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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从未提及陈年旧事,今次大抵是醉得很了,和着酒劲,细细描述了当年和重仪初次相见的情景。但九捧着酒盏,不自觉地收紧手指。时隔多年,那个脸色苍白的无助幼童,穿过往事的雾,清晰浮在她面前。
先前提过真人好酒,他先时也曾为了寻一口好酒遍走天下,与王爷结识也是这时候发生的事。后来他听人说,偏北遥远的小镇里,有一眼从石缝里浸出的泉水,水流涓涓,四季不竭。用这泉水酿出的酒水清冽甘醇,回味绵长。真人听了便坐不住,顺着指引的方向直奔而去。
果然是好酒。真人醉醺醺走出酒坊,左右手各抱了个沉甸甸的酒坛子。行至街尾,屋舍渐稀,真人停住脚步,仰头看着那浮在半空中,新生的死灵。
这是一户只两间瓦屋的人家。推开大门,进入不大却收拾齐整的院子,正屋的门微掩,再靠近一些,就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身着素裙的妇人仰面躺在地上,脸上仍保留着惊惧痛苦的表情。她的肚腹被撕开一个大口,鲜血如同泉涌。
感觉到身后覆过来的阴影,那背对他站立的孩子慢慢扭过头来,一张小脸煞白,眼里并没有泪,瞳孔却已经失了神。
露出原形的妖,把脸埋在妇人的肚子里,啃噬血肉的声音听得人汗毛倒竖。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妖立即抬了头,沾满鲜血的三角脸上,一对竖瞳泛着莹莹的绿光。
真人当即化出桃木剑,向着那大环蛇的七寸处掷了过去。却因着先前喝了酒,失了准头,剑尖偏了些许,只将粗黝蛇身截在地上。环蛇张嘴痛嘶,又心知打不过,扭了头作势要去咬那孩子,趁着他救人,忍痛自断了一截尾巴,急速滑进暗处不见了。
真人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妖已经遁走。妇人的死灵伏在自己的尸身旁,不住感激跪拜。真人叹息一声,收回桃木剑。那孩子缩在他怀里,不动不哭,像是个失了魂的木偶娃娃。
“葬了重仪娘亲后,我带着他回到道观。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
“重仪自修习术法,逢妖不问来历,一概杀之。行事这般极端,都是幼时的经历所致。所以此番特意让他去王府走一趟,希望他能有所悟。万物生灵并无不同,只分好坏,若人起了妄念,比妖更易堕魔。”
真人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水,嘴里咕哝着什么,垂着头昏睡过去。但九推他不动,只能寻件衫子替他披上。
不小心碰到了那被鬼娃娃咬过的伤处,真人在昏昏沉沉中,仍然轻嘶了一声。但九蹲下身,小心撩起真人的衣袖。先时听他说无碍,她此刻亲眼见了,才晓得老人是拿话来宽慰他们。
小臂上纵横交错的啃咬痕迹,虽已经结了浅色的疤,却仍能想到当初是如何血肉模糊的状况。且伤口周围皮肤浮着诡异的黑色,已经在向外扩散。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皮外伤了。
回想起来,真人方才举杯时,也是使的不惯常用的左手。
原来这伤,已经严重到不能实言相告的地步了么。
但九担心地去看他。大概是酒意麻醉了痛觉,真人睡意正酣。带着这么狰狞的伤口,先前怕是想小憩片刻都难。念及此,但九也不忍叫醒老人,只等明日再来细问。
她跟在真人后面小酌了几口,虽不上头,脑袋仍是有些发昏。索性出了宫观,去到庭院里走走,散散酒气。准师兄们都已经知道她是即将入门的小师妹,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甚有几个见着她就红了脸的。但九还记着先前他们合伙欺负重仪的事情,打起精神随便应付几句,立即突出包围圈往偏僻处去了。
