不管你怕不怕,该来都会来。”林静恒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你得习惯它,解决它,不要为它耗费太多的心力,恐惧会伤身的。”
“恐惧是是一种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自我保护,”陆必行觉得自己的嘴被那遭瘟的破酒控制了,越是想让自己闭嘴,嘴就越是要自作主张地说,“被五马分尸过的人,做鬼都能被疼醒,他知道,自己要是再有一次,可能就魂飞魄散了,所以就是会怕,就是会恐惧。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他血管里奔腾的烈酒像野马一样左突右撞,不断升高着他的体温,蚕食着他的理智,本来只是轻轻地扣着林静恒的手无意识地紧了起来,掐得林静恒骨肉生疼,但他没有声张,他甚至没有注意到。
林静恒觉得自己像是跪在一个洞口,焦灼地想引诱里面的小蛇探出头来,有一点端倪,他就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功亏一篑,让它再缩回洞里。
陆必行磕磕绊绊地连说了三声“我”,在黑暗里,碰到了对方专注极了的目光。
“我就是那个浑身都疼的孤魂野鬼,我就是那个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人,林我我可能很多东西缝不上了,我没法把你曾经有点喜欢的那个人还给你”
林静恒骤然凑近,打断了他:“你不相信我了吗?”
陆必行愣了愣。
“独眼鹰那时候整天在背后说我坏话,想让你离我远点,你拉偏架,相信我,凯莱亲王围攻基地,我支使一群刚学会开机甲的菜鸟当诱饵去送死,你好像也相信我,我没有承诺过要保全那个破基地,也没跟你自我介绍说我是个好人,是你一直在盲目地相信。”林静恒说,“我就只答应过你一件事,我说‘只要你还在,我就还会回来’,只有这句,你不信了是我让你失望了吗?”
陆必行的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林静恒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那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陆必行呆呆地看着他。
林静恒又靠回了门板:“坦白说,这么多年,我还真喜欢过一个人。”
陆必行方才冲上头顶的血光速凉了下去,沉甸甸地被重力拽回脚下,心都不会跳了。
“是个脸皮很厚的小青年。”林静恒好像没有察觉到,继续说,“他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间里来勾引我,手法拙劣,但是长得倒是还不错,所以我也没有十分柳下惠”
陆必行的牙磨出了声音,周身的肌肉冻结成一团冷铁,脑子里轰鸣不断,嘴里接着尝到了血气。
林静恒:“因为他跟我说,‘你既然想亲吻我,为什么要忍着’?”
陆必行就像一脚踩空摔下来,心里忽悠一下,结果发现自己离地只有五公分,气急败坏地一把将林静恒拽了过来。
喜怒哀乐顺着他被烈酒浇灌过的神经走了一圈,彻底点着了陆必行这些年绝缘耐热的心。
十几年,他已经适应了芯片,不会像一开始一样时常造成一些破坏效果了,林静恒踉跄了几步,被他按倒在酒店的床上,觉得黑暗中像是有一只乖巧的野兽,分明是磨着牙,想把他撕开一口吞了,利齿都卡住了他的脖子,却只是犹犹豫豫地含着,迟迟舍不得下嘴。
林静恒闻到他鼻息里的酒味,混杂着清冽的尤加利,很不习惯这种看不见的失控感觉,虽然嘴上没表示反对,后背却很不诚实地弓起,绷得像一张拉紧了弦的弓,直到他察觉到对方滚烫的小心翼翼。
林静恒叹了口气,像掰开一个死死的蚌壳那样,艰难地放松了身体:“要不你叫声哥哥来听听?”
一碗滚烫的油洒进了克制的火里。
他那结了雾气的金属扣掉在地上,来回弹了好几次,撞在保洁机器人的外壳上,发出了一声经久的颤音。
“这是怎么弄的?”陆必行的指尖划过他小腹上长长的伤疤,“你不是说没受过伤吗?”
林静恒的脖颈和下巴间绷出了一条锋利的弧度,说不出话来,只好徒劳地抓住他的手。
启明星上的江河湖海被环绕的一排卫星来回牵拉,涌起的潮汐惊险地掀起惊涛骇浪,又轰然落下,涌向深远的记忆,回旋着卷起浪花,再怯怯地掉头,往前、往未来的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