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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母亲离开后,她再没把哪里当作是家。侯府对她来说就像战场,需时时提防戒备,片刻都不敢松懈。幸好,他带她来到这里,从此一砖一瓦,一花一树,全盛满再无伪饰的温情。
这一天,冬雪处融,连袖边的风都透着凛意,安岚靠着他暖融融的胸膛,终于看见了春天。
可这样温馨的时光,最终消散在蒋公公黑靴踏出的脚步声里,他掸走袖上落的一片枯叶,压着声道:“豫王爷来了,正往这里走。”
安岚与李儋元互看一眼,虽猜不透李徽突然到来的意图,却默契地觉得,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过了一刻,李徽就大步朝里面走来,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我刚才正好去宫里看皇兄,他听说王府即将完工,便让我替他来看看工程做的如何。”
他瞥了眼男装打扮的安岚,笑容便凉上了几分,意味深长道:“岚儿还是这么有兴致。”
李儋元轻咳一声:“皇叔好像应该叫她侄媳。”
李徽表情未变,黑眸沉了沉道:“皇侄的心也太急了,毕竟还未成婚,就这么大剌剌带着她四处招摇,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若传到宫里去,可不太好听。”
李儋元抬起下巴,抓着安岚的手道:“我带着自己的王妃四处招摇,有谁敢说三道四。”
两人的目光触在一处,仿佛平静无波,又仿佛硝烟重重,这时是安岚开口道:“这府里可未设禁卫,皇叔想看哪里,悉听尊便就是。”
李徽假装听不出其中的逐客之意,走到李儋元面前道:“那就劳烦皇侄带我在府里走一圈,若是皇兄问起,我也好和他交差。”
他既然搬出成帝,李儋元也不好拒绝,于是抱紧了手炉,瞥了眼安岚,便走在前面带路。
安岚低着头跟在他身旁,走到人多的地方便不好再牵手,可他们不管怎么走,衣袖始终贴在一处,旁若无人的亲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对。
李徽落后几步,直直盯着两人靠在一起的背影,怎么也藏不住眸间的阴鸷。
谁知刚走到主院,屋檐处传来惊呼声,一个管事的慌张跑过来道:“殿下,有工人出了事,您要去看看吗。”
新屋建成,最怕的就是会见血,李儋元心中焦急,连忙快步朝那边走去。
安岚正想跟上去,却瞥见李徽脸上露了个浅浅的笑容,转过身质问:“是你做的?”
李徽不置可否,目光深沉地望着李儋元所在的方向,“柔柔,我今天来是想提醒你,这婚事并非万无一失,不如及早回头。记住,你真正该选的人就站在这里,无论何时,我都会等着你。”
安岚冷冷一笑:“王爷大可放心,我早已做好准备,哪怕天塌地陷,也非嫁他不可。”
李徽的瞳仁仿佛被猛刺了下,然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柔柔,无论何时,你迟早会回到我身边。我会等着你,哪怕是,等你成了寡妇时。”
第94章()
三皇子大婚的那天;刚过了冬至;家家户户还沉浸在“贺冬”的喜庆气氛中。
宣武侯府里挤挤攘攘;谢氏亲族、王公大臣;伴着酬乐声声;茶果摆了满席。
贴满了“喜”字的闺房里;安岚抖了抖大红通袖麒麟袍;由着背后的喜婆给她戴好瞿冠,绒布长盖头披挂下来,将天地都填满红色。
由喜婆搀扶着踏出门槛;安岚目所能及,只有盖头下的方寸之地,耳边不断传来嘈杂声;她的心却同步伐一般稳定。连喜婆都在心里偷偷想着;这睿王妃可算是她迎送过最淡然的新娘子了。
毕竟这一切,安岚都曾在前世经历过。