也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老桃树下。隔着些距离望过去,能看到树下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但九拖着步子走近了,却原来是重仪。今夜月明如昼,树影斑驳,他的神情藏在深浅交错的阴影里,唯有眼睛是明亮的,让她想起真人叙述里,那眼四季都不枯竭的清冽泉水。
碎花打着旋落在他的发梢肩头。但九想,怎么会有人能把这素淡的道袍穿得这么好看。
重仪近来不知又起了什么性子,对她越发疏离起来。她去寻他说话,他却默然,只拿墨色的眸子凝着她,目光意义不明。她像先前那样去扯他的袖袍,他怔了一下,却又避开。得了几次没趣之后,但九自觉太伤自尊,赌气索性再不去找他。
大概是酒劲上了头,又或许是真人之前叙述的那段回忆太过让人心疼,透过眼前的少年,似乎仍能看见那个在漫天血色里孤立无援的幼童。在那样的年纪,亲眼看着唯一的亲人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消失了生命的迹象。她不敢想象,背负起沉重回忆的重仪,是怎样艰难地长大。
但九决定将先前的不愉快一笔勾销,她咧开嘴冲重仪一乐:“师父酿的酒很是入口。”
重仪闻言微皱了眉,向她走近了些,勾了头看她:“你醉了。”
但九嘿嘿傻笑,把脑袋摇得像小孩耍的拨浪鼓。这时从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听着方向,像是正往这边来。她顺着声音抬起脸去看,却被重仪拉住手臂。她被带着滴溜溜打了个转,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拢在了少年怀里。
几个师兄早就瞧见树下人影,此时走近了,见是重仪站在深浅树影下,面色一僵,也不待细看,互相拉扯着赶紧走远。但九站在暗影里,把他们老鼠见了猫般的慌张神色瞧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直乐。
重仪神色却更冷了,微启唇,像是想说什么。末了却只撇过脸,缓缓松了手臂。
不防袖角却被揪住了。女子踮着脚尖,拿手捧住他的脸。彼此距离太近,他能嗅到她唇边清香的酒气。
“重仪啊,等我恐高的毛病好了些,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娘好不好?”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肩头,声音隔着布料,听起来有些模糊,“你娘看见你成长得这般优秀,一定很欣慰啊。”
月亮不说话,静静越过树梢头。
待到分开时,两人算是和解了,但九走远了好些回头看,那瘦高的少年仍站在树下望着她。夜风忽的大了,她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睡觉,又想起真人睡在靠椅上,身上只披了件薄衫,于是转了方向,往宫观去了。
女子走远及至不见,重仪仍收不回目光。在树下回忆先前种种细节,不自禁脸上有些发烧。这样好容易回过神想起回去,前方却划过一道黑影。挟着花香的空气里突然沁入浓重的腥臭气味。
重仪顿住身形。
但九记得走时宫观里还是灯火通明,怎么不过一个时辰,就只余了一豆光亮。她心里疑惑,掀开重帘去寻真人。灯火被风拂动,摇曳不明,只能模糊看见真人将脸埋在胸前,仍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态。
却不知从何处起的浓烈血腥气,越进到里间越是明显。
她轻声唤着真人,迟疑地靠过去。脚下像是踩到了水一样的东西,略有些粘稠感。她低头看过去,地上蔓延着大滩深色的液体,寻向来源处,竟然是在真人身后。
真人后背被洞穿,鲜血仍顺着道袍淅沥而下。但九大惊,脑袋瞬间空白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地拿手去堵住流血的伤口。牙关咯咯打着颤,喉咙紧得像是被人大力卡住了。她抖抖索索喊了几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唤师父还是喊救人,只能感觉冰凉的眼泪爬了满脸。
重伤的人却突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九赶紧转去真人身前。真人嘴角溢满鲜血,艰难翕动,吐出模糊的字眼。但九胡乱抹去眼泪,把脸靠过去正要细听,前方却响起一个冷若寒霜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一字一顿,每吐出一个字眼,重仪都觉得胸膛冰冷了一分。
但九一颗心迅速沉下去,她惶然抬头。
她满手的鲜血。脸上也覆着斑驳的血迹,灯火闪烁,衬得五官都显出几分可怖妖异。
重仪直觉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手脚冰凉,他几乎要站立不稳。十多年后,那场日夜折磨他的噩梦再次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唯一可依靠的亲人。
妖伏在师父身边,唇上沾满血液。和记忆中的场景逐渐重叠。
绝望没顶而来,瞬间就将他吞没。
但九从未看过重仪露出这样冷酷的神情。她想解释,想向先前那样去扯扯他的袖角,身子却不听使唤,分毫动弹不得。
被桃木剑刺穿左胸的瞬间,但九竟然不觉得疼。天旋地转之间,她恍然地想,这大概就是伊洲所说的劫了吧。
她终究是没躲过去。
正当花季的老桃树一夜间枯死。风一吹,便似沙一般地化了。
第21章 高冷道士【10】()
深林中。
一辆血迹斑斑的镖车停在空旷地。镶铜边的木箱早已被打开,质地上佳的绸缎,还有散落在地上的首饰和银锭。强盗们的眼睛里放出贪婪的光,捧着珠宝银子做各种癫狂忘形状。
篝火熊熊,清晰映出这些忘乎所以的脸。
“干了这一趟,够咱们吃个一年半载的了。”
“嘿嘿,莫说吃喝,便连那温香院的头牌,哥几个也能轮着睡上几晚!”
“说到女人,那车里坐的小娘子可真是上品,那脸盘,那身段,啧啧,又软又香……”
“都怪你们先时作弄得太狠了,好容易轮到老子,小娘子却已经断了气。”稍带几分抱怨的语气转了个调,变作了回味和咂摸,“身子虽凉了,却也**得很……”
对话的内容越来越不堪入目。强盗们指手画脚计划着后事,丝毫没注意到环绕在空地四周的树丛,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将枝桠抽长伸展,然后贴着草皮,迅速在他们身后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串模糊的笑声。
强盗们受惊,摸刀起身,寻着声音望过去。碧衣散发的美人半倚在树头上,朱唇微启,姿态慵懒,斜飞了个眼风过来,风情万种。强盗们张大嘴巴,一时看傻了眼,不仅忘了追究这人是如何凭空出现的,就连着对方是男是女,都没心思细辨了。
直到其中一人发出一声惨叫,其余人才回过神,纷纷去看同伙如何。这么低头一看,却几乎吓了个魂飞魄散。
顶着菌伞,没有四肢和表情,那些娃娃睁着黑洞洞的大眼睛,笨拙地移动着身子,像是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先前发出惨叫的强盗,站立不稳扑通跌倒,数量庞大的蘑菇娃娃立即涌上来,瞬间将他的身形吞没了。
咔擦咔擦。
不绝于耳的咀嚼声。
强盗倒下的地方,开始蔓延出大片血水。
其余人被这诡异的情景吓得几乎要尿裤子,当下挥舞着大刀,慌乱地驱赶娃娃。一些个娃娃被砍中,然而更多的爬上了他们的脚面,四肢,躯干。强盗们惨叫连连,发了疯似的拍打自己的身体。
鲜血四溅。惨嚎声渐渐低了下去,强盗们终于无力挣扎,扑倒在地。
偌大的深林中,响彻啃咬血肉和骨头的声音。
男子从树上跃下,赤脚行到镖车旁,弯腰捡起一锭银子。他唇边的笑意越加讽刺:“抢劫杀人,奸尸放火,人作起恶来,真是比我们这些妖物还要狠绝呢。”他扭头去看前方一直一言不发的女子,“你说是与不是?”
女子并不答,只从镖车里拣出一卷霜色的绸缎,拿在他身前比了比:“这颜色挺清爽,你若穿了,肯定好看。”
男子眼角微挑,走到她跟前,手指挑起她下巴:“你这什么表情。怎么,我杀了他们,你不高兴?”