上一世她要嫁的人;慈宁寺初见倾心;京城多少贵女的梦中良婿;让她无数含笑跪在窗边;将上天谢了一遍又一遍。她还记得;沿着这条路走出去时,也曾涌上无数忐忑与揣测;不知豫王是否真如她想象那般好,不知自己能否做个让他满意的王妃。
可这一次;她再不会有任何不安或恐惧。她即将要嫁的人;是她自己挑选,和今生认定的夫婿。他陪着她从少年走到今天,带着她一点点看清要走的路,想到花轿那头等待的人是他,内心便填满无悔与坚定。
可这婚事进行得如此顺利,实在有些出乎她的预料。那一天在将建成的王府里,豫王的声音伴着寒冬的凛冽钻进耳里:“我不介意,等到你成了寡妇时。”
她毫不犹豫挥手甩了他一巴掌,退后一步,对他怒目而视。长长的指甲盖在俊脸上刮出道红印,可李徽仍带着阴沉的笑,指腹在脸颊上摩挲着道:“柔柔怎么这般沉不住气,待会儿让我那皇侄看见这伤,你猜他会怎么想。”
安岚手指捏紧,冷冷笑了一声:“他不会怎么想,只会信我。”然后她再不理会他,小跑着赶去李儋元所在的方向。
可自那日起,她时时提防着,生怕李徽会使什么阴招破坏他们的婚事。谁知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走到了大婚之日。豫王仿佛消失一般,从此再未在她面前露过面。
成亲的前几日,她回到王府准备迎亲事宜,谢侯爷特地派人来请,她权当没听见,关上门专心准备嫁妆。这座宅子里,再不用上演什么表面父慈女孝,暗地里互相算计的虚伪戏码,她早就看腻也做腻。她想要去到更高处,能有如母亲一般的眼界与胸怀,唯有他不会将她困在后宅,能扶着她的手助她高飞。
“王妃,小心脚下。”喜婆一声大喊,让安岚终于神魂归位,连忙抬起绣鞋,一截截走下阶梯。
眼看就要被扶上喜轿,突然听见有人在旁柔柔叫了声:“长姐。”
安岚的步子顿住,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只是不知她为何偏在这个时候出现。手指撩着盖头露出条缝,能看见安晴穿着洒金马面裙,手按着旁边的少年往下跪去道:“长姐今日风光大嫁,庶妹与安杰一同祝长姐和三皇子鸳鸯壁合,多子多福。”
大庭广众,挤满了谢氏宗亲,见堂堂世子竟要给她下跪,顿时响起一片的惊叹声。安岚当然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众目睽睽之下,演出这种戏码,她赌她不会放任安杰就这么跪下,必定要去虚扶一把,可无论如何,都坐实了她在府里刁蛮欺辱庶弟妹的名声。
安岚浅浅扬起个笑容,身姿半点不动,竟大剌剌受了这一跪。然后嘱咐跟在身边的琼芝拿了红包递过去道:“既然如此有心,长姐就代三皇子受你们这一拜吧。”
安晴的脸色有点难看,她撺掇着安杰和她一起演戏,自己当然不能不跪,谁知安岚不推不辞就这么受下了,末了还打出三皇子的名号,让这一跪显得合情合理。她偷鸡不成,却实实在在给长姐行了个跪礼。
安岚坐进了喜轿,想起方才的事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上次的提醒,安晴并未听进心里。这么多年,她早已将和自己争出输赢作为最要紧之事,未来也只能蹉跎在这样的格局里,她不想和她为敌,却不知安晴懂不懂的收手。
还有她那个早被封为世子的庶弟,因为有个强势的姐姐,谢侯爷又把心思全放在争权夺利上,根本没空去好好教导他。安杰性格这样怯弱,根本没有主见,未来怎么能接管侯府和爵位。
她扒开轿帘,望着不远处挂了红布的匾额,上方天际布满层云,淡薄的阳光从云隙中透出,却照不到鎏金的匾字之上。
她这个爹爹机关算尽,却忘了最重要的骨肉亲情,就算让李徽坐稳了江山又如何,这侯府迟早会走到日暮西山的一步。
接下来的仪式复杂又繁琐,她和李儋元如提线木偶般,跟着唱礼官的喊声做足所有流程,然后她会被喜婆牵进新房,李儋元则在酒宴上招呼今日来的贵客,完成外人面前最后的表演。