“没有什么高不高兴的。做了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是他们该死。”但九向他咧开嘴巴,“还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我怎么敢甩脸子给你看。”
那夜她被重仪刺中,原身当即死去,只余了一缕妖魂,无意识地在四方游荡。直至后来进到这林子里,用碧衣男子的话说就是“一眼就认出了是那个挺好玩的小树妖,且当下闲得无聊,便充当一回好人罢了”。男子撇了自己原身上的一根枝桠,将无处依存的魂魄养在其中。受损的魂魄逐渐养全,直至与那根枝桠完全融合。
终于有一日,但九从无知无觉的混沌中睁开眼睛。阳光很刺眼,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新生的手臂细瘦白皙,但九略有些恍神。反手去摸左胸口,那里却仍有一道凹凸不平的伤痕,坚硬且冷。
“咦?可真是奇怪啊。新生的身体怎么会有疤痕呢,难不成是魂魄还未养全么?”一张容色绝艳的脸突兀闯进视野中。碧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又突然笑了,眉眼飞扬,带出几分轻佻:“妖初生时懵懂不知人情世故,大多行动笨拙且无表情,便如我的那些乖孙子般。所以这样一张生动有趣的脸,可真是教人过目不忘呢。”
但九自此就留在了深林里。林子里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地精妖怪,时间一长,都能混个脸熟。且碧衣男子显然在其中地位颇高,有他罩着,但九在林子里住得相当舒坦。先头想学没学成的驾云,也在这里学了个差不离,连着恐高的毛病都缓了许多。
只是有时稍不留神,仍会回想到那个被血色充斥的夜晚。
疤痕横亘在胸口,手指按上去,隐隐地疼。
“那一剑若是正中了心脏,魂魄就该当即消散。即便是我,也是回天乏术。想来那小道士,到了最后也不忍心杀你呢。”男子曾这样对她说道。他的笑声里掺着些好奇和探寻,“想来你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
……不忍心么?
但九摇摇头。真人的死和重仪的一剑,像是压在她心上的石头,沉得她发慌。只有不去想,她才能得片刻轻松。即便不忍心又如何呢?不容她解释,那么杀气毕现的一剑。不仅杀了她,也斩断了两人之间的信任和缘分。
斩断就斩断吧。反正这缘分也是她死乞白赖跟在他身后强讨来的。他本来就讨厌她,初次见面就要杀她,后来虽愿意和她说话了,也肯和她同乘一片云头了,却到底是不信她的。
他现在应该还认为是她杀了真人吧。
现在但九觉得无所谓了。虽然失望的滋味很难受,被误会的感觉也很憋屈。但是,好像都无所谓了。虽然调和关系没有成功,但好歹劫算是渡过了,她如今只安然等着这个梦境完结。
这样不知不觉间,几天,几年,时间水一样地流过去了。直到今天,漫地的血色勾起往日不愉快的回忆,但九觉得胸口微有些发闷,跟男子说笑了两句,就自己寻个安静处躺了。
耳听得一阵窸窣动静,她只觉身侧微塌,脸畔拂来温热呼吸。她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他时常如此,动作言语皆暧昧,却又始终维持着一线规矩和距离,时日长了,她也就随他去了。
男子牵了她一只手握在手心,笑意盈然:“手怎么这么凉。”
“大概是穿得少了。我怕冷。”
妖怎么会怕冷。男子知她胡说,也不拆穿,只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你这身子可是我折了自己身上的东西给做的。你纵然觉得无谓,我看着可心疼呢。”
仍是那样调笑的语气。
但九却想到圣经里说的,上帝拆了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
只见过匆匆一面的男子,用自己原身的一部分,赐予她新生。
奇妙的联想。
但九睁开眼睛,男子浓色的眉眼近在咫尺。他拈起她一束长发,放到鼻端轻嗅,又偏过脸对她笑道:“你如今越发地无趣了。让我越发想念从前养的一只爱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