安岚又累又饿,脚底虚浮地被红绸牵着往前走,耳边却钻进一个朗朗笑声道:“今日,就由我陪三皇侄一同招呼你们。”
她的脚步滞了滞,心头莫名掠过些不安。李徽竟然会来他们的婚礼,他怎么可能甘心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他安得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和有着同样戒备的人还有李儋元,他今日穿了整套喜服,更衬得面如冠玉,令宾客们无不惊叹这位三皇子还是如同以往那般绝艳。
李徽就站在他身边,冲着满场宾客举起酒杯道:“今日是难得的喜事,可我这位三皇侄身体不适宜喝酒,今日就由我这做叔叔的代他敬你们。”
他一副主人姿态,在宴席间来回走动,连敬了几桌酒,额上都出了汗。李儋元冷眼旁观,心里始终怀着戒备,面上却并不露半点声色。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一位小黄门在外尖声叫道:“圣上驾到。”
席间所有人都立即撩袍站起参见,成帝满面红光地走进来,身旁还跟着精心装扮过的沈贵妃,李儋元见到母亲格外激动,大步上前躬身行礼道:“参加父皇,母妃。”
沈贵妃的眼圈发红,扶着儿子的手腕道:“今儿是你的喜事,你父皇记挂着你,专程来贺你迎娶王妃。”
在场的宾客们心里都有了数,皇帝为了让沈贵妃能亲眼看着儿子大婚,特地带她出宫,可以算是极大的荣宠。再加上朝中最近的风向,许多心思活络的官员已经盘算着,现在可不能把筹码全放在太子身上,三皇子的身体虽不适合继承大统,但以防万一,还是费心巴结着点好。
成帝和众人寒暄了几句,知道他们母子两人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便陪着沈贵妃和李儋元一起进了暖阁。
今日王府里全烧着龙涎香,成帝在紫檀木椅上坐下,看着四周挂满红绸,再看着李儋元向来苍白的脸上染着红晕,正握着母妃的手和她说话。
成帝突然生出许多唏嘘,这个他向来亏欠的孩子,如今也长大成人,有了成家的一日。
身为一国之君,他需要权衡的事情太多,许多时候,明知他受了委屈,却也无能为力。对于皇帝来说,骨肉之情始终要退让在权术之外,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子嗣,他总共生了四个儿子,唯一能让他心疼的,就是这个总是沉默多病的老三。
于是他长叹口气,对着李儋元道:“最近南疆那边不太安定,朕已经让你舅父领兵去平乱,五城禁卫里,也给你表兄安插了个都统的职位。元儿,父皇能为你做的不多,最想要的,无非是保你安身立命,安稳度过后半生。”
李儋元忙低头谢恩,鼻翼却有些发酸。他明白,只要徐氏不出大乱,父皇绝不可能改立太子。成帝自然也清楚,太子若是继位必定会对他下手,所以尽力为他攒下些筹码,至少能新帝忌惮,关键时能保他和家人全身而退。
作为皇帝,这已经是他能给予最大的偏爱,因此李儋元心怀感念,走到成帝面前重重一揖,喉中有些哽咽道:“多谢父皇。”
暖阁内红烛蕴开脉脉温情,窗外却乍然起了一阵风,吹得檐下纱灯打着旋撞上朱墙,其中一盏飞晃出去,落在悄悄贴着墙根的黑靴之下。
另一厢,安岚并腿坐在大红床垫上,肚子咕咕直叫,已经等得有些焦躁。旁边的喜婆还在虚虚叨叨:“听外面说,是陛下亲自来了,恭喜王妃,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
安岚听得很不耐烦,她才不关心什么陛下不陛下,只想能早点见到自己的相公。于是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把人给打发出去。琼芝一眼就看出她的焦躁,笑眯眯道:“我去厨房看看,给王妃弄点吃的来。”
安岚听得十分舒坦,果然这种时候还是娘家人贴心,房里突然安静下来,她无聊地用手指绕着盖头上的红须,很想直接扔到一边,又怕那人会突然进来,笑她太过心急。
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些动静,连忙坐得笔直,心跳有些加速。可奇怪的是,外面并没有响起通传声,然后门板被推开,一股酒味飘进来,下一刻,房里的灯就被吹熄。
安岚搁在膝上的手指倏地收紧,仿佛有一条毒蛇爬上背脊,又冷又黏地在皮肤上游走。
李儋元是绝不可能喝酒的。
她立即要掀开盖头,却被一只手掌按住,顿时恐惧得连嗓音都尖锐起来:“王爷真是胆大包天,圣上现在还在府里,若是他发觉,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李徽轻笑一声:“你敢声张吗?若是被外面的人知道我这时就在你房里,明天就会把流言传遍京城。”
安岚手心全是汗,正努力克制恐惧,思考该怎么办,又听那人靠在她耳边道:“你等的那个人,只怕一时半会是不会来了。”
第95章()
灰墨色的云雾;渐渐氲满了天际。风更大了;将圆月吹得露出半边白弧;再朦胧地被拖进云堆之中。
李儋元听见窗纸被吹得“噼啪”作响;眼前的灯罩里炸起个烛花;不知为何;心头闪过丝阴影。
他走到窗边;低低喊了声:“蒋公公。”
看见一个黑影立即贴到窗纸上,李儋元弯腰低声道:“外面可有异常?”
蒋公公朝四周一望,往手上呵着气道:“没事;就是风大了点儿,但筵席还挺热闹,他们都说要等着陛下出去;同陛下喝上一杯呢。”
李儋元稍松了口气;正要从窗边走回来,突然听见蒋公公大喝一声:“什么人?”
下一刻;他身形已动;鹞子般飞扑过去。李儋元心头一凛;疾步走回对成帝道:“父皇;你可带了暗卫来?”
成帝原本正烤着炭炉和沈妃闲聊;这时见他神色就知不对,沉着脸点了点头问:“出事了?”
李儋元不知外面来得究竟是什么人;可他们既然选在今天这个日子,只怕针对得不止是他一个。他定了定心神;还是按着桌沿;朝已吓得花容失色的沈妃安抚道:“没事,有王府的护卫和御前侍卫在,不会有危险。”
可就在这时,屋檐上传来瓦片被踩断的声音,李儋元心头巨骇,连忙护着成帝和沈妃往屏风后躲,可刚跑了两步,无数瓦片落下来,竟在头顶现出个大窟窿,然后有蒙住面容的黑衣人跳了进来
因圣驾在场,蒋公公特地吩咐护卫们不得太过声张,正院的宾客还在酒酣耳热,而足足隔了一个院子的新房里,安岚的手倏地抽出,连带着将整块盖头掀下,描画精致的杏眼圆睁,对着豫王怒然而视。
李徽突然有点儿恍惚:龙凤对烛、新妇红妆,这是在他梦中重复过太多次的回忆。她涂了大红色的口脂,脸颊艳得如漫天烟霞。娇盈盈的身子映在烛火之下,眸间仿佛有光在流转,下巴贴着衣襟,怯生生地喊他一声“夫君”。
许多画面重叠在一处,李徽感到胸口有什么被炸开,难以自抑地想去捧她的脸,可安岚毫不犹豫地挥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
梦境被骤然撕碎,李徽摸着脸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摇晃着坐下,仰面倒在床褥喜被上,阖上眼道:“柔柔,你忘了吗?你我也曾有过如此良辰,那时你就在我怀里,亲一下都会脸红”
“住嘴!”安岚站起指着他,全身都在抖:“王爷,我敬你还是三殿下的皇叔,只要你现在离开,我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李徽倏地睁开眼,然后撑着床沿站起,将挨在一起的合卺酒杯拆开,提起其中一杯放在眼前道:“好,只要你陪我喝完这杯酒,我就走。”
安岚眯起眼,语气强硬:“不能呢,这合卺酒,我只会和阿元喝。”
听见这个称呼,李徽面色越发阴沉,捏着杯盏走到她面前,压迫感十足地弯腰下去:“你就不怕我把你掳了去,让你的阿元从此